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娟
《鳥與夢飛行》是“小說家的散文”叢書中的一本。小說家沉溺在虛構的世界里,用構造出的他者來寄托自己的世界觀,人生經驗。但是在散文中,小說家是藏不住的。在這里,他們將自己和盤托出。
《鳥與夢飛行》是這套“小說家的散文”中,相當特殊的一本。
簽合同之前,我抽出時間來拜讀,當時感覺特別好。明凈,粗糲,是一種不同于一般散文的堅硬質地。印象特別深的是《君子之交》,從“我”的舊歷史中走來的舊友,收集整理“我”發表過的文章,對一些文段,倒背如流,感動得“我”眼淚差點落下來。但是,“我們”的交情淡如水,沒有銅臭,只有心靈的相通。這文極小,千把字的篇幅,初讀會覺得像是作者在炫耀,再讀簡白如話。是的,確然是有這樣的人,心中有熾如烈火的愛和向往,但是卻只能通過這樣的路散出自己的愛,然他仍舊保持精神的純粹和清傲,受這種愛的人,也真的懂,所以,不多說,只是呈現。
之后仔細審讀,我是真的被文字中流露出的真誠感染到。墨白老師,是在用生命去感知文學。他把自己當作文學的導體,外界讓他感受到的音節字符線條,他一一秉筆直書,不遮不掩。對文字,只能如此虔敬了。
我把《遷徙的村莊》放在文集的頭題,是因為我覺得這篇文章太能代表墨白老師的特色了。墨白老師是服膺于現代主義的先鋒小說作家,先鋒小說中的大多數作品,普通讀者如我,初讀一頭霧水,讀完還是一頭霧水,沒有辦法,修為問題。《遷徙的村莊》身上有顯見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大風吹得人找不到自己聲音的溫都不令,村里所有氏族的后代,都已經搬離村子,不會再回來。“陽光穿過張玉梅老人家的窗子照著臥在炕頭上的那只黃貓……老伴兩年前不在了……孩子都在外地。”老人其實早就子孫滿堂,問她為啥不去跟著子孫住,“老人說,我舍不得我大女兒,她五十歲那年得了癌癥,就葬在那山坡上……我這個女兒離我最近,或者的時候就是再忙,沒有一天不來看我,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這里……我想她了,出門就能看到她。”被懸置的孤獨村莊,即將湮沒的村莊,大風刮得胡天胡地的村莊,像極了《百年孤獨》里的馬孔多——那是一個被風刮走的城市,城市里生存著的人的愛憎,攪動歷史進程又企圖自殺的上校,年邁的老太太,吃土的女人,離亂愛憎,都沒有了痕跡。與之相比,雖然他也說:“這個我們置身的溫都不令,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最終也會變成歷史的遺跡。到那個時候,光顧這里的只有不老的風,只有不老的陽光。溫都不令那些曾經充滿了歡樂和痛苦的現貨日子,會像我們剛剛所經歷過的那場五月的剝削一樣,悄然隱身在表面布滿了沙石的地下……”但墨白筆下的溫都不令,充滿了中式的情感和情懷。
“看著老武那一大一小閃著狡黠而又不失真誠的眼睛,你確實無法預測接下來還會有什么奇怪的念頭從他那長滿花白頭發的腦袋里冒出來,無法預測會有什么有趣的話從這個生活在中國社會最底層的農民嘴里說出來……‘酒壺壺再小通酒缸。溫都不令雖偏通中央。……后一句卻有了豐富的政治內涵,這句話足能應付包括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記者在內的采訪。”在一次講座上,聽到李佩甫老師提起過一件趣事。在新疆最偏遠的廢棄鄉村,采風的藝術家碰到一個衣衫襤褸的河南人,他生活在無電的廢墟,他開口問大家的問題是:華主席現在變毛主席了?他飯都吃不上了,關心的卻還是家國大事。李佩甫老師、墨白老師都從一個奇特的角度切入觀察生活,他們的細節記憶真是憾人:中國人無論位置多低,都“位卑未敢忘憂國”。
“老武不光好客,而且真的愛喝酒,早上起來他就會微笑著半邊臉看著你說,喝一盅?那天晚上我們聽他們唱完二人臺,回到家里已經十一點多,老武仍舊纏著要和我喝酒,我說,不喝,剛刷過牙。老武說,我早晨也刷過牙了。他的語氣里帶著你不忍心推讓的幽默……喝到興奮時,他還會突然伸出手指彈一下我的腦門,這個老武,像個頑童。”人的表情、動態,帶著剛從生活中打撈出來的腥氣。好客的老武,被老武當成兄弟的“我”,躍然紙上。
“老武說,吃米不如吃面,走親戚不如住店。這是老武的人生哲學,所以老武說,能行一點,就不要去求人。”墨白的文字里,有踏踏實實的生活和不動聲色的微言大義。
央老武找人做電焊,他進了人家家門就不出來,沒法,“我們”只好進去找,原來老武已經坐人家炕頭喝起酒了。后來又來了個二話不說上炕喝酒的村主任,讓“我為他們的生命在這樣安然的時光里得以延伸而生出感嘆與羨慕。”
任三花,一個七十八歲的老太太,一腔“蒙漢調”喊出來,“她富有山野氣息的腔調的豪放與熾烈,一下就把我給鎮住了。”二人臺恰如其分地盛載他們不易察覺的才華。“比如姜三,她年過六十卻能把一個年輕的邋遢女人飾演得惟妙惟肖,她夸張的擤鼻涕的動作,夸張地把掉下來的褲子提到胸口的動作,都能引起在場的人捧腹。”這些,讓“那些在我們看來寂寞的漫長的冬日時光,有了你無法想象的生命激情,他們活得是那樣的自我,那樣的自然,那樣的從容不迫。”
這些被記錄在文字里的人物,與文字本身的不拘小節一起,組成了特殊的散文風味,顆粒粗硬,剛柔相濟。種種細節的呈現使得一個作家成為自己,這些活泛的細節,樹起了一段經歷和一群人。終將消失的溫都不令,生活其間的人的繁榮和熱愛,堅強和倔強,冷漠和繾綣,終會都如這飛雪那聲響,化去無痕,其悲哀荒涼,不可名狀。但墨白把它名狀出來了,用不太先鋒的文字,它渾厚溫柔,只此一家。
墨白也應該是敏于細節、感性細膩的作家,所以,他會在《鳥與夢飛行》這篇寫兒子的文章里,一再提及兒子孤單遠走的背影。他甚至記得那個夜晚的寒風和黃葉。
1998年,墨白從周口文聯調動至河南省文學院,舉家搬遷,因為求學,兒子孫柯被留在周口。孫柯本人這樣描述當時自己的心境,耳聽房東家炒菜的“哧啦”聲,眼見燈光透出來,映在路面,波光粼粼,“我的心里生出凄傷來,我突然感到家在向我招手,恍恍惚惚的。但這是別人的家,別人享受溫暖的地方。”年輕而易感的心,被撥出了哀傷的音節。被遺棄感和孤獨感極端蝕人。
對孫柯更重要的事情,作者把它放在了來往信件里:“你在信中說的由我帶給你的心理壓力,或者叫作陰影。”黃佟佟有篇文章叫《擁有鳳凰一樣閃閃發光的母親對女兒來說是什么感受……》,在文章里,她歷數了熱門美劇《紙牌屋》里強硬而決絕、冰冷而刻薄的黑爾夫人和她已經長成冰雪女王的女兒克萊爾,張愛玲和她的母親黃逸梵,女星鄭佩佩和她會講英文的漂亮母親。文章這么說:“父親的愛讓孩子遠行,而母親的愛則是孩子生存的根本。”孫柯心中憂戚的,是不能超過父親,在人生的海洋里閃轉騰挪,掀起一浪高過一浪的波濤。不過還好,他的父親愿意呵護、愿意等。父親的信中說,“我認為一個人他的成功與否,他要達到什么樣的目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對自己有個清醒的認識,重要的是他看重從他身邊經過的每時每刻,看重的是他生活的過程。一個人要是看重自己眼前的每時每刻,認真地把自己每天要做的事做好,那么,這人一定是個很優秀的人,他所干的事也一定能成功。”孫柯終于漸漸實現了蛻變:“我現在的希望是做一個平凡人,只要能認真做好自己的事情,并得到自己那一份應得的報仇,從而體現自己的價值,我也就滿足了。”父親始終堅定,在他的溫柔和鼓勵下,兒子終于完成了自我。
《鳥與夢飛行》里,一再重述的是大哥孫方友。墨白和孫方友這對兄弟是河南當下文壇的傳奇,一個長于構造熱鬧豐盛的故事,一個走向內轉的現代主義。《夢中之夢》里,有非常豐沛的往事。
大哥要坐渡船到潁河對岸去,“我”不停哭鬧要跟,為了擺脫“我”,大哥許諾要給“我”買連環畫。“我”生了黃水瘡。“母親忙不過來的時候,就讓大哥往我頭上抹藥。因為他等著看書,就抹得很不耐煩,三下五除二就抹完了,把帽子往我頭上一戴,掄起巴掌照我頭上就是一下子,痛得我抱著頭在屋里直叫喊。母親從外邊進來了,大哥就笑著說,吃木了,吃木了。然后,他就拿著書本逃走了。”大哥待“我”,可真是粗暴蠻橫。然這些細節,多么具體,多么生動,多么符合兄弟情生長的本質:弟兄,本來就沒那么多膩歪,本來就剛硬。而不搗蛋的男孩子,哪里會有?它們始終游走在墨白的心頭,他在,它們就一直在。
《我的大哥孫方友》里,有些更讓人印象深刻的細節刻畫。母親就領著兄弟給供銷社推麥面。有一天夜里,吃到了紅薯。大哥帶著兄妹到潁河里去撈沙姜。冬夜里隔著河道等哥哥。哥哥收到第一本發表小說的樣刊。被摁在心底的熱愛終于在文字中浮出水面,對兄長,他只肯從指縫中漏這樣的細節出來。艱難的少年生涯,繁重的勞作,看不到頭的日子,最卑微的,用最大的力量掙扎。最艱難里,也有最甜,有最攝心魄。
《鳥與夢飛行》里有很多讓人長見識的文字,因為它最大的特色,也是符合了散文文本精神的,是真誠。作者恨不得將自己的見識、想法、經驗,全部放在文字中。因為真誠,所以能山南海北,皆有善緣。出游,居家,面對兒子,面對兄長,面對投稿者,甚至面對閱讀者……他都時刻不忘自己是一個作家,他散發出所有的觸角,去觸摸感受,并將這種感受,秉筆直書。
今時今日的墨白老師,珍惜自己的閱讀、寫作,給自己最好的電影、音樂、繪畫、小說,決不肯浪費自己茍合別人。他很善于溝通,這是他為人和為文共同的特點。他有一顆溫暖豁達的心,這非常難得。更其難得的,是他依然在孜孜不倦地讀書,依舊謙遜。
這部散文作品,的確在“小說家散文”的系列散文中,屬于上品。因為作品優中選優,而且真誠豐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