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宋芳斌
宋徽宗“瘦金體”存世作品較繁雜,且部分夾雜于畫作題跋中。通過對宋徽宗獨立書法作品與畫作題跋上的書法進行爬梳,可直觀感受到“瘦金體”頗具褚遂良與“二薛”之風貌,且參學同時代書家黃山谷。雖然“瘦金體”的“程式化”之貌常遭人詬病,但總體而言,其用筆、結字及章法布局所體現出的嚴謹,以及不拘泥于常規書風、對書法的創新性理解,值得廣大學人思考。
歐陽詢書論《八訣》中提出“點如高峰之墜石”。這在宋徽宗“瘦金體”中也得到體現,其“點”大都因結字中位置不同而有所變化。總體而言,其“點”雖筆觸爽利但技法表現較為單一;即使后期作品中“點”的用筆逐漸厚重,但技法表現并無明顯差別。以《楷書千字文》為例,此卷書法為宋徽宗早期小字楷書。此幅作品中的“點”大都露鋒入筆,順勢向右或左下行筆,稍用力按下,再轉鋒向下輕輕回鋒,如“庭”“衣”(見圖1)。對比其晚期作品《秾芳詩卷》中相同字(見圖2),“庭”字和“依”字的右部分“衣”中之“點”與早期《楷書千字文》“點”的寫法相異,具有藏鋒之態,起筆、運筆及收筆皆具內斂之態。

圖1

圖2
“瘦金體”的短橫技法特點幾乎一致。其行筆方法大體是起筆時而露鋒,橫截運筆,借筆勢往往向右上方行筆,無重頓痕跡,如《秾芳詩卷》中“青”字的中短橫(見圖3)。

圖3
“瘦金體”的長橫寫法大多是橫截直下,行筆至中后段逐漸向上提筆,至最后處行成較為夸張的頓挫,再稍稍回鋒,故做“鶴膝”狀。宋徽宗“瘦金體”中長橫,正如歐陽詢《八訣》中說:“橫如千里之陣云。”如《《秾芳詩卷》中的“青”字的中長橫。可以說,長橫是“瘦金體”中最具典型化的用筆之一。
“瘦金體”短豎均是引筆橫入,折筆向下,一拓直行,后面中鋒送出,不回鋒也不可撩出,如《秾芳詩卷》中的“香”字(見圖4)。

圖4
“瘦金體”中的長豎大都是細末粗首,起筆用力稍重,然后順鋒直下,順應筆鋒之彈性收束,行至收尾處提筆重按,進而頓挫成“鶴膝”之狀。其實,在長橫與長豎中的“鶴膝”筆法,在薛曜《夏日游石淙山詩》中已有端倪,宋徽宗則在此基礎上加以強化,并進行典型化處理,如《秾芳詩卷》中的“下”字(見圖5)。

圖5
晉衛夫人《筆陣圖》中云:“撇如陸斷犀象。”唐歐陽詢《八訣》中也云:“利劍截斷犀象之角牙。”這兩句話言簡意賅地概括了撇畫的特點。
“瘦金體”中的短撇起筆側截成斜面,收鋒迅速,尾梢尖細,略顯鋒芒,稍嫌單薄。運筆過程中一定要換成中鋒行筆,避免側鋒,切忌不可草率撩出,如《秾芳詩卷》中的“依”“化”二字(見圖6)。
“瘦金體”中的長撇畫頗為舒展,長撇起筆時露鋒起筆且往往與上一筆畫有所呼應連帶,筆鋒經過了一個轉折提按后,一般成作彎頭狀,收筆處略肥,此筆法應源于褚遂良、“二薛”筆法,如《楷書千字文》中的 “服”字、《秾芳詩卷》中的“風”字(見圖7)。

圖6

圖7
晉衛夫人《筆陣圖》中的名言“捺如崩浪雷奔”準確概括了捺畫基本特點。捺畫為“瘦金體”頗具神色之筆,起首前半截由粗而細,行至捺畫尾端處突然頓挫,且行作長腳,灑脫隨性,饒有瀟灑之風韻,如《臘梅山禽圖》題詠中的“逸”“禽”二字(見圖8)。但有些“瘦金體”書法作品,如《秾芳詩卷》中捺畫尾處則過于輕佻,這或許是因長毫入筆,字型過大,且捺尾處收筆過快所致。

圖8
顏真卿在《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中道:“鉤筆轉角,折鋒輕過,亦為轉角而暗過。”“暗過”即轉筆中棱角不宜太過明顯。“瘦金體”中橫折畫雖用筆外拓但并不畢露鋒芒,先向右引出橫畫,至折處時,需輕提筆鋒,在筆鋒將離紙時,稍向下頓筆,轉折處與“顏體”折畫轉折處頗似,如“矜”(見圖9)。

圖9
歐陽詢《結字三十六法》總結:排疊、避就、頂戴、穿插、向背、偏側等多種結字方法。曹寶麟《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中說:“瘦金書的結字也有一些特色,中宮稍緊而四維開張,這應是黃山谷的心法,而趙佶經過改造,使重心上移;字形偏長,這既是初唐書法的共有風貌,更是薛曜的結字規則。”[1]以下試舉六種“瘦金體”基本結字方法。
所謂“排疊”之法,即字中布局要合排和諧,疏密排列要均勻,不能或小或大,或狹或寬,如《秾芳詩卷》中的“爛”字(見圖10),雖筆畫較為繁雜,但每一部分均安排得疏密有致,“爛”字的兩部分,并未各自為界,而是成一整體,特別是右半邊“闌”空間布白、疏密程度安排得當。

圖10
書法結體無論是上下結構,還是左右結構,都要彼此相讓,否則就會造成字形的偏差,違背“主”與“次”、“欹”與“正”的結字原則。以《秾芳詩卷》中“如”字為例,“如”字的“口”在右面,歐陽詢《結字三十六法》中道:“口在右者宜近下,使不妨礙,然后為佳,此類嚴也。”這種“相讓”的結字理念在“瘦金體”中體現明顯。“如”字(見圖11),“口”字放于整個字偏右下部分,“相讓”于左半邊的“女”字部,此法降低整個字重心,從而使“如”字重心穩定。

圖11
“瘦金體”中使用 “粘合”之法的例子較多。歐陽詢《結字三十六法》中說:“粘合即字之本相離開者,即欲粘合,使其相著顧揖乃佳。”以《楷書千字文》中的“遜”字(見圖12)為例,“遜”字下“辶”拔出,則因其右半部分“孫”字筆畫較多故貼近“辶”字旁,亦避兩部分過于獨立,在視覺上達到緊湊和諧。由于右半部分已堆積了較為繁雜的筆畫,宋徽宗以較長的捺畫去調節,使其和諧統一。

圖12
所謂“覆蓋”之法,歐陽詢《結字三十六法》中道:“點須正,畫須圓明,不宜相著,上長下短。”以宋徽宗《瑞鶴圖》題詠中第四列中“應”字為例,“廣”字頭,點畫一般在正中央,且“點”畫和“橫”畫用筆較重,而“撇”畫較輕,“虛”與“實”掌握十分得當,“廣”將“應”字剩余部分包含在內,加之左側之撇要盡量舒展,以此提升神采,如《臘梅山禽圖》題詠中之“禽”字也體現此法(見圖8)。
所謂“向背”之法,歐陽詢《結字三十六法》中云:“字有相向者,有相背者,且各有體勢,不差錯。”此“向背”之法,“瘦金體”中也有運用,如《臘梅山禽圖》中的“丹”字(見圖13),左邊豎撇與右邊豎鉤大體成“向背”之勢,即豎撇與右邊豎鉤均向內彎曲,拉長字型,使整個字更為挺拔。

圖13
“瘦金體”中廣泛使用“開合”之法,以此克服字型因過多平行線而造成的呆板。但是通過對宋徽宗書法作品的分析不難發現,其對于“開合”之法的運用并非一蹴而就,如其早期“瘦金體”《楷書千字文》中這種“開合”之法運用并不明顯,但在后期書法中“開合”之法的運用則愈發明顯,如《臘梅山禽圖》中的“矜”、《秾芳詩卷》中的“煥”等(見圖14)。

圖14
第一,疏密之法。宋徽宗書畫創作中“疏密之法”運用廣泛。以波士頓美術館所藏的宋徽宗《五色鸚鵡圖》為例,此圖與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祥龍石圖》、遼寧省博物館所藏《瑞鶴圖》是較為相似的三件皆包含工筆花鳥、“瘦金體”序、題詩與題款四個部分的作品。但《五色鸚鵡圖》的“瘦金體”書法在右而畫作在左,與另外兩幅題跋在左、畫作為右的布局不同。此件作品由左邊畫作和右邊題跋組成,其左邊畫作畫面感素淡,左邊的題跋緊湊。《五色鸚鵡圖》右半部分題跋,其章法安排高低不同、錯落有序,若將《五色鸚鵡圖》題跋以九宮格方式看,其九個字為一組,若中間字較小或用筆過重或過輕時,其上下左右的字,往往會依據中間的字,變化用筆的力度或是安排間架結構與中間字較為互補的字,以實現“虛”“實”統一。
第二,巧拙對比之法。巧與拙之比,也常出現在單個字的結體、整篇的章法布局當中。以九宮格的方式看“瘦金體”的章法布局,當其中間字型較小或者用筆較為粗拙時,四周的字型往往較為舒展,或用筆較為輕巧,達到視覺上的和諧統一。
第三,跳蕩頓挫之法。書法作品中的跌宕起伏就猶如音符之婉轉流美,若一幅書法作品的章法布局平鋪直敘,字字狀如算子,那么書法藝術也就失去了“靈性”。宋徽宗為了避免此種情況的發生,利用特殊的用筆方式來調節用筆和布局的節奏,如具有裝飾意味的“鶴膝”狀用筆,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整篇布局的節奏感。
“書畫同源”之說并非宋徽宗始創。早在東晉時期,顧愷之就已經提出這個理論。至宋徽宗時期,“書畫同源”近乎成為一種顯性傳統。換言之,前朝歷代畫家“以書入畫”的學理探究還僅停留于個人行為,而宋徽宗則是以近乎“法規”的形式,強調了書法之于繪畫的關系,提倡繪畫從書法中取長補短。不可忽視的是,宋徽宗對繪畫的熱愛似乎更勝于書法。在徽宗朝之前,書院的地位高于畫院,而宋徽宗則把書院地位置于畫院之后。[2]
宋徽宗雖把書院地位置于畫院之后,但琴院、棋、玉、百工地位皆在其下。[3]此處“佩魚”即佩魚袋,是一種代表官階等級的魚形飾物。書畫兩院的報酬稱之為“俸值”,而其他各局如琴院、棋、玉、各局的報酬,卻謂為“食錢”。這表明。宋徽宗尤其重視與喜愛書畫,并將書畫與其它技藝門類從身份上加以區隔。
總體上看,各朝書畫壇中,以書入畫者,古已有之,而以畫入書者,則應推宋徽宗為典型。以畫入書成功者鮮有之,清鄭板橋的“六分半書”雖融合畫法,卻雕飾裝飾意味太過濃重,全然不如“瘦金體”意趣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