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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育才中學
謝靈運的山水詩中有大量描摹景色的詩句,與后世山水詩中清一色呈現出淡淡的水墨畫的意象不同,甚至頗為近似隋代興起的色彩濃艷而描摹真實的青綠山水圖。詩人善于運用互補色的對比,選取自然景色中的色彩,呈現出強烈的對比沖突,多次出現“綠、碧”與“紅”、“綠”與“白”、“紅”與“紫”等色彩鮮明的照應,勾勒出一幅宛如油畫般的山水詩景象,晉宋之際著名畫家宗炳在《畫山水序》中言“以形寫形,以色貌色。”謝靈運本身也是一個山水畫畫家,因此也更懂得以色彩美來反映錦繡山川。
綠柳映紅桃更添春色,綠與紅是對比感非常強烈的顏色,不小心就會寫得俗,而謝靈運選取“柳”與“桃”兩個靈動的意象,柳綠桃紅,雖濃筆重彩卻有明媚如畫之感,彰顯昂揚的生命力。無獨有偶,“陵隰繁綠杞,墟囿粲紅桃。”(《入東道路》)高坡洼地里,枸杞枝繁葉茂,一片濃綠;村落園林內,生機盎然,一樹桃紅。枸杞和桃花的鮮明對比使鄉間新鮮氣息撲面而來,而空間的變幻也使色彩搭配變得更加直觀。使詩中“情感仿佛都被著色”,此二詩中,都用了大紅大綠的顏色描寫景物,柳綠桃紅的鮮明感和直觀感給人明朗熱烈的感覺,事實上這也正是謝靈運想要在此二詩中所傳達的情緒,此時謝靈運重入仕途,希望能夠在政治上有所建樹,但是宋文帝僅僅把他當作朝廷的風流文雅的點綴,因此在《從游京口北固應詔》中,盡管通篇用了大量詞句對宋文帝進行了歌功頌德式的贊揚,但是卻在末尾表示自己的志向仍是歸居山林;而《入東道路》一詩是謝靈運因不滿身居虛職而整日游山玩水,目無紀律,在宋文帝的強烈暗示下主動辭職,這是在辭職回家途中所作。盡管二句有相似之處,同樣彰顯出濃烈的色彩對比之感,但是第一首僅僅只是寫春光明媚之境,而第二首更多的是詩人輕松愉快心情的彰顯。
有的詩人善于運用某一種顏色,因而有意無意忽略掉了畫面中其他顏色,而謝靈運善于搭配不同顏色,就像這句“初篁苞綠籜,新蒲含紫茸”,綠和紫,搭配在一起,而且是包含于初篁和新蒲之中的初生的色彩,給人一種奇異的感受。綠色空靈清新,紫色帶著高貴和傲骨,二者搭配,在色彩的張力中很好的控制了畫面的平衡。
所謂“物有天艷,精神色澤,溢目氣表。”(陸時雍)“紅”“紫”給人以艷麗之感,呈現一派晚春靡麗風光,如果說僅僅以景寫愉悅之情,顯然有點過于重彩,畫面太過濃烈,但是詩人話鋒一轉,“嚶鳴已悅豫,幽居猶郁陶”,獨自一人居住的憂傷,與朋友親人的離別在這樣一番春色下顯得更為凄涼,以樂景襯哀情很好地稀釋了過于濃艷的畫面,也避免了一味寫蕭條之景而帶來的畫面枯燥,使整首詩的單調感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彌補。
晚春一望無際如碧玉般翠綠色的原野,囤聚在原峰之上的變換著的各種形態的朵朵白云,兩種顏色的搭配和對比給我們的感受是清新純凈,地上是碧綠的原野,高山巖石上屯集著白色的云朵,一高一下,俯視、仰望視覺角度的切換,呈現天高地闊,表現詩人心情開闊舒朗,沒有一點陳雜。具有動態的特征的白云,給人一種躺在原野上觀看天空山峰瞬息萬變的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的美感和愜意。
謝詩極為擅長在筆下為景物創造光影的境界,使得讀者的審美聯想也不由得追光跟影,乃至淡忘了詩中的景物。頭腦中的景物隨著詩文漸漸變得失去形色,融化在無際的光中,產生澄凈清明、幽寂無邊之感。可以說,這光的世界及其特征表現,正是謝靈運對自然之美的神化,也正暗示著他在山水中所得到的哲學的啟示。石上清獺、梢頭滴露,透映著山峰落照和空中月華,明凈晶瑩。返照泛衍,仿佛那石那樹,乃至世間的一切都變得透明,銷融其形,構成彌淪無際的光的世界。兩句寫景總是抓住對光反應最典型的景物形象,構成一個空明靈寂的境界。謝靈運的詩中有一些顏色是隱藏在詩句當中的,沒有具體點明顏色,但是卻展現出了豐富的色彩畫面。
林壑漸漸聚斂起昏暗的暮色,模糊不可分辨,云霞慢慢消散在晚霞之中。這時詩人將鏡頭拉近,微波蕩漾的湖面上,菱蔓荷葉重重疊疊,光色互相照應、互相糾纏著的菖蒲稗草隨著水波的晃動相互依偎,呈現出一派朦朧而又寧靜的氣氛。
山崖是陡峭的,甚至是呈俯視狀的,射在崖壁上的陽光逐漸下移,有一種像水一樣傾瀉下去的留不住的匆忙感受,這句詩格外生動地顯現出詩人寧謐的心境,因為他要注意這崖面上光陰的流逝,那種寂然忘我的狀態,恰是詩人某種心境的映照。謝靈運是皈依佛教的,也受到凈土宗的深刻影響,這種空明靈寂的境界,恐怕也是其心靈中凈土的一種外在的投射。
田野平闊,沙岸潔凈,秋高氣爽,明月當空,充滿朦朧氣氛,一片明凈無俗塵,令人聯想起“唯見江心秋月白”,此二句都有靜寂之感,同時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幅野曠秋月圖,令人想到沙岸潔凈的白色,天空中的藍中帶黑,明月澄黃而奶白的月色,泉水的碧青色,林間落英的粉紫色……盡管未直接用色彩點明,卻把數種瑰麗之色展現在讀者眼前,使人并不覺得紛繁,反而被詩中的靜寂氛圍所籠罩。這里除了詩人高超的技巧外,也是詩人內心舒暢之感的外現,表現辭官還鄉內心的欣喜之情,這樣生動而精妙的句子的確是發自肺腑的,讀來只覺清寂自在。
遠處的峰巒是深沉的青翠色,近處的丹紅的楓葉上落下白色的霜痕,晚上夕陽落下時投射的橙紅的光芒映照在山林本來無色的昏沉的霧氣中,那種紅色,綠色,白色渲染成一團的景象構成一種如夢的幻境,這種筆法讓人感到特別近似于潑墨技法。就好像作者把景物勾勒出來后,把一堆色彩潑上去,并非界限分明,顯得精細中有豪放大氣。給人若有若無,縹緲不定的感覺,渲染山水契合人心的情態。
盡管在后世看來,謝靈運的山水詩作為早期山水詩有明顯的雕琢痕跡以及對景物描摹的生硬,但是謝靈運山水詩雖是寫景,同樣也是述懷。如果不了解他所表達的內心情感,就不會明白為什么謝詩中有那么多矛盾的地方,其詩文中的色彩描寫建構起的詩人形象也時而鮮亮絢爛,時而在朦朧夢幻的光影中彷徨無措。謝靈運曾經寫過《述祖德》,足以表現他對于祖父的崇敬之情,身為世家門閥,而家族又面臨著衰微的局勢,一方面受傳統儒家思想的影響,必然渴望著重振家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一直影響著他;同時,他也追求著自己的社會地位,渴望仕途上有所建樹。謝靈運在二十歲左右就已經襲得祖父謝玄的康樂公爵位。因政治斗爭失敗被迫出守永嘉,變相貶官后,即使謝靈運不理政事,甚至辭官歸去,都不需要擔心自己的物質生活。因此,追求仕途上有所建樹,不能被簡單地看作是對名利的追求,更重要的是謝靈運將其作為一種個人價值的體現。謝靈運其人,實則是一個時代門閥士族的代表。當東晉門閥士族的榮光日薄西山,承擔著家族榮耀和光輝的士族后人,在寒門崛起的南朝再難以有前人那樣輝煌的建樹。謝靈運的詩歌中時而透出的憂傷和善感,恰是對個人命運無法抵擋時代命運大潮的荒涼和無力。
通過我們對他山水詩色彩意象的分析可以看出,由于謝靈運的詩歌受到多種思想以及藝術手法多樣化的影響,存在著較大的張力,呈現出更復雜的層次感。但是正因如此,他的詩歌才會給后人提供更多的參考價值,不同的詩人從他的詩中吸取了不同的靈感,被稱作“山水詩鼻祖”,的確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