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炳亮
一生最大的遺憾
20世紀80年代行將結束的時候,章開沅向教育部領導提出,希望辭去華中師范大學校長職務,出國留學。這一年,他已63歲。歲月不饒人,他已錯過多次出國訪學機會,再遷延下去,恐怕真是時不我待了。
上世紀80年代是知識分子的黃金時代,在持續不斷的政治運動后,章開沅迎來了其學術生命的盛大年華,幾乎每年都有論文在《歷史研究》《近代史研究》這兩個最重要的歷史學學術期刊發表。他和林增平教授共同主編的三卷本《辛亥革命史》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后,在海內外引起強烈反響。
1984年,在辛亥革命研究室基礎上,華中師范學院成立歷史研究所(后改為中國近代史研究所)。章開沅為第一任所長。也是在這一年,國務院任命章開沅為華中師院院長。這一任命頗出人意料,因為此前章開沅不是校級領導,毫無資歷可言。原來,教育部在上年年底華中師范領導換屆時,可能是出于華師派系林立的現狀,專門派人事司前來主持一次民意測驗,結果章開沅得票全校領先。章開沅一介書生,不屬于任何派系,又是年富力強的知名教授,得票領先也在情理之中。加之當時貫徹鄧小平提出的干部革命化、年輕化、專業化和知識化,使得章開沅一下子冒尖了。
對于是否接受教育部的任命,章開沅有過猶豫。他擔心自己沒有行政經驗,能否挑得起這副重擔;更重要的是,擔任校長,意味著將會把大量時間耗費在行政事務上,勢必影響自己做學問。他向教育部領導坦率表示只干一屆,四年一到他就卸任,回歸學術。
但這一干就是六年。在一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召集人會議上,他向國家教委常務副主任何東昌當面遞了一張紙條,大意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留過學,沒有在國外進行較長時間的研究和學習,我想補這一課。會后,何東昌口頭表示可以,但不必辭職。1990年春,章開沅以自己“年事已高,力不勝任,而且很想在晚年圓一次留學夢”為由,正式向國家教委提出書面辭呈,請求辭去華中師大校長職務。又過了一段時間,何東昌到武漢調研,章開沅問起這事。這一次,何東昌很客氣地說:你先出國,我們來物色人接班。如果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你還得回來。”這當然是場面上的客套,等于是給章開沅開了綠燈。
初抵大洋彼岸
出國留學,是章開沅的一個夢想。青年時代他就讀的金陵大學,是一所教會大學,出國留學的同學很多。三年級的時候(1948年11月),他因為參加學生運動,被國民黨特務盯上,為安全起見,在黨組織的安排下,離開學校奔赴解放區。解放后,新中國有過兩次出國潮。上世紀50年代國家派出一批批青年教師科技人員去蘇聯學習,他沒能趕上。80年代掀起的一波更大的留學浪潮,尤其讓章開沅心動,不僅因為他與海外的學術交往變得頻密,使他對國內學界在視野、觀念、理論、方法上的差距有著切身體會;同時他的學生、同事也紛紛出國留學,有的攻讀學位,有的合作研究,他們可以沉下心扎扎實實地做學問,與他蜻蜓點水般的出訪有著截然不同的體會,這也令他著實羨慕。
1990年8月21日,章開沅抵達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這所老牌的常青藤大學給了他一個客座研究員的名義。除合作研究外,還要在該校歷史系開設一門中國史課程。這怎么看都不像是章開沅想要的“圓一個留學夢”。他的角色,更像是一個高層訪問學者。在他人的眼里,一個64歲的大學校長,怎么可能是一個留學生?不過,在章開沅的內心,他確乎把此次出國當作留學看待。年齡大,所以才要“補課”。校長留學?當年蔡元培還辭去教育總長職務攜妻赴德國留學呢。
普林斯頓大學對章開沅甚為禮遇。安排他住在神學院附近的一所專為高級訪問人員提供的公寓樓(章開沅譯為蟠音堂),他住頂樓,三室兩廳,是神學院最好的一套房子,環境極為清幽。對于一個本該退休安享晚年的學者,獨自在國外工作和學習,肯定是一個極大的考驗。他得一切從頭學起。在國內當校長,辦什么事都有人張羅,在家里,他也是甩手掌柜。可是在這里,辦任何事都得靠自己。他學會了燒菜煮飯,學會了在超市淘便宜貨。由于資助經費沒到位,他不得不精打細算。當他學會熨衣服,試著用自己買的電動刀剪對著鏡子給自己理發時,他的成就感不亞于在學術期刊發表一篇得意之作。他不會開車,好在鄰居和附近的留學生、訪問學者樂于載他一起出門。章開沅有較好的英語底子,但畢竟平常少用,好在普大校方考慮周到,給他指派了專門的英語教師和接待家庭。他經常有意識地去鄰居家串門,與社區各個階層多接觸,既與社會密切聯系,也是為了鍛煉語言。因為每天都要講英語,他感覺進步較快。
人到晚年最需伴。“夜深人靜,獨居高樓,倍覺寂寥”。(1990年9月14日的日記)寫日記能稍稍緩解情緒。同時,客居的寂寞喚醒了他的文學之夢,更使他對古典詩詞中的情感意境有了切身體會。他將深有體會的幾句詩用毛筆寫成對聯掛于墻壁。王韜的詩“異國山川同日月,中原天地正風塵”不正是他眼前經歷的真實寫照嗎?王韜(1828-1897)是中國近代早期開眼看世界的人,也是晚清朝野為數不多的清醒者,雖然不斷碰壁,而不改初衷。尚戴頭顱思報國,猶余肝膽肯輸人”。一百多年過去了,中國的現代化道路依然曲折,而知識分子的憂民之心、報國之志依然不改。蘇東坡的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則時時提醒著他不能虛度年華。是啊,海外羈旅,雖然寂寞,可是換來了以前最為稀缺的時間。讀書、思考、研究學問,不正是他所要的生活嗎?何況,“惟有讀書,勝似杜康,治學亦可忘憂”。(1990年10月23日的日記)
章開沅很快就有了一些患難與共的朋友。比他小兩歲的武漢大學王文生,是古代文論專家,上世紀80年代末期出國講學,這時恰好在普大任教。年齡、經歷相仿的兩位老教授,成為這一階段相濡以沫的密友。還有公寓樓下從南非流亡而來的資深牧師JosephPrakasim夫婦,或許是同樣遠離故國,或許是同樣心靈孤寂,他們經常串門,牧師夫婦還總是開車帶他在附近走走。章開沅還有很多學生在普大和附近的耶魯讀書,有些是本門弟子,如馬敏(其時在耶魯訪學);有些非本門弟子也非常親近,如羅志田(其時在普大讀博);有些非親非故,只因為是從華中師大來的,從武漢來的,或是從中國大陸或港臺地區來的。他們會經常打電話或跑來看他,一半是怕他寂寞,一半是討論學術。他自嘲:可笑我已成為中外博士生的課外咨詢友人了。”(1991年1月28日的日記)更加不可思議的是,他在金陵大學歷史系讀書時的同學陳大端、牟復禮,時隔40多年之后,竟然在普林斯頓重逢了。
遠離故國的日子,使他格外地懷念起家庭的溫馨、同事的情誼。雖然裝了電話,但章開沅嫌國際電話費太貴。他特別喜歡寫信。寫信成為他每天的必修課,開信箱、讀來信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他把“無信、無客、無電話”的日子稱為“三無”。“三無”日子,最是寂寥。尤其是當外面下雨或大雪紛飛,他只能躲在家里。這時候,書就成了他最好的朋友。
章開沅的校長職務直到1991年初才由國家教委發文免去。這年秋天,小女兒章雪梅經過自己努力,到美國孟菲斯大學攻讀物理學博士學位。更令人高興的是,妻子赴美團聚的相關事宜,雖然好事多磨,也有了眉目。他與妻子相識相戀于華師的桂子山下。緣分這東西真是奇妙,懷玉在湘西的沅江邊上長大。如果他的名字是“開源”,他還會遇見懷玉、愛上她并且結為終身伴侶嗎?懷玉給他寫信說:“恨不得馬上到你身邊。”懷玉向來含蓄,這樣的表白也許是隔著太平洋的緣故吧。“結婚30多年,歷經風雨滄桑,至今才等到這句深情傾注的話語!”(1991年6月30日的日記)這年年底,一家人在分別將近一年半后,終于在美國團聚了。
回歸純粹的學術生活
章開沅回歸為一個純粹的學者,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除了偶爾外出購物、見見朋友,做點家務活,其他時間他都在翻檢資料、讀書寫作。相比國內行政事務纏身,許多無聊應酬,這樣的生活可稱愜意。他深知“出國不易,千萬不能荒廢時間”(1990年9月6日的日記),因此總是把時間排得滿滿:早上精力最好,用來寫作;下午出門辦事或會客;晚上讀閑書或看電視。
普林斯頓大學對他幾乎沒有什么特別要求,他在普大開的課程遲至1991年2月4日才第一次上課,以課堂討論為主。他有大量的時間泡在圖書館。他經常光顧神學院的Speer圖書館,因為他對中國教會大學,乃至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教歷史產生了濃厚興趣。東亞圖書館與他的研究方向密切相關,他便“逐架翻檢”,希望不至錯過重要史料,期待有所發現。他花了大量時間在讀書上,或許這是自青年時代求學之后他讀書最多的一段時間。
1991年是辛亥革命80周年。與1961年他在華中師院籌備舉辦50周年學術研討會的艱難相比,辛亥革命史的研究幾乎成了顯學,不僅在中國大陸,在港臺地區,在美國、日本、法國也是這樣。或許,辛亥革命推翻封建王朝和孫中山創立民國,在推動中國的近代化進程及其造成的世界影響,是超越國界,也超越意識形態阻隔的吧。章開沅特別希望能有機會回到國內參加辛亥革命紀念活動。不但因為他是這一領域的重要學者,從50周年到60周年、70周年,從未缺席,許多活動他還是發起者、組織者,這么重要的歷史見證,他不想錯過;而且,他離開祖國已經整一年多了,孤身在海外,也想回到那個溫暖的家。但令他大感意外的是,從提出回國參加研討會的請求,到國家教委正式批件到他手上,整整拖延三個多月,以至時間上根本來不及了。
國內的紀念活動極其隆重。他參與主編的《辛亥革命歷史大辭典》本是舊著再版,其首發式竟上了新聞聯播。對此章開沅深為感慨,早年他研究辛亥革命,門庭冷落,真是今非昔比啊。可是太冷與太熱,都不正常。他在國內時也曾聽聞,某些大員對學者們“不識抬舉”頗為不解,“其實真正的學者與著作何需抬舉?一心想別人抬舉,出不了好著作與好學者。”(1991年10月14日的日記)互相抬舉,實為官場習性,學界更重人格獨立,成果如何,大家自可獨立評判,何須抬舉?章開沅特別欣賞楚圖南的詩句:治學不為媚時語,獨尋真知啟后人。”
美國觀感的改變
長時間住在美國,使章開沅可以深入思考關于美國的某些說辭。
他剛來美國時,就有人對他說,“美國是兒童的天堂,中年人的戰場,老年人的墳墓。”他已漸入暮年,似乎提前進入墳墓了。天堂戰場都好理解,為什么是老年人的墳墓呢?他并沒有覺得美國的老年人活得不快樂。慢慢地,他發現這說法太“中國”了,美國人非常獨立,子女長大,各有家庭,并不住在一起,從中國人的視角,美國的老人非常孤單,無人照顧,老無所依,這不就是提前進了墳墓嗎?
普大對他照顧得很周到,剛開始他以為那是因為自己是大學校長、著名學者的緣故,可是時間久了,他發現新來者,包括普通的交流學者,都有這樣的待遇,美國政府這樣做的目的是讓你能更快地融入美國社會。起初他對這些安排多少有些疑慮,因為在國內接受過很多這樣的教育:人家主動接近你,是想拉攏你,是一種滲透。可是他想,如果這種正常交往也算是滲透,要么是人家的滲透水平實在很高,高到人人都樂于接受滲透;要么是我們自己的覺悟太低,低到忘記你所肩負的崇高使命。
他來美國的時候,正是中美關系冷到冰點之時,可是除了中國研究明顯降溫之外,他并未遭遇任何白眼和冷遇,倒是遇到許多樂于助人的熱心人。有一次下大雨,他要去郵局辦事,一對青年夫婦看他東張西望找路,過來主動問他需要什么幫助。因為下著大雨,他們執意要開車送他去。到了之后,他辦完事出來,他們竟然還在門口等著他,要送他回去。他執意不肯,覺得太麻煩人家了。青年夫婦告訴他,因為雨天路滑,視野不好,特別是行人要穿過高速路,太危險。最后,青年夫婦還是送他過了快速路才放心離去。
還有一次,他收到一封美國郵局寄來的道歉信,原來是他寫給女兒章雪梅的信被郵差誤撕,郵局退回該信并致歉。這件事,也讓他感慨不已。
因為研究教會大學,他讀了許多基督教方面的書籍,對于中國基督教歷史、教義、組織、制度等相關問題,頗感興味。“過去總說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鴉片,但不知神學如此復雜而豐富多彩,涉及許多知識論、方法論的深層問題。”(1990年11月16日的日記)他自己是無神論者,但尊重他人的宗教選擇。在西方,神學是一門高深的學問。而在中國,長期以來,教會是作為帝國主義的幫兇來定義的。這樣的簡單化定性,使教會研究一直處于近乎空白的狀態,無人問津。
開啟中國教會研究
海外留學使章開沅的學術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并逐漸開始收獲新的碩果。首先是中國教會大學的研究。這項研究始于1988年,當時章開沅在耶魯大學尋訪容閎史料時,無意中在神學院圖書館檔案室發現貝德士文獻,文獻卷宗當中還保存著章開沅和貝德士、陳恭祿、王繩祖、陳大端、牟復禮等師生合影照片。貝德士(1897-1978)是金陵大學歷史系的創建者,首任系主任。貝德士親手栽培的兩位歷史學家,一個是陳恭祿,擅長中國近代史,一個是王繩祖,擅長世界近代史,章開沅以研究歷史為志業,深受他們的影響。1950年,貝德士離開中國,就職于耶魯大學神學院。去世之后,家屬將全部檔案文獻送給神學院保存。這真是冥冥中的天意。貝德士去世后第二年,章開沅首次訪美。因為數十年互無音訊,師生無緣再見,不料卻以如此方式“相會”。
貝德士不愧為歷史學家,一生所藏各種文獻極為豐富。章開沅驚嘆于“先師治學之謹嚴”。(1991年8月6日的日記)如果不是戰亂流離,他又過于熱心地幫助他人,以至于花去大量時間,一定可以寫出一部傳世經典《中國基督教史》。從另一方面說,貝德士在南京淪陷后救助中國難民的偉大壯舉,已然成為中國現代史的光輝篇章,永載史冊。
看完全部貝德士文獻,章開沅“先后整整花了9個月的時間,并精選、復印了數千頁檔案資料”(1992年6月4日致劉望齡、羅福惠等的信)。在研讀貝德士文獻等的基礎上,章開沅陸續寫出了一系列中英文論文,后結集為《傳播與植根:基督教與中西文化交流論集》。1992年5月24日,位于芝加哥附近巖石島的教會大學奧古斯塔那學院授予章開沅該校法學博士學位。校長的頒獎詞稱贊章開沅的學術成就,“對中國、對中美交流、對世界均具影響”。這是該校首次將榮譽博士學位授予一個亞洲人,而且是中國人。因此,當他面對會場上懸掛的五星紅旗時,無比激動,“使我再一次感到作為中國人的驕傲。同時我也感到這是全校、全所共同努力的結果,這也是學校與歷史所的光榮”(1992年6月4日致劉望齡、羅福惠等的信)。在章開沅的影響下,華中師范大學一批青年學者將教會史作為研究方向。迄今,華中師大已成為中國教會史研究的重鎮了。
“南屠”研究
章開沅發現并研讀貝德士文獻,開啟了另一項研究——南京大屠殺(簡稱“南屠”研究)。
章開沅1946年入讀金陵大學之時,南京大屠殺過去不到十年,大屠殺給這座歷史名城留下的印記仍處處可見。漫長的歲月未能抹去傷痛,倒是日本軍國主義陰魂不散,不斷有人出面否認大屠殺,妄圖掩蓋歷史真相。對于某些日本人如此對待歷史,章開沅極為憤慨,可是在學術上無法做出回應,直到他發現貝德士文獻。
這是一段重新發現的歷史。1937年12月日軍攻入南京前后,城內歐美僑民出于人道主義,為保護中國難民免遭戰火屠戮,成立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下設25個收容所。德國人拉貝為第一任主席。留守金陵大學的貝德士是該委員會的創建者之一,也是最后一任主席。這個委員會在日軍進行南京大屠殺期間,庇護了多達25萬中國難民。抗戰勝利后,東京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日本戰犯,貝德士作為證人,出庭指證日軍南京大屠殺暴行。貝德士文獻包括了大量“南屠”史料,由于貝德士與其同事是這段歷史的親歷者和見證人,這些文獻成為日軍進行南京大屠殺的鐵證。
在研讀貝德士文獻過程中,章開沅復制了一份比較完整的“南屠”史料,贈給中國的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他先后出版了多部相關著作,成為“南屠”研究的國際權威學者。因為研究“南屠”,章開沅還是美國的“對日索賠會”的發起人之一。“索賠會”成員散處北美各地,開展活動全靠各人自掏腰包或一些捐贈。1990年嚴冬開會,由位處紐約遠郊一座大山里的圣莊嚴寺的住持沈老居士(沈家禎)資助。適逢大雪封山,車開不上去,各地來的人只好棄車步行,晚到者則摸黑上山。晚上每人發一個睡袋擠在僧房里睡覺。一個曾經做過外交官的70歲老教授冒雪開車數小時,獨自摸索上山。開會時,所有參會者“非常認真務實,并且極其尊重少數不同意見,統統記錄在案”。(1990年12月29日的日記)如果不是親身經歷,章開沅無法想象他們在這么艱苦的條件之下依然義無反顧地伸張正義。
因為研究“南屠”,章開沅與美國華裔女作家張純如(1965-2004)也有多次接觸。張純如與“索賠會”領導人邵子平是世交,通過邵子平,她了解到貝德士文獻,而查閱該文獻,又使她發現了《拉貝日記》與《華群日記》的存在。張純如于1997年12月在美國出版《南京大屠殺:被遺忘的南京浩劫》,正是由于她掌握了這些珍貴史料,很快成為暢銷書。由于該書影響極大,日本右翼分子一直對她不斷攻訐,而章開沅等中國同行學者則不斷給以鼓勵支持。2004年,無法走出心靈創痛的張純如自殺身亡。章開沅未曾料到這樣年輕的華群研究者,竟然也是與華群當年類似的結局,曾多次在文章中流露深摯悼亡之情。
對于張純如之死,章開沅感同身受。在他頻繁參與日本友好人士舉辦的紀念“南屠”的集會或游行示威時,也經常有好心者提醒他要注意安全。不過,巧遇日本老兵東史郎的經歷,使他相信,只要不斷努力揭示南京大屠殺的歷史真相,大部分日本人還是有良知的,而右翼分子也不敢過于猖狂。
1981年11月,章開沅應邀去日本參加紀念辛亥革命70周年國際學術會議。抵達的當晚,日本友人北岡先生邀他到淺草的一家小酒店喝酒敘舊。一位老人在得知他來自中國之后,神情嚴肅地對他說:“請先生回國時務必帶回一個前日本士兵永恒的懺悔,他在戰爭中到過南京、開封等地,并且做過許多對不起中國人民的事情。”從那以后,每次到東京,他都要去淺草的那家小酒店,心中總是有所期待,是否還有可能遇上那位謝罪的老者。
1997年8月,為紀念“南屠”60周年,南京舉辦“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史”國際學術研討會。章開沅與東史郎在同一組。在此之前,章開沅已知道這個人,因為東史郎在1987年就公布了他的戰時日記(日記在日本未能公開出版,1999年3月由江蘇教育出版社推出中文版),這是來自南京大屠殺現場日軍士兵的第一手文獻,當然是“南屠”最有力的證據。東史郎前后四次來到南京,誠摯地向南京人民“謝罪”。見面之后,章開沅恍然想起,這個身板挺直、滿頭白發的耄耋老者不正是16年前淺草小酒店見到的那位老人嗎?當章開沅詢問東史郎這一段經歷之后,老人緊緊握住章開沅的手,確認他就是當年那個真誠謝罪的老兵。
“西游記”中“一個特有的篇章”
章開沅晚年留學,從美國的東岸到西岸,又輾轉到日本,以及我國的臺灣和香港,期間還訪問了法國和韓國,與各個國家和地區的中國研究學者進行了廣泛的學術交流,結下了深厚的友誼。1994年3月8日,章開沅回到武漢,結束了三年零九個月的海外之游。1995年春,章開沅作為“黃林秀蓮訪問學人”赴香港中文大學訪學半年。前后四年多的這一段海外留學(訪學或游學)經歷,無論是對章開沅的人生,還是學術,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在學術上,章開沅迎來了又一個高峰,他接連出版了有關教會大學、中西文化交流和南京大屠殺的研究論著。這三項研究,任何一個學者只要在其中一項能夠做出成果,都可以成為名家。更為重要的是,作為這三項研究的前驅,章開沅的開創性貢獻還帶動了華中師大學術團隊的整體進步,進而推動了中國學術界在這三個領域的研究進程。如果沒有“海外之游”,也許他只能繼續“吃老本”,做辛亥革命的文章;如果他還在當校長,他還可能變成一個委身事務的官員,而學術的章開沅或許就成了史學界的傳說了。
羈旅海外時,章開沅寫過一首詩:“人生識字始憂患,梨棗貽禍怨文章;老來性情轉恬適,無憾歲月乃平凡。”(1992年12月16日的日記)從國內幾十年的風云變幻,到海外做一個純粹學者的云淡風輕,章開沅的性情確實“轉恬適”了。他妻子曾對王奇生(章開沅的博士,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說:先生從美國回國后,性情變溫和多了。”
章開沅晚年留學寫有日記,為我們留下珍貴的“雪泥鴻爪”。2017年10月,香港開源書局出版《北美萍蹤:章開沅日記(1990-1994)》。為該書作序的前香港中文大學校長金耀基稱譽章開沅晚年留學是中國近代的“西游記”(指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西方留學潮)中“一個特有的篇章”。
這四年多的海外訪學游歷,章開沅先生極少對外說起,坊間則多有傳聞。前已述及,章開沅在校長任上出國留學,事先得到國家教委主要領導同意,國家教委正式批準他兩年的學術休假(1990年8月至1992年8月)。學術休假期滿之后,因獲得加州大學圣地亞哥分校為期半年之教職,加州各院校為美國西岸中國研究重地,其學派及研究風格與東岸迥異,章開沅不想錯過學習良機,因此經由華中師大歷史所向學校提出以“請事假”方式(其時教育部已正式發文免去章開沅的校長職務,其組織關系仍在華師),延長學習時間;再之后的日本之行,臺灣之行,亦循此例。為免他人閑話,不讓學校領導為難,他還主動提出“請學校暫時停發每月工資,至我回校為止”(1992年8月12日致劉望齡、羅福惠、馬敏的信)。
事實上,章開沅羈居海外,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晚年留學“只爭朝夕”的心態,一方面卻是因為他一直在推動學校的對外合作交流,正如其時主持華中師大歷史研究所工作的羅福惠所說:“在推動本所乃至本校的對外交流上,先生花了極多的精力與時間,想方設法,抓住一切機會,爭取合作項目與人員交流,在這方面亦獲致累累碩果。”羅福惠:《歸鴻傳師情》)章開沅“絲毫無意在美‘長居久安”。(1992年8月12日致劉望齡、羅福惠、馬敏的信)在與在美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廣泛交流中,章開沅多次以“葉落歸根”和“落地生根”兩個成語闡明自己立場,同時也是開導對此多有糾結的留學生們。
(作者系出版人、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