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亞琴 張宇
摘 要:19世紀的英國中產階級在反貴族和反平民的進程中形成了階層認同。中產階級在反對貴族道德的過程中,保留了一些貴族要素,與貴族之間形成了階層妥協與融合;在防范平民的同時,也以理性精神和知識技能促進社會發展,并以家長式的公共責任感在慈善和教育等方面幫助平民,承擔起教化社會的文明使命。他們在宗教、個人職業價值觀等方面展示的紳士風范為各階層民眾所認可和模仿。此外,英國中產階級的特性賦予英國社會明顯的階級性和保守性特點,表現為社會不平等和政治保守主義。
關鍵詞:英國中產階級;紳士;公共責任;社會不平等
中圖分類號:D756.16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18)07-0101-07
近年來,隨著經濟的快速發展、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在此過程中社會差別的逐漸顯現,“中產階級”成為熱門話題。然而,當我們談論中產階級時,我們在說些什么?是否像人們通常認為的那樣,中產階級等同于收入達到某個標準即可被歸入的有錢人群體?為了更好地了解中產階級的本質,有必要將目光投向19世紀的英國。不同于18世紀貴族在經濟和政治上的絕對主導,也不同于20世紀的民主時代,經過工業革命和議會改革,19世紀的英國中產階級獲得了經濟地位和政治參與權。這是英國從傳統到現代的轉型時期,也是中產階級“在場感”最強的時期。通過對這一時期英國中產階級進行考察,可以更全面地了解該群體微妙的階層標準和豐富的階層特征:它的社會屬性遠遠超越了財產持有的多寡。同時,中產階級價值觀已然成為現代社會的主導文化,因此對該階層社會史的關注有助于管窺現代精神的源頭脈絡,從而更好地理解我們當前的社會狀況。
一、財產占有是中產階級的必要前提
中產階級的產生是近代以后的事,它伴隨著產業革命和城市的興起而出現,區別于傳統社會中的貴族和農民階級,代表一種新的生產方式、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對中產階級來說,地位和財富密不可分,金錢象征著權力,該階層的首要屬性就是財產占有。19世紀的英國通過工業革命和龐大的帝國事業造就了擁有巨額財富的新興中產階級,包括工業家、金融家、律師、醫生和公職人員。與1800年相比,1900年大量的中產階級財富已經與貴族財產相匹敵,甚至超過了后者[1]。他們的財富占有使其與貧窮的勞工階層相對。
與其他歐洲國家不同,在傳統英國社會存在著許許多多“小的職業或商業家庭”,具有一種顯著的商業品質。“從擁有大量商業財富并控制著首都的城市老板,到相距甚遠的小零售商或工匠”,他們都屬于“中等的一類人”,英國也因此被稱為“店主之國”[2]。換句話說,人們對于各種職業(特別是商業)抱有無偏見態度。此種商業品質促使人們特別重視財富的獲取,19世紀英國龐大的中產階級基礎就是來各種行業的商業性財富。由于民眾中普遍存在從商和賺錢心理,從整個社會來看,19世紀的英國階層劃分細密,存在著延綿不間斷的“中間階層”。一位托利黨人如此評論:“在大多數國家,社會幾乎就是無知的勞工階層和窮困而放蕩的貴族之間的空白:……而在我們,耕者和貴族之間的空間被一圈接一圈地填滿,以最令人欽佩的方式一層接一層地連貫,前后首尾相接,使整個社會完美地呈現了團結、力量和美。”[3]這是一種漫長且分層細密的等級制,從公爵到紳士到自由民到貧民再到流浪漢,據稱布萊克斯通數了不少于40個階層[3]。階層間關系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全國范圍內兩個主要階級間的彼此仇恨,相反,雖然人們確知彼此間經濟和社會的不平等,但十分明了自己在等級制中的具體位置,階層相鄰的人們之間具有一種盡管不平等卻密切、親厚而非仇視的關系。
除了廣泛存在的從商動機之外,英國中產階級的構成和該階層財富的重要來源是很多中產階級成員與貴族階級之間的親緣關系。為了土地不分散,以便確保自己強大的財產權和相應的庇蔭權,英國貴族的土地和爵位由長子繼承,次子們則被送出以謀取自己的生活。同時,貴族把土地當作一種可投資的商業資源,從而在工業革命需要土地資源的時候,富有商業精神和自由氣質的貴族們愿意合作,從中賺取經濟利潤。因此,英國貴族與中產階級之間沒有嚴格的階級劃分,反而是密切融合的。貴族家族的次子們自然成為上層中產階級的重要構成部分。他們由于擁有良好的教育和家族的人脈與背景,盡管不占有貴族頭銜和土地,卻在軍界、商界和職業界擁有比普通人更優越的條件,能夠更有效地獲取成功和財富。上等階層的融合進一步鞏固了財產的重要地位。
英國中產階級占有的巨大財產構成他們與普通勞工階層或社會底層之間的首要差別。除此之外,二者之間在勞動方式上完全不同:像貴族一樣,中產階級不會為了謀生去從事機械性的重復體力勞動。這是一種紳士傳統,如果有紳士開始從事體力工作,就會喪失紳士資格。這就意味著,一個人可能擁有相當可觀的財富,但如果他的財富來源是非常勤勞的體力勞動,那么他也不屬于中產階級。在新時代的精英們看來,以抽象推理為業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是優于那些依賴純粹的應用智能的人的——不管后者能對社會做出多大的貢獻[4]52。因此,盡管中產階級的首要標志是遠遠高于普通人的物質財富,純粹的財富占有標準卻不足以區分平民和中產階級。
二、工作倫理是中產階級的自我修養
在舊制度中占據支配地位的貴族階級支持的是由特權所代表的公然不公正。它在宗教上得到英國國教圣公會的支持,在政治和高等教育領域(特別是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排除非國教徒的機會。以個人主義價值觀和自由主義市場經濟為基礎的中產階級則倡導公平、財富的自由賺取和保有,他們反對舊制度針對非國教徒設置的種種障礙。在公平競爭的框架下,英國中產階級支持的是財富的特權。因此,它注重個人天賦和努力的價值。“對于占有土地的貴族來說,最重要的是財產所有權,而對于處在上升階段的資產階級來說,卻是換取,換言之,這正是資本主義經濟的源動力:工作,持續的投資,資本的必然邏輯。”“中產階級將自身看作是由理性和道德統治的更新、更好的社會體系的代表。這種世界觀將核心角色賦予個體:‘創造你們自己的生活!”在資產階級文化里,生命是個體自己攀爬的職業階梯[5]23。
在這樣的人生價值觀之下,中產階級形成了與土地貴族的根本差異,二者持有不同的職業觀念和等級觀念。中產階級持有一種工作倫理,認為工作給予中產階級成員所珍視的財富、地位和自尊。“找到工作的人是有福的,讓他不要再祈求其他的恩典。”[4]212中產階級將自己獨特的價值觀和道德規范融入工作,并因此而獲得可觀的財富,這使他們截然不同于貴族。他們的人生充滿個人奮斗精神,鼓勵人們依靠自己取得成功,這種精神必然要求盡可能多的機會平等;貴族階層則以社會等級的不平等為前提。總的看來,中產階級節儉而節制,貴族浪費而炫耀。資本主義或新教徒強調自我修養、自立節約、勤奮工作、潔德自律、競爭、機會均等,貴族倫理是服務于國家、慷慨好客、明確的等級差別、狂妄傲慢的自信、對經濟上的附庸及下屬的家長式的和以恩人自居的姿態[6]。
中產階級對效率、務實和平等的強調勢必導致他們與貴族的斗爭以及由此而來的社會風尚的變化。中產階級倡導個人主義的平等觀念、自由主義市場經濟、個人努力奮斗的價值觀,他們重視個體自由,認為自由給予任何人盡最大限度發揮才能取得進步的權利,因此他們敵視任何沾染上貴族特權氣息的事物,并支持一種最小的守夜人政府。中產階級成員向等級社會和貴族階層舉起反特權、反獨裁的大旗,在知識界掀起啟蒙運動;在政治領域支持民主改革,批評特權導致的腐敗和低效率;在經濟領域努力爭取自由市場經濟,推動政府廢除《谷物法》。與此相應,中產階級的崛起帶來務實的時代風尚,此前貴族階層特有的夸張的顏色、繡花外套、花邊袖口和假發的逐漸失寵,可謂是中產階級時代對矯揉造作和自我放縱的拒絕[4]200-201。
維多利亞時代英國中產階級的工作倫理得到他們信奉的宗教教義的支持。這一時期英國宗教信仰狀況大致如下:首先是英國國教即安立甘教會,16世紀早期由國王亨利八世在英國推行新教改革而確立。安立甘教的主要特點是,盡管與羅馬教廷脫離了關系,卻并未徹底清除天主教因素。加之它以世俗首領(國王)作為英國最高宗教領袖,引起很多人的不滿。其次,非國教派,指的是不支持安立甘國教的新教徒,清教徒都屬于這一派別。他們與國教徒持有不同的信仰,也去不同的教堂做禮拜:“教會(church)和小教堂(chapel,即非國教派的禮拜堂)之間的分隔深深地刻進維多利亞時期人們的日常生活。”[7]一開始,小教堂的數量、規模和能力遠遠低于國教徒的教會,不過,19世紀福音主義的復興使它們大為振興。而且,非國教派的主要成員是中產階級,隨著工業革命和議會改革,他們逐漸獲取了經濟實力和政治權利,在爭取自由貿易的同時爭取自由教會,要求與國教徒平等的地位,攻擊擁有地產的貴族及其安立甘教會所支持的保守主義①。最后,宗教改革之后依然有人信奉天主教,盡管1829年國會通過了《天主教解放法案》,但是中產階級倡導的這種“宗教寬容”必須放在英國具有的新教傳統中來理解,它并不意味著寬容天主教徒。在復雜的宗教信仰版圖中,清教和福音主義的影響最大,它們構成新興中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和社會責任感的心理原因。
清教徒強調對上帝的虔誠,認為信仰問題全在個人,每個人有權根據自己對圣經的理解確立自己的信仰。清教教義在上帝與個人之間建立了直接關聯,從而在精神領域支持完全的個人主義。用麥考萊的話來說,在政治領域,清教徒“在主面前低微到塵埃,卻把腳踩在國王的脖子上”[8]。如此,清教當然不討世俗政府的喜歡。然而,正因為它與個人主義之間的內在關聯,清教在英國中產階級文化的構建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同時,清教強調的禁欲精神也極大地影響了中產階級的道德觀和生活方式。
福音主義源于18世紀中葉的宗教復興,特別受到約翰·衛斯理布道的影響。19世紀初,福音派在英國人的宗教中占據主導地位[9]。“福音主義的核心思想就是將救贖的信心與改造世界的迫切要求相結合的個人精神。”[4]196它反復灌輸嚴格的道德規范和人道主義熱情。福音運動的創始人衛斯理告誡人們“不要閑暇無事,不要做無價值的事,不要消磨時光,也不必要在不需要的地方多費功夫和精力。除了邪惡之外,做任何事情皆不可恥”,號召人們“勤勞、正直、節制、有意識地努力工作”[10]。這種道德傾向和個人精神使得安立甘教會中的福音派比其他安立甘教徒對自己不信奉國教的同胞們更為親密[11]。盡管它產生于國教內部,卻最終成為“非國教派良知”的重要構成部分[7]。在清教和福音主義影響之下,相對于貴族,中產階級強調工作的價值、較高的道德標準(虔敬和嚴苛的道德準則)、個人主義傾向和社會責任感。
總之,作為社會精英群體,中產階級不同于傳統的以農業經濟為基礎的貴族,中產階級碩果累累的辛勤勞動與貴族的無所事事形成對比;同時,與平民的區別也構成其身份認同的重要面向。“對中產階級生活樣式的記錄,通常強調它反傳統的根本特點,是對占主導地位的上層貴族的挑戰。要理解早期中產階級的文化面相,必須重申它對權力的追求其實是同時在兩條陣線上展開戰斗。”[5]215在財產占有和財產獲取,以及在宗教、職業價值觀等方面,中產階級都與貴族和平民截然不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身份認同。
三、保守特質是中產階級的基本政治態度
新興的中產階級形成了自身的階層認同,這一認同來源于非貴族、非平民的否定性確認。在貴族特權的年代,他們團結一致,爭取自由和權利;在抵制平民騷亂、激進民主要求的時刻,也有相對統一的姿態。然而,面對重大的社會問題,他們卻是分裂的,從未在政策上達成統一。宗教派別的多樣性也是導致中產階級分裂的重要因素。馬修·阿諾德曾說:“我們的中產階級是商貿和不同宗教見解的偉大代言人,奉行生意上各行其是、宗教信仰上各行其是的準則。”[12]與英國貴族階層的凝聚力和高度同質性特點不同,中產階級構成多樣,并未能在政治上占據主導地位。盡管如此,19世紀英國中產階級的保守主義政治態度仍然十分明顯。
雖然中產階級極力反對貴族的傲慢和政治特權,刻意展示自己與貴族在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方面的差異,它卻仍然支持基于財產的特權和社會秩序,因此更容易與貴族聯合。二者之間不存在嚴格的對立與隔閡,彼此的關系呈現為融合、模仿和互惠互利。英國中產階級努力向貴族靠攏,使自己成為“上等人”,不屑于和勞工階級為伍。“較低階層的人們對救贖問題漠不關心。……那些身無分文的家伙在道德上也極度貧窮。”[4]22面對工人運動,中產階級的選擇是與貴族一道,防范平民,對于囊括了所有底層人的極端民主政治抱有敵視態度,典型代表如麥考萊、密爾、白芝浩和卡萊爾。貴族和中產階級都與社會底層相對,后者被排除于混合政體的政治體系之外。
通過接受公學教育,中產階級接受了很多貴族主義價值觀。公學旨在培育學生的紳士品格,特別強調培養富有公共責任感和獨立精神的未來統治者,這是一種相當具有貴族主義色彩的教育取向。19世紀的公學接受了某些中產階級觀念,貴族子弟在這里也有所改造。在阿諾德引領的公學改革中,除了在科目設置中加強古典課程的內容之外,一方面,特別重視以板球為代表的體育運動,強調頑強拼搏、公平競爭、個人奮斗及公共精神等新價值;另一方面,將貴族的田野間運動徹底從拉格比公學中廢除,貴族學生再也不能帶著他們的馬匹、獵犬或獵槍來上課[4]293。“中產階級子弟引導著其他工商階層子弟,去實踐一種凈化了的土地貴族的價值觀。”[13]而且,中產階級自身非常注重對子女的教育,這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他們“渴望攀上社會高層的迫切愿望。個人飛黃騰達所要邁出的第一步是進入一所好學校,這是在維多利亞時代,公學如此受中產階級青睞的原因”[4]3。
在大學中,人們認為大學的目標并不在于培養經濟人才。當19世紀末大學中開始教授自然科學時,其重點也是純粹理論的而非應用的研究。著名哲學家T. H. 格林相信,制造業階層應該能夠從更好的教育中獲益;不過,更好的教育應該讓人們從制造業轉向公共事業服務[14]。輕工商重政治之思想深入人心在某種程度上正說明了中產階級對貴族主義價值觀的認可:貴族價值從未被特別功利主義的或中產階級的價值所取代。在生活態度上,中產階級也表現出親貴族的一面。取得財富之后,中產階級對于自身認同的清規戒律、反對貴族式炫耀式的道德觀有所背離,表現出享受型消費,并且愿意進入上流社會。
從貴族社會爭取了權力之后,中產階級接受了貴族的某些文化屬性和價值觀,將權力用于對付勞工階層,對工人運動持有特別否定的態度。究其本質,中產階級在保護自身安全以及個人財產上面從來都是不遺余力的[4]265。他們是有產者,會出于對自己所擁有財富的安全而深切關心社會秩序。“中產階級對保守黨的一貫支持,部分原因是自由黨內部的巨大變化,另外則是因為他們始終認為一旦工黨和它的工會聯盟取得政權,等待自己的定會是物質上的巨大損失。”[4]259他們樂于把統治權留給貴族,只要情況過得去,不到萬不得已,他們絕對不會支持激進主義的工人運動或革命。
1848年革命前夕,下層對中產階級的不滿和挑戰日益增多,工人罷工甚至暴動頻繁出現。1848年之后,“普通人”開始進入政治舞臺,政治結構從重要人物的體制向大眾和階層政治轉變。對舊精英的攻擊性挑戰曾是中產階級文化和政治的中心,但現在,對下層民眾防御性的自我疏離成為當務之急[1]。中產階級圈子必須把之前不曾說明的東西說清楚:他們不屬于普通人。19世紀工人階級的憲章運動和民主要求在英國最終歸于平靜,這與英國統治階層的十分顯著的妥協能力和統治技巧密不可分。然而,有產者和受教育者的圈子與“人民”之間的裂縫在英國社會表現得尤為明顯。
此外,看似矛盾的是,盡管中產階級與貴族階層具有截然不同的工作倫理和價值觀,該階層中較富裕的成員卻在花費金錢和精力效仿那些只知游手好閑的貴族的“品位”,購買和他們一樣的行頭。“一個持久的悖論:當中產階級致力于打造一個較貴族階級更有用且在道德修養上更勝一籌的自我形象時,它會向在它之上的階級尋求相關娛樂、品位和舉止方面的引導。”[4]3在生活方式和文化上,中產階級的上層與貴族非常接近,資產階級和貴族圈子之間通婚和其他形式的混合在19世紀末的英格蘭達到空前的高度[1]。
鑒于在19世紀的英國中產階級的巨大影響力和示范效應,中產階級的保守氣息使整個社會帶上了濃厚的等級色彩。對很多底層人而言,社會地位的改變和階層流動只限于上等人,即貴族和中產階級。社會流動較為困難,這與貴族的相對開放性以及貴族與中產階級之間的融合并不矛盾。在英國,中產階級能夠成為貴族的前提條件是財產持有。對底層人來說,社會頂層有錢有權,而他們自己一無所有,負擔不起融入貴族的必要條件,即公學教育。看似程序公平的文官考試,也是之前接受了良好教育的上流階層子女才能通過的。因通婚而達成的階層間流動與交融,一般而言僅限于原本就屬于貴族或資產階級的精英階層家庭之間。這樣的制度安排對于社會頂層或許堪稱完美,然而對于底層而言,上升渠道十分狹小,穩定而先進的體制有可能成為無形的牢籠。畢竟,中產階級支持民主和平等、致力于慈善和改善民眾境遇的努力主要是出于維護自身利益的目的以及精英階層的社會責任,同時也是其優越地位的展示,他們并無意于改變既定社會秩序:在民主派和慈善家之前,他們首先是希望保護自己財產和地位的自利行為者。
總體而言,在19世紀后期的英國,大部分貴族接受了現代世界,接納了中產階級文化要素;中產階級則向右轉。面對來自下層的挑戰,處于頂層的人更在意的是他們的共同利益和共同經歷,而非彼此之間的分歧。古老的貴族和中產階級之間達成妥協與融合,形成某種混合精英,這就是英國的“紳士”階層。
四、文化使命是中產階級的社會責任
盡管中產階級持有的個人奮斗和自我救贖精神反映了一種不同于貴族主義的家長式作風,然而,面對勞工階層,中產階級仍表現出相當程度的公共精神。與勞工階層的關系中,一方面,中產階級持有一種頑固而傲慢的階級偏見和對政治民主的敵視態度;另一方面,他們也努力為前者提供一種家長式的慈善和教育。也就是說,盡管中產階級不樂于和窮人平起平坐,更不能容忍無產階級掌握政權,但他們與平民間并非冷漠而敵對的隔絕關系,對于窮人的苦難并非無動于衷。從歷史角度看,英國民族主義顯然是一種代表商業階級利益的民族主義,但是它在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時,多少兼顧了其他社會階級的利益,在現代化過程中,使國家政權與人民的經濟利益能在民族的理念中聯合起來,并促進了其自身利益的最大化[15]。中產階級與貴族和勞工階層的關系可以歸結為“我變成他,你變成我”,即,自己努力向上層靠攏,同時幫助下層,使其變成與自己一樣的文明人,這就是中產階級的文明使命。
就“紳士”這一身份的本意而言,它表達的含義是“一個憑借他的品格和職位站在普通大眾之上的人”[4]134,紳士風范有著一股神秘的力量,可以“激勵和引導人們效仿各種美德和高貴的行為”[4]41。成為紳士需要把自己的才能運用到公共利益上,僅僅依靠財富本身無法造就紳士。那些將自己的業余時間和多余的資金投入其城市的道德和物質發展的成功商業人士們在思想上是有著家長式作風的鄉紳的繼承人。以格林為代表的“責任哲學”也認為,成熟的基督徒根本不關心教義,而應該特別注意行使其對共同體和對他人的責任[14]。維多利亞時代的中產階級信奉的宗教和道德行為準則的流行,使得社會冷漠不復存在;弱者和窮人未被孤立或被社會拋下任其自生自滅[4]219-220。對于19世紀英國中產階級而言,很少有問題像窮人的狀況那樣重要。一位激進派議員在1868年的競選中聲稱,他終生奮斗的目標是“盡我所能讓工人階級變成文明人”,“希望將工人階級變成像我一樣的人”[16]。這種文化使命感在中產階級成員之間十分顯著。中產階級對勞工階層的責任感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中產階級成員對于由政府推動的《新濟貧法》的“威懾性救濟”提出了嚴厲批評,積極倡導個人慈善;其次,他們付出努力,推動大眾教育,以提高民眾素質。
1834年,英國政府頒布了《新濟貧法》,它克服了舊濟貧法濫施救濟、管理不善等弊端,廢除了“院外救濟”,即貧民只有進入濟貧院,才能獲得食物救濟。《新濟貧法》倡導的是“更少合意”原則和“濟貧院實驗”:前者規定,接受救濟者的狀況“并不真的或明顯地比最低階層自食其力的勞動者更為愜意”,從而確保有效的威懾;后一原則使該政策成為一種需求測驗,認為只有真正的窮人才會選擇頗具威懾力的條款。該法案旨在讓貧民感到自己像“不受歡迎的客人”,并不為窮人提供正確的道德引導[16]。因此,所謂的濟貧院實際上是勞動院,工作繁重,待遇低下,食宿很差;且接受救濟者按年齡性別分居,造成貧困者家庭骨肉分離,被稱為“窮人的巴士底獄”[4]214。這樣,窮人不到萬不得已,就不會來申請救濟了。可以說,《新濟貧法》的通過使中產階級的工作理念被列為法規,窮人幾乎得不到救濟,只能加入在合同條款上不利于工人的勞動力市場。很多中產階級人士對該法案提出了嚴厲批評,在他們看來,活該的(deserving)和迫不得已的(culpable)貧困之間的區分十分重要:區分個人性格的程序不能像1834法案建議的那樣簡化為一種對貧窮程度的冷冰冰的測驗。同時,慈善原本應該是個人自發自愿的產物,而《新濟貧法》空前的中央集權性質是對自治的威脅。很多英國人——尤其是1832年改革確認其新地位的城市中產階級——認為慈善是個人間相互支持的行為,這與新濟貧法的物質主義偏好和官僚傾向截然相對。19世紀,有記錄的個人慈善的款項超過了國家在濟貧法上的花費[16]。
除了通過慈善活動改善工人階層物質處境和道德風貌之外,中產階級主張通過積極的教育提高民眾素質。教育對于貴族而言是展示和裝飾,對于中產階級來說意味著上位和實用。隨著選舉權的擴大,人們越來越意識到提高民眾素質的必要性:教育不僅能夠塑造統治階級,教育也能夠培育選民。前者由公學實現,后者則有賴于大眾教育。
在議會改革的年代,支持中產階級獲得選舉權的輝格黨人認為,隨著社會進步,滿足參政條件——擁有財產和教育——的人會越來越多,這些人的觀點應該在國家政治中得以體現。相應地,當擴大選舉權實現了之后,選民的教育必須大幅度提高。1867年,時任英國教育部長的羅伯特·洛在愛丁堡做了一場題為《在民主時代要對教育做些什么》的講話。洛提倡建立由國家贊助的世俗化教育系統,旨在教育“我們未來的主人”。如果英國人想要保證普選權的效率,就必須讓那些將要獲得選舉權的選民做好準備,其途徑就是教育,為更多工人階級的兒童提供學習機會。馬修·阿諾德在1885年7月30日于達維奇學院的演講中也指出,“未來的民主最重視的,將是底層階級的教育,因為這些亟待教育的人們將會通過不斷擴大的選舉改革成為領導未來英國的主人。我們必須認識到,正是由于中產階級的存在,英國才不至于在君主立憲制度的民主包裹下讓貴族腐敗的統治越走越遠。而無論他們是否能夠作為人民的代表,創造出這樣一群能夠被代表的、合格的人民來仍然是中產階級推動底層教育改革的深刻思想動機。”[17]當然,中產階級的慈善和人道主義改革方案,旨在緩解而非徹底改變工業社會的惡。
余論
早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就把所有公民分為三個部分:極富、極貧和兩者之間的中產階級。在他看來,中庸是最好的品德,人生所賦有的善德完全應當以“毋過毋不及”的中間境界為最佳。“中產階級比任何其他階級都更為穩定。他們既不像窮人那樣希圖他人的財物,他們的資產也不像富人那么多得足以引起窮人的覬覦。既不對別人抱有任何陰謀,也不會自相殘害,他們過著無所憂懼的平安生活。”相應地,以中產階級占據多數的城邦最為穩定,“最好的政治團體必須由中產階級執掌政權。”[18]亞里士多德的看法代表了古代世界對中產階級十分正面的評價。19世紀英國中產階級取得了政治參與權并在經濟和文化上逐漸占據主導,在此期間,英國的確堪稱超穩定政治結構,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亞里士多德關于中產階級與社會穩定之間的密切關聯。
19世紀的英國中產階級開創了機會平等和個人自由的現代世界,促生了思想活躍的知識分子及其團體:達爾文和斯賓塞的社會進化論和實證主義;邊沁和密爾的功利主義和自由主義;阿諾德父子肩負文明使命的自由博雅的教育理念;麥考萊和白芝浩用輝格派歷史書寫方法對英國史和英國憲政的書寫;格林對中產階級之社會責任的強調,以及狄更斯和主要在英國寫作的馬克思等人對社會不平等的嚴厲批判。有趣的是,在這一時期,盡管人們的思想有諸多不同,甚至截然相對,但總體而言他們都展現了對理性和進步的信任與樂觀態度,而且這些思想家和社會活動家都有著典型的中產階級出身和背景。他們開放而自由,富有社會責任感,可以說,中產階級的成長大大促進了知識創新、豐富了思想資源。更重要的是,中產階級代表了一種新的道德規范,在他們的帶領下,倡導個人修養和社會責任的紳士風范成為社會各階層努力遵循的標準,人們的生活更加精致而高尚。同時,中產階級與貴族階層的既開放自由又保守傲慢的特點一脈相承,合力使19世紀的英國呈現進步和保守共存的性格。
在當今中國語境下談論中產階級的認同和責任時,與19世紀的英國中產階級的背景截然不同,比如中國的中產階級并沒有否定性(非貴族、非平民)的身份認同:首先,“貴族”在當下中國就是時代錯亂的語匯;其次,中國的中產階級一般而言出身于平民,與勞動人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親屬紐帶。因此,它的身份認同僅在財產一項。若用財產標準衡量一個人或一個家庭是否進入中產階級,那么當前中國的中產階級顯然已經非常龐大。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中產階級的魅力和影響力恰恰不在于其財產持有和自私自利,而在于其理性精神、文化示范和對其他社會群體的社會責任。若中國的中產階級能夠在財產賺取和持有之外更多地擔負起特定的文明使命、展現出更先進更理性的文化力量,并因其與鄉村、與普通勞動人民之間的親緣關系而更多地承擔起自身的社會責任,那么中產者人數在中國的不斷增長勢必為我們帶來更多的進步、文明和秩序。
注釋:
① 1851年的人口普查表明,各大教派中做禮拜的人數為:英國國教5,292,551人;非國教派4,536,265人;天主教383,630人。這次普查讓非國教教徒認為自己有更廣泛的政治代表性。參見哈維,馬修.日不落帝國興衰史——19世紀英國[M].韓敏中,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5∶1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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