陳履安
今年2月21日,是著名地質學家丁道衡先生逝世63周年紀念日,2019年就是先生120周年誕辰。先生雖然離開我們已經63年了,但是,他的人格風范一直為后學所景仰,他的創業精神一直鼓舞著地學界同仁,他所創造的業績為國家帶來了大量物質財富。
丁道衡先生是科學大師、民主先賢、學術精英、業界楷模。
一
1899年11月4日,丁道衡出生于貴州織金縣牛場街的書香世家,其叔祖父是晚清名臣丁寶楨,曾任山東巡撫、四川總督,為官清正,在治理黃河和都江堰水利工程上貢獻頗大。祖父丁體文曾任黃州知府,父親曾任清鎮縣知縣。丁道衡自幼聰明,勤奮好學,并多次隨在外省為官的長輩遠游,眼界開闊。
五四運動剛過不久,1919年7月,青年丁道衡在貴陽模范中學畢業,面對政治腐敗、經濟落后、積貧積弱的國家和列強欺凌的時局,面對著人生的抉擇,是選擇升官發財之路,還是科學救國之路?丁道衡毅然選擇了走向大山荒野,選擇了爬山越嶺,選擇了地質科學,志在勘查、開發國家的礦產資源,使我中華強大起來。他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預科甲部,1921年入北京大學地質系本科學習。由于學習刻苦,品學兼優,于1926年留校任助教,從事地史和古生物研究。當時在北京大學地質系擔任教授的均是地質界德高望重的一流學者,丁道衡得到了地質界三大杰出人士(丁文江、李四光、翁文灝)以及古生物學家葛利普教授等人的教誨,打下了良好的德育、智育基礎。
二
就在丁道衡大學剛剛畢業、就任北京大學地質系助教不久,我國的一些重要學術團體在北京組建了中國學術團體協會。協會成立之初,正值瑞典人斯文·赫定再次來華,要求率國外科學考察團在我國西北地區進行考察活動。在中國政府的協調下,中國學術團體協會與斯文·赫定簽訂了合作協議,于1927年4月26日共同組成了中外西北科學考察團,由北京大學教務長徐炳昶和斯文·赫定分別擔任中、外團長,并協定中國團員10人,外籍團員17人。由于丁道衡地質基礎扎實,工作認真細致,被考察團選中,應邀參加了該團,負責地質及古生物研究,并調查沿途礦產。
令人驚喜的是,這是中國人第一次自主開展的大型科學考察。考察團的全部經費由外方負責,但全部考察采集標本物品都交由中國學術團體協會保存,瑞方只可得到地質采集品的副本。凡有涉及國防事務的一律不許考察。當時有些外國人瞧不起中國科學家,更看不起年輕的地質工作者,不相信中國人在考察中會取得成果。考察團還未啟程,歐洲國家一些駐華使團就散布流言說:“中國能懂得沙漠是什么?只要走出包頭不遠,定將返回北平。”丁道衡等考察團成員決心用考察的成果來回擊這些侮辱和挑釁。在考察途中,他們頂風沙雨雪、冒嚴寒酷暑,涉大漠、爬高山,風餐露宿,歷時三年,出色完成了西北科學考察的任務。正如科學家巴士德所說:“在觀察的領域,機遇只降臨有準備的頭腦。”終于,機遇降臨給了這個28歲的風華正茂、勤奮有為的青年地質學家丁道衡。
1927年5月9日,西北科學考察團從北京出發,乘火車于次日晚抵達包頭,在包頭經過10天緊張的準備工作后,于20日由昆都侖山口穿過大青山進入草地。6月1日,考察團到達百靈廟附近的艾不蓋河畔并在此扎營。在此后兩個多月的時間里,考察團在這一帶開展了廣泛的科學考察。6月底,考察團分成小隊考察,丁道衡同另外5名外國隊員組成北分隊,負責考察和繪制北線地圖,逐步向西推進,與其他分隊會合于阿拉善盟的三德廟。7月1日,北分隊離開營地向西行進,抵達阿穆塞。次日,北分隊繼續向西行進,白云鄂博恰在途經之地。
白云鄂博山在平坦的草原上突兀而起,并不算高,但山勢獨特,色澤別異,在陽光的映耀下,二三十里外的行人就能看到閃著黑黝黝光芒的山頂。途經這里的丁道衡用地質學者的眼光反復審視著這一帶的地貌和地形,他決定第二天停止西行,親自到那里看個究竟。當晚,北分隊住宿于白云鄂博山下的白音布拉格。一到住地,丁道衡立即找到當地居民了解情況,返回后又在油燈下查找資料,在地圖上,此地名為“哈喇托落海”。蒙語“哈喇”意為“黑”,“托落海”意為“山頭”。根據方位,丁道衡斷定,哈喇托落海就是當地牧民稱為白云鄂博的地方。7月3日拂曉,丁道衡便背起地質行囊,只身徒步向三十里外的白云鄂博走去。丁道衡在《綏遠白云鄂博鐵礦報告》中曾這樣描述發現白云鄂博鐵礦的經過:“三日晨,著者負袋趨往,甫至山麓,即見有鐵礦礦砂沿溝處散布甚多,愈近礦砂愈富,仰視山顛,巍然崎立,露出處,黑斑燦然,知為礦床所在。至山腰則礦石層累迭出,愈上礦質愈純。登高俯瞰,則南半壁皆為礦區。”站在山上的丁道衡高興地說:“很榮幸,我發現了它的秘密。”
幾天里,丁道衡欣喜異常,像著了迷似的,背著儀器采集了礦石、巖石標本,對白云鄂博地區的地形、地質、構造以及礦床成因、礦石成分、鐵礦儲量、地上水源等進行了初步調查。他確認這是一個儲量豐富、極有開采價值的大型鐵礦,如今已探明的鐵礦石儲量約14億噸,并被譽為世界“稀土之都”。
礦量富、成分高的白云鄂博鐵礦的發現,使年輕的丁道衡興奮萬分。他首先考慮到交通運輸的問題,提出了修筑白云鄂博與包頭間鐵路的周密設想。他在《綏遠白云鄂博鐵礦報告》中寫道:“若能由該地修一鐵道聯結包頭等處,即可與平綏路銜接。則煤、鐵可積于一地,非特鐵礦可開,大青山之煤田亦可利用,實一舉而兩得其利。”繼而,丁道衡又設想在包頭附近建鋼鐵企業,在此文中還指出:“包頭為內地與西北各省交通之樞紐,四通八達,東行沿平綏鐵路經察哈爾、山西直到北平,南下順黃河河套可達陜西、河南等省,西行經寧夏、甘肅而到新疆,北上遂入外蒙而達俄境。運輸甚便,出路甚多。茍能于包頭附近建設一鋼鐵企業,則對于西北交通應有深切之關系,其重要又不僅在經濟方面而已。”丁道衡斷言:“毫無疑義,假如能夠對白云鄂博鐵礦進行大規模的開采,它必將成為發展工業的主要礦源,并將促使中國的西北地區發達起來。”
丁道衡深知何作霖在偏光顯微鏡方面有深厚的功底,1933年結束考察后,便委托其研究白云鄂博的礦石。何作霖用當時僅有的偏光顯微鏡,詳細研究了丁道衡采集的十幾箱標本,于1934年發現了兩種新奇礦物,當時定名為白云礦和鄂博礦(后來證明是獨居石和氟碳鈣鈰礦),并經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光譜分析,證明是稀土礦物。丁道衡大膽地預測該礦稀土元素儲量豐富。
西北科考行程萬里,歷時三年有余。丁道衡在這次考察中不只是發現了白云鄂博鐵-稀土多金屬大礦,而且還完成了對天山南麓的地質調查。繪制了一百多幅地質圖,記錄了大量地質資料,收集了地質標本35箱,風俗物品3箱,真可謂滿載而歸。可惜,當時日寇入侵,戰亂頻仍,政府無能,根本沒有把白云鄂博鐵-稀土礦的發現列入議事日程;而且當時論資排輩,因丁道衡年輕位卑,也沒有得到當時地質界權威人士的認定,甚至有關部門認為發現稀土是無稽之談,無足輕重。
新中國建國后,丁道衡又帶人去找到這處鐵礦,在他發現的基礎上繼續進行勘查評價。通過勘查開發的實踐證明,當年丁道衡發現的白云鄂博鐵礦,是一個世界第一流的鐵-稀土多金屬超大型礦床。由于他的發現,建國后在白云鄂博大草原,崛起了一個國家級的鋼鐵基地和稀土金屬基地,崛起了一個頗具規模的工業城市——包頭。“飲水思源”,包頭人民為了感謝他、紀念他,1987年在包鋼街心樹立起了丁道衡塑像,供人景仰,永垂后世。
鄧小平總書記在1992年視察白云鄂博時說:“中東有石油,中國有稀土,中國的稀土資源占世界已知儲量的80%,其地位可以和中東的石油相比,具有極其重要的戰略意義,一定要把稀土的事情辦好,把我國的稀土優勢發揮出來。”這是對丁道衡發現超大型稀土礦床的功績與貢獻的最好詮釋。
三
1930年,丁道衡任北京女子師范學院講師。1934年,因科考和教學成績突出,獲北京大學資助赴德學習深造,先后在柏林大學和馬堡大學進行學習和研究,先學構造地質學,后研究古生物學。在馬堡大學魯道夫·衛德肯(Wedekind Rudolf)教授的指導下,研究無脊椎動物化石,完成了古杯海綿、方椎珊瑚等的研究,其中研究古杯海綿的成果解決了古生物學中長期未解決的一個問題,從而獲得國際地質界的重視和稱贊,被授予博士學位,并被聘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
1937年,日本發動了侵華戰爭,祖國處于生死存亡的危難之秋。丁道衡毅然放棄了在國外優厚的工作條件和待遇,1937年底歸國,獻身抗戰和祖國的建設,應聘為云南省建設廳技正(總工程師)。1939-1940年,他參加了“川康科學考察團”,從事西南地區的礦產調查,但出發不久,在理化某地遇匪襲擊,錢財衣物洗劫一空,行三晝夜至巴安方遇救;本欲赴西藏寧靜山調查石油,后未得到西藏政府允許而作罷。后于1940年應聘為武漢大學礦冶系教授。當時武漢大學在四川樂山,條件十分艱苦,他一人負責一個系的教學、科研和行政事務,承擔普通地質、礦物、巖石、礦床、光性礦物和地史等六門課程。在任教期間與該校歷史系畢業生黃曦光結婚。
1942年,丁道衡夫婦返回故鄉貴州,繼續從事教育工作和地質研究,為貴州高等教育的開拓和發展奔走呼號。首先在安順創辦貴州工農學院,并附設工業職業學校,自任院長。該校后遷貴陽,并入貴州大學,丁道衡先后任礦冶系主任和文理學院院長。1946年創辦貴州大學地質系,任地質系主任。當時學生很少,有時面對一個學生上課,他也如面對滿堂學子,一絲不茍。在此期間,他還兼任重慶大學地質系教授,每年講學兩個月。由于他治學嚴謹,教學認真,被學生譽為“教授之花”,深得社會各界和學生的贊賞。
1949年初,丁道衡赴渝講學期間,目睹了重慶八大院校四千多人的反饑餓運動,深受感染。1949年3月,反內戰、反獨裁、反饑餓的民主運動蓬勃發展,國民黨負隅頑抗,在西南未解放的地區,對群眾采取高壓手段,對革命人士、民主人士進行逮捕暗殺,更加激發了群眾憤怒。丁道衡不顧個人安危,與重慶的學生運動相配合,進行宣傳鼓動。以貴州大學教授會主席的身份,在教授會上講述了在重慶的所見所聞,并給貴州大學學生做動員報告。當他講到“社會存在的各種黑暗必須鏟除”“師生溫飽應該得到解決”“內戰應該停止”時,掌聲經久不息。會后帶頭參加了貴州大學掀起的以反饑餓為中心的罷教罷課和游行活動,反對國民黨鎮壓學生運動的暴行。當時白色恐怖,隨時有被捕甚至殺頭的危險,好心的朋友勸他躲一躲。他說:“君子坦蕩蕩,我們的所作所為問心無愧,怕什么?”他的愛國行動,引起了國民黨的仇視,給他以“鼓動學潮”“宣傳共產主義”等罪名。1949年8月10日深夜,遭國民黨特務組織秘密逮捕。三個月的囚禁生活,受盡折磨,但是丁道衡鐵骨錚錚,正氣凜然。后由其弟丁道謙致信翁文灝、田君亮教授等名人,得多方奔走營救,于10月25日獲保釋返校候案;11月14日,貴陽解放,獲得自由。
四
貴陽解放后,丁道衡立下誓言:“一定要在有生之年,為新中國的偉大事業作出更多更大的貢獻。”因為他發現白云鄂博大鐵礦的巨大功績,以及他在反對國民黨獨裁統治、民主建設、參政議政、地質科學研究和教育等方面的業績,深受黨和政府、地質界人士的尊崇及人民的愛戴。黨和政府委任丁道衡為貴州大學接管委員會主任委員(即首任校長),為貴州大學的建設和教育發展盡心竭力。
1950年,丁道衡被選為貴州省各界人民代表會議代表、貴州省人民政府委員。1952年被任命為西南軍政委員會委員,西南軍政委員會文化教育委員會副主任。同年,西南地區實行院系調整,將貴州大學、四川大學、重慶大學所屬地質系、地學系合并為重慶大學地質系,丁道衡擔任地質系主任。1952年9月,丁道衡當選九三學社中央委員;1954年,又被選為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重慶市人民委員會委員、重慶市政協常委、九三學社中央委員、九三學社重慶分社副主任、中國地質學會重慶分會理事長。
在調重慶工作之前,1952年1月,經其老師孫云鑄、楊鐘健介紹加入了九三學社,成為貴州省九三學社第一人。同年9月當選為九三學社第三屆中央委員。丁道衡又在貴州發展了羅登義、王慶云等高級知識分子為九三學社社員,為九三學社在貴州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丁道衡治學嚴謹,勤奮著述,成果豐碩。在繁重的工作之余,著述了大量的講義、報告和論著,其中《綏遠白云鄂博鐵礦報告》《綏遠白云鄂博鐵礦發現經過》《新疆礦產志略》《解決一個所謂“古杯珊瑚”的系統的糾紛》《下寒武紀三葉蟲之進化概觀》等,在國內外影響深遠。
丁道衡于1952年起擔任重慶大學地質系主任,為了西南地區地質教育事業的發展,日夜操勞。為了滿足國家對地質人才的需要,特別增添石油專業,1952年招生名額竟達500人之多;當時他領導的地質系有教授、副教授職稱的教師有18位,還有黃汲清、李春昱等著名地質學家兼任教授,成為重慶大學所有系中最強的系。由于丁道衡對地質教育事業的辛勤勞作,以至身患高血壓病,只短暫休息了不足半年,后來又擔當起繁重的系務工作。1955年2月先生剛從北京開會歸來,旋即應重慶市政府的邀請作幣制改革的宣傳講演,引起高血壓病復發,血壓突然升高,數日后不幸逝世,年僅56歲。
丁道衡不僅是一位優秀的地質科學家、教育家,而且是一位優秀的社會活動家。1952年由他介紹入社的羅登義教授和王慶云教授都先后擔任了九三學社貴州省委員會主任委員,為貴州省九三學社的建設作出了歷史性的重大貢獻。
丁道衡先生是地質學界的一代宗師,是中國地質科學工作者的驕傲,是九三學社的驕傲!今天,我們緬懷丁道衡先生,就是要學習先生為學做人的高尚品質、赤心愛國的光榮傳統、崇尚民主科學的精神,在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事業中,不忘初心,求實奮進!
(作者為貴州省地質礦產中心實驗室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