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東
人類文明的出現與發展有兩個基本條件,一是自然條件,二是知識條件,一部人類文明史就是知識的創造、增長、保存、傳授、傳播、應用和治理的歷史,而且知識增長,特別是科技知識增長具有獨特的自我支持、自我增強的特點,知識增長與應用推動了社會發展,發展了的社會更加依賴知識的進一步增長與應用,可謂知識增長決定論。李喜先先生的大作《論知識主義社會》從總體上抓住了知識增長的主線來論述社會發展的演進變化和社會形態的更替,深刻論述了知識增長與社會發展的關系、知識社會與知識主義社會的關系等,縱橫捭闔、新意迭出,在學術界獨樹一幟,是一部重要的原創性學術成果。全書精彩紛呈,亮點很多,這里我只選取三點加以評論。
社會變遷的遞推理論令人耳目一新。長期以來,人們習慣于分析歷史上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的關系,把兩者之間的矛盾和進退視為推動社會發展的主要動因之一,這當然有道理,但是卻對新興第三階級的作用沒有給予應有的重視。李喜先則明確指出:在階級社會中,凡存在著對立的兩大基本階級,被統治階級便不能代替統治階級而建立起新的社會制度,而是新生成的代表社會前進方向的第三大階級,能代替原統治階級的地位和作用,從而建立起高于原有社會的新社會制度。運用歷史事實,他具體闡明了是地主階級而不是奴隸階級代替了奴隸主階級,建立起封建主義社會制度;是資產階級而不是農民階級代替了地主階級,建立起資本主義社會制度。根據社會變遷的遞推理論,李喜先預言知識階級必將代替資產階級而建立起知識主義社會制度。他提出的這一以第三方崛起為特征的社會變遷的遞推理論令人耳目一新,是對社會發展理論的重要貢獻,按照這一理論視角進行研究甚至可以重寫人類文明史。與國際上同類成果相比,獨具特色。比如,風靡世界的理查德·佛羅里達的名著《創意階層的崛起》,就沒有以這樣的歷史高度和思想高度來論述創意階層的崛起。
知識社會與知識主義社會的比較分析發人深省。以往關于知識社會的論述雖然很多,但是正如李先生所概括的“都主要強調了知識在經濟和商業上的價值”,基本還局限在知識是資本這個層次,社會上流行的“知本家”就是明證。李先生比較全面論證了知識的多種價值,包括認識價值、倫理價值、美學價值、實用價值和中介價值,他指出在現代知識時代,世界各國都在不同程度上具有創建知識主義社會的基礎,率先進入知識主義社會的可能就是一批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如管理學大師彼得·德魯克樂觀地預言,知識社會大約在21世紀30年代能初見端倪。進入知識主義社會則為期不遠。
《論知識主義社會》既考慮知識的正面效應也考慮知識的負面效應。與流行的關于知識經濟、知識資本的著述只考慮或只主要考慮知識的正面效應不同,李先生在分析知識的社會功能時,辯證地考慮了知識的正負兩面效應,對筆者提出的“致毀知識”概念進行了較大篇幅的引用和進一步分析。他還從消滅戰爭與戰爭文化的角度,闡明實現世界知識主義社會的必要性與必然性,分析了知識主義塑造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過程,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給出深刻新穎的闡述。
目前的世界變幻莫測,發展快、變化快、碎片化,“黑天鵝”飛來飛去,“灰犀牛”成群結隊。然而面對新形勢,不少人卻習慣于用舊思維、舊方法來解決新問題。例如,超級大國的對外政策,盡是陳舊的叢林法則、冷戰思維,全然無視科技的快速發展與越來越難以駕馭的科技巨大力量。只要對比20世紀30-40年代的研發平臺與當今的研發平臺就知道軍工科技競爭不僅是極度危險的,也是人類根本承受不起的事。因為在前者那樣簡陋的研發平臺(只有機電計算機)上都能夠發明出原子彈,后者則包括互聯網、云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基因編輯技術、納米技術等高科技,在其上的研發競爭必然導致新軍備競賽的升級換代,致毀知識不斷涌現,把人類推向自我毀滅的深淵。在人類面臨巨大挑戰之際,李喜先先生的《論知識主義社會》一書的出版無疑為學術界和公眾思考挑戰的應對之策和未來發展提供了新思路與新方案。從知識社會進入知識主義社會,是社會形態的升級換代,在這一過程中,以知識階級為核心的公共利益集團的崛起是關鍵。科技進步勢不可擋:互聯網使得物理距離和邊界不再是障礙,人工智能將突破語言障礙,科研公共服務平臺使得使用儀器設備和文獻資料不再依賴機構,教育與科研的網絡形態與學術社區使得傳統的科層制組織相形見絀,經濟全球化、學術全球化、人才全球化已經初具規模,知識階級的個體崛起和集體崛起已經成為不可逆轉的大趨勢。在即將發生的社會巨大變革之際,我不禁想起,多年來國際學術界對工業革命時期英國迅速崛起的原因有眾多分析解釋,其中內森·羅森堡和L.E.小伯澤爾在其名著《西方致富之路》中的分析一語中的,他們認為其關鍵在于一個擺脫政治和宗教控制的、有高度自主性的經濟領域和商人階級的出現。在幾十年后歷史學家回顧知識主義社會興起的歷史時,也許會用同樣的句式說道“一個擺脫各種控制的、有高度自主性的知識領域和知識階級的崛起,是知識主義社會出現的根本原因。”
“知識主義社會”是重大理論問題,更是關乎人類未來的重大戰略問題,李喜先先生作出了寶貴的開拓性理論貢獻,任重道遠,希望有更多學者,特別是更多年輕學者繼續開疆辟土,建功立業,讓中國學術早日走進世界舞臺的中心。
(作者為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