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軍
一
關于“什么是知識”的討論最早可見于兩千三百多年前的柏拉圖學園,如《柏拉圖對話集》中的《美諾篇》《泰阿泰德篇》討論的核心話題就是“知識”。蘇格拉底、柏拉圖等關于知識定義的討論至今仍然是學界討論認識論或知識論的哲學基石。當然,知識的社會作用遠不是他們所關注的話題。
嚴格說來,知識的社會作用主要是在意大利文藝復興之后才開始顯現的。因為這一時期的學者已經不滿足于內在心靈的系統思索,而逐漸開始重視實驗活動。當然,實驗活動主要是在知識理論的指導之下進行的。伽利略不同意亞里士多德自由落體理論就是通過自己倡導的實驗而得到證實的。
產業革命后興起的英、法等國歷來被稱作資本主義國家。其實資本運作嚴格說來只是極其表面的社會現象。按其本質來說,英、法等國之所以被稱為發達國家,就是因為這些國家在知識理論體系的研究及實驗技術遙遙領先于同時代的其他國家。由此著眼,英、法等國不應被叫作資本主義國家,而應被稱為知識化了的國家。17世紀上半葉,英國哲學家培根就清楚地看到理論知識巨大的社會力量,于是他喊出了“知識就是力量”這一響亮的口號。可以說,推動世界歷史進步或變化的原動力不是我們慣常所說的階級斗爭或所謂的暴力革命,而是知識理論體系的進步或創新及其通過實驗技術而產生的技術產品。更為重要的是,政治制度的變革、法制體系的完善、教育制度的改進等也都必須依賴于相關知識理論體系的進步。人文學科的進步也走的同樣路徑,倫理學、心理學、美學等知識理論體系的建立和進步引領著相關學科的持續進步。
1990年,阿爾文·托夫勒在其《權力的轉移》一書中全面描繪了知識在現代社會中不可替代的作用。他當時已經清楚地看到了,知識已經全方位地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并將發生越來越巨大甚至是主宰的作用。因此,我們可以這樣斷言,知識在現代社會中已不僅僅是力量,其本身就是政治權力,就是財富,就是資本。借助于互聯網的平臺,知識迅速而快捷地傳遞到了世界的各個角落。我們必須要認識到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后起國家要快速超越發達國家,就必須不失時機地掌握世界范圍內不斷更新的知識理論系統,而且必須在各個理論知識領域內有自己的成果。否則,很難有自己的話語權。越來越多的學者也逐漸清醒地認識到,未來的世界就是知識社會。
二
李喜先研究員長期研究知識理論發展的歷史,更是關注知識在社會中所起的越來越巨大的作用。作為中國發展戰略學研究會創新戰略專業委員會第一屆主任,他努力將委員會的工作聚焦在知識創新這一方向上。《論知識主義社會》一書將未來社會定義為“知識主義社會”。“知識主義社會”這一提法顯然要比“知識社會”更能揭示未來社會的本質屬性。在書中,李先生詳盡地論證道:只有以知識為支配力量的知識主義社會才能夠真正地優于、高于、勝于基于資本的資本主義社會。正是在知識主義社會中,通過知識的論證和傳播,能夠通過知識而使人類逐漸地實現自由、平等、公平、正義、仁愛;能夠優化人的本性,從而形成理性化、人性化了的人類;能夠建立起世界新的秩序與和諧的社會,從而形成全人類的命運共同體;能夠建構起“知識文明”,從而開創“后文明”。
我們早就耳熟能詳的一些學者認為的“共產主義社會”實質上是根據財產的公共占有來定義未來社會的性質。財產的公共占有只是未來社會的現象層面的東西,而沒有深刻地揭示未來社會的本質及其從現代社會走向未來的動力、流程等核心要素。正是根據近現代以來知識在社會中所起的日益巨大的主宰作用,李先生斷言未來社會是知識主義社會,是有充分根據的。
李先生不只滿足于上述斷言,還更進一步以知識進化的水平來重新審視人類歷史的進程,將人類歷史劃分為古代時期、近代時期和現代時期。知識的持續進步與不斷創新使自然環境、經濟發展以至于人類精神生活越來越知識化。即便人口的數量、結構與分布與相關的知識結構密切相關,也可以預料,不久的將來,我們完全可以從知識之窗來審視與改造自然、社會與人類自身的發展與變化。
我很認同李先生上述那些頗有新意的思想。《論知識主義社會》一書指出,知識具有公共性、不可替代性、非遺傳性、非損耗性、不可剝奪性、無限的增值與延伸性等性質。本書也詳盡地討論了知識的定義。知識所具有的一個核心要素就是系統深入的論證,只有經過上述論證的知識才有可能通過實驗而逐漸地轉化為技術產品。同樣未來社會的有序發展也將以相關知識理論為其基礎。正是基于上述的分析和研究,李先生清楚地看到了知識在近現代以來所起過的或將要起到的越來越巨大的作用。這就使他論定,未來的社會必將是知識主義社會。這一看法符合社會發展的未來趨勢。
三
既然知識在現代及未來社會中有著如此巨大的作用,那么人們不禁要問:知識究竟是怎么產生的?李先生對此的答案是:“知識既非物質,亦非精神,而是人類精神創造的產物。”大體而言,這樣的看法是對的,但精神畢竟是一個難以精確定義的概念。
換個角度,我們就能發現迄今各類知識理論體系都是西方極少數的知識分子創立的,而東方卻幾乎沒有形成自己相關的知識理論體系。不能說東方人沒有自己的精神,但為什么卻不能夠形成自己的知識理論體系呢?我個人認為,這是因為東方人與西方人的思維方式截然不同。大致說來,知識理論體系的創立或發展大致遵守如下的程序:第一,必須有具體明確的研究對象。第二,進而導致如下的結果,即知識理論體系都是分科治學后的產物,如數學、化學、文學、經濟學等。第三,有了明確的研究對象之后才能對之進行深入、系統、有序的論證。要論證必須有方法理論。經過這樣的論證我們才可能形成不同的具有結構性或體系性的知識理論體系,而不只是那些高大上的標語或口號。第四,由于知識理論研究的對象是逐步明確或具體的,而所謂的論證程序也是不斷進步的,這就決定了知識理論體系始終處在持續發展的歷程之中。
需要討論的另一個問題則是,“知識是人類精神創造的產物”的說法大致是對的,但精神畢竟是較為模糊的概念。比如,英國哲學家羅素為反對第一次世界大戰而寫的《社會改造原理》一書的第七章中是這樣來區分精神的和理性的。他說道:知識是起源于思想的生活,而精神則形成宗教情懷。羅素所謂的思想生活實質上指的就是以理性為主的生活。我們不得不承認迄今人類知識理論大廈的基礎主要就是這里所說的思想或理性。羅素關于思想或理性形成知識的看法應該是正確的。其實,不但羅素有這樣的看法,其他研究知識理論體系的哲學家都原則上贊同這樣的看法。
如果是這樣的話,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思想或理性是怎么形成人類的知識理論體系。這是一個知識理論研究的主要課題,尤其是對于中國學術界來說是一個更為迫切需要思考和解決的大問題。我期盼著李先生以更大的熱情來研究這一主題。
(作者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