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嘉明
(續前)
因而對曹操的評判,哪怕是小說的藝術形象,也難以一言定論。愚發現自己以往的描述和評價,角度游移不定,立論模棱兩可,忽而似是而非,又忽而似非而是……是的,一時看不分明,表述難免章法失序。蘇州古典園林中有“亂石鋪路”一說,若能“亂”中見“序”而曲徑通幽,那該多好。
不過,愚沒有這樣的水平,試試看吧。
那個曹操啊,還真的不能把他說得太明白太清楚。要不,就不像真實的曹操了。
一個從不因循守舊的傲岸的靈魂。
一個始終持守特立獨行的不屈的個性。
這就注定要出格了。
出格,就是“野”。
人“野”了,心“野”了,就是“野心”了。
亂世孤行,心比天大。能說沒有僭越沒有“野心”嗎?好像不能。
行為“野”了,就異乎常態;異乎常態,就不囿世俗;不囿世俗,不是也多皆出于野心嗎?
然而,“野”之是非判斷,也要在一定的歷史背景和文化背景上才能凸現出來。
曹操欲行“桓文之舉”,殊不知齊桓晉文之“挾王令”者,決無對周天子的脅迫,二公之“挾”,是形勢所致,是合乎天子本意的,并無僭越之思。“挾”也者,本有多種義項,可作脅持、挾制解,也可作依仗、憑藉解,甚至隱含守護、輔佐之義。借天子名義而號令天下,正如《戰國策·秦策一》云“天下莫敢不聽”,旨在平亂稱霸穩定天下,故而深得周天子賞賜。
如果說,曹操起事之初,發“矯詔”因合天時而為四方諸侯響應,那么,擅自“挾天子”以遷都,便有脅迫之意了。羅氏言及,極為簡約,卻一語中的:“帝不敢不從”;又,“群臣皆懼操勢,亦莫敢有異議。”由此已初露稱霸野心,不妨略舉數端以窺其“野”——
其一,依謀士荀彧進言,表面上看來為效法晉文公、漢高祖,實欲強令“諸侯服從”,“天下歸心”。令天下聽命于麾下,歸于一己之“野”心也;
其二,依董昭進言:“明公興義兵以除暴亂,入朝輔佐天子,此五霸之功也。”并建言遷都“不厭眾心”。曹操的一個細節一個表情一句心言,“本志”也即“本心”暴露無遺:操執昭手而笑曰:“此吾之本志也。”
其三,侍中太史令王立夜觀天象,說:“……必有新天子出。吾觀大漢氣數將終,晉魏之地,必有興者。”甚至密奏獻帝曰:“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代火者土也,代漢而有天下者,當在魏。”曹操聞之雖然心中大喜,卻派人傳話給王立:“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遠,幸勿多言。” 荀彧聞之則言之鑿鑿:“……他日必有興者”。
如此說過來可見其狼子野心雖被好事者一一洞悉,卻又生怕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此番故作矜持的心態和神秘兮兮的作態,極盡人物的心理活動和言行舉止,可見羅氏下筆之精妙。
至于這心之“野”,行止之云譎波詭,我們應作怎樣的評價呢?
也許,有一種“初心”,一旦跌落到人性的黑洞里,沉沉浮浮乍看不分明。
也許,有一種“清明”,消融在流淌的濁流里,起起伏伏不知泛起幾多污穢……
曹操,其實是一個被亂世風云裹挾而鋌而走險的人。
在風中行走,在云外嘯傲。
自詡“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卻痛遭罵名,佛頭著糞。
果真是一簒逆國賊嗎?
那么,且看晚年情景,倒叫人一時迷糊起來——
卻說曹操自殺華佗之后,病勢愈重,又憂吳、蜀之事。正慮間,近臣忽奏東吳遣使上書。操取書拆視之,略曰:“臣孫權久知天命已歸王上,伏望早正大位,遣將剿滅劉備,掃平兩川,臣即率群下納土歸降矣。”操觀畢大笑,出示群臣曰:“是兒欲使吾居爐火上耶!”侍中陳群等奏曰:“漢室久已衰微,殿下功德巍巍,生靈仰望。今孫權稱臣歸命,此天人之應,異氣齊聲。殿下宜應天順人,早正大位。”操笑曰:“吾事漢多年,雖有功德及民,然位至于王,名爵已極,何敢更有他望?茍天命在孤,孤為周文王矣。”司馬懿曰:“今孫權既稱臣歸附,王上可封官賜爵,令拒劉備。”操從之,表封孫權為驃騎將軍、南昌侯,領荊州牧。即日遣使赍誥敕赴東吳去訖。
是時也,一腔豪情惟剩一襟夕照。余輝一抹,倏明倏暗忽生忽滅;滄海一笑,痛而猶見一時快意,憂外生意卻露平生心志。
細研如上文字,似覺羅氏在為筆下人物下斷語,而在文化的指向上,又似乎別生旨歸。那就不妨就暮年行止琢磨一番,或可走近其人一窺微妙的內心世界。
大痛楚;大定力;大憂慮;大清醒。
痛,來自腦中風涎。大痛楚,則既在身疾,又在心病。
向有頭痛病癥,遍求名醫終“不痊可”。歲晚愈甚,不堪忍受。但經一代名醫華佗診脈,斷為“風涎”之癥,在名醫眼中,算不得不治之癥,只要砍開腦袋取出,“方可根除”。豈料醫者有方,患者多疑,不由“大怒”而曰:“汝要殺孤耶!”仁醫不解:“小可之疾,何多疑焉?”悲也哉!心病之猛猛于虎,昔曾因多疑,呂伯奢在其刀下慘遭滅門;今又因多疑,不僅白白斷送了一代名醫的性命,最可嘆者這凝聚一生醫術的《青囊書》竟也付之一炬,從此神醫妙術悲絕于世矣。
他自己呢,也因之失醫而白白地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既害人,又害己啊!
余秋雨說:他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成功,終于戰勝了所有對手,卻沒有能夠戰勝自己的壽數和天命,在取得最后成功前離開了人世。
是的,他能戰勝他人,卻沒有戰勝自己,自己的心病,自己病態的心理邏輯和個性的偏頗,以及膨脹的權勢和難以修補的人性黑洞……不然將會取得更大的成功和幸運,恰如余秋雨所說:“如果他親自取得了最后成功,開創了一個比較長久的盛世,那么,以前的一切心計和手段都會染上金色。但是,他沒有這般幸運,他的兒子又沒有這般能耐,因此只能永久地把自己的政治業績,沉埋在非議的泥沙之下。”(《叢林邊的那一家》)
是的,“他沒有這般幸運”,因其在亂世,更在自身。可惜他沒有這番認識,更沒有這般溫和的自覺。不僅“沉埋”之悲在所難免,就連自己不算太長的命數也“沉埋”在地下了。
還是回到前之所引文字,來探究一番曹操的晚年心境吧。
北方雖平,戰事未定。天下三分,吳、蜀各占一方。曹操心懷一統大業,豈容三足鼎立各自為政?
歲月奄忽,年事日高,且又重病在身,來日無多,悠悠其心雄圖未泯,縈縈于懷憂思難忘,連年征戰何時可了?“天下歸心”何日來茲?
漢室頹衰,天子可“挾”,且已權御天下強勢難擋,明明越位行令傲睨千古不肯認輸矢志不渝,明明南北征戰縱橫恣肆走過30余年,卻何以定于魏王一尊終未篡位稱帝?
果真篤信“天道深遠”暫居“事漢”之臣而清醒自處嗎?
借問滿腹心事可與誰共訴?
動問暮年風懷可與誰共赴?
按說,正當憂慮之際,登基的機遇來了,“東吳遣使上書”,孫權知“天命”“伏望”勸進之辭看來何等懇切,建言“剿滅劉備、掃平兩川”,并“即率群下納士歸降”。這是多好的事啊。
到底是曹操,智者慧眼識人,明知勸進是假,借力滅劉從中漁利是真;稱臣“歸降”是假,韜晦守成窺機以求一逞是真。小兒把戲,一眼洞穿,虛情假意,暴露無遺,故而“觀畢大笑”。就這一聲“大笑”,如見其人,如聞其聲,表情神態盡顯大定力,大灑脫;隨即一句“是兒欲使吾居爐火上耶!”語含不屑,話鋒銳利,輕蔑里漫出一種快意,幽默語調更見一種大清醒和大自信,一種躊躇滿志的胸襟氣度。
麾下群臣卻與之看法迥異,認為“孫權稱臣歸命”是“天上之應,異氣齊聲”,故而力勸魏主“應天順人,早正大位”。
曹操又是一“笑”。這一“笑”,既略含居高臨下的灑脫,又一改往日張狂而感情稍作收斂的意味。有得意卻不忘形,有自矜而無嘯傲。所言如出肺腑,卻令人別作他想;看似謙和平易,心氣卻可及云漢;晚暮情處沉靜,張揚的個性卻不動聲色漸趨爐火純青。在文化意味里,愚則隱隱感到有一種位極人權而“恐高”的微妙心理,又似乎在文化價值上,隱隱然有一種從非“正統”向“正統”回歸的傾向。
似有若無。似明若暗。這文化的內在律動,實在叫人難以捉摸。不妨挑明數端,略作辨析,以與讀者諸君商酌和就教。
其一,“僭越”之外,“事漢”其位。
向以非“正統”的另類姿態飛揚跋扈,又一向被世人責為野心勃勃的篡逆“國賊”,卻何以始終“挾天子”而沒有廢天子,一生自稱漢臣而沒有“正大位”呢?
是時機未及不敢造次嗎?倒也不是。是時北方一統,國強民安,權勢在握,炙手可熱,傀儡漢獻帝,廢之自立豈不輕而易舉?孫權勸進,不聽;群臣一再勸進,也不聽,說怪也不怪。
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只把漢天子視為號令天下的一張王牌,其志在掃蕩群雄,力挽狂瀾,削平諸侯割據,一統天下。這就是“事漢多年”暫擱貳心的本意吧?
其二,淫威之外,“功德及民”。
如前所說,曹操其人于戎馬倥傯間,善惡交集,正逆失度,有大功績,也有大罪過;有人性之優,也有人性之劣;有超常的膽識和智慧,也有非常的性情和料之不及的失誤……如此種種實難定于一論。
他總結自己一生,頗為自許的即是“有功德及民”。這也是不容置疑的大實話。雖說在連年征戰中,出乎戰略或戰術考慮,難免時有擾民甚至害民之處,然而在歷史進程中,凡涉及政治斗爭或戰事行為所付出的血腥代價,往往很難構成臧否人物的評判尺度。如發生在史前社會的炎、黃之戰,雙方交戰死傷無數乃至造成“血流漂杵”的慘象。但于一勝一敗之后,即形成天下一統部族交融的安定局勢,推動了世道和平與歷史的發展。
同樣的,某些歷史事件或情節,往往也不能完全構成褒貶人事的理由,這還得置于文化的整體觀和歷史的發展觀中來加以思考和權衡。
漢末亂世,試看天下誰是英雄?泱泱大地,試看竟是誰家之天下?
曹操曾笑評當下群雄,唯他自己與劉備,還有后起之秀孫權。
果不其然,到頭來,天下三分,即歸三英雄矣。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