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剛李沛樂
(1.西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重慶中國抗戰大后方研究中心,重慶400715;2.加拿大溫哥華克羅夫頓豪斯學校Crofton House School,溫哥華 V6N 3E1)
抗戰前期,美國的遠東政策存在一個由消極轉為積極的過程,具體表現就是援助中國和經濟制裁日本。學界目前對于美國政策轉變原因的研究,概而言之主要有兩個方面:第一,中國政府的外交努力。“與其派往美國的外交代表陳光甫、胡適和宋子文(1940年6月以蔣介石特使身份赴美)等人的艱苦奔波分不開的。”[1]第二,1938年以后日本的南進政策,而不是日本侵略中國。此一說法最早由日裔美國學者入江昭在 《跨越太平洋:美國與東亞關系內史》(Across the Pacific,An Inner History of American—East Asian Relations)中提出。入江昭不認為日本侵略中國是太平洋戰爭的根本原因,而是日本的南進政策導致美日關系的尖銳。對美國人而言,英美安全基于相互依賴,日本的擴張意味著對英國在亞洲地位的破壞并削弱了英國的安全;而南進政策的高峰點——珍珠港事件迫使美國對日宣戰,使得美國將亞洲戰爭與歐洲戰場聯系起來,為本身的安全體系而戰[2]363。實際上,除了以上兩點,還有一個原因值得關注,即日本對美國在華權益的侵犯。“對于日本對美國在華權益、國際法和美日間條約一而再、再而三的侵犯,美國一次又一次地提出抗議,每次日本都做出它要遵守相關條約和協定的保證,但很快日本當局就無視這些承諾而又一次地破壞美國權益。赫爾對此已經深感厭倦。……事實上,日本沒有可能滿足美國的條件,正在走下坡路的美日關系已沒有回頭的可能。”[3]141可以說,抗戰前期日本對美國在華權益的破壞,也是推動美國遠東政策轉變的重要因素。然而,學界對此卻沒有專門的論述。有鑒于此,從日本對美國在華權益的侵犯以及美國政府的反應兩個方面,集中分析抗戰前期美國遠東政策轉變的原因。
1937年中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不久,美國將遠東政策的基調定位為不干涉并致力于保護在華權益,日本政府對此亦三番五次予以保證。盡管如此,伴隨中日戰爭的不斷擴大,美國在華權益頻遭日本在華軍事當局的嚴重侵犯,美國政府雖多次抗議,但終無效果。
1937年7月16日,盧溝橋事變爆發后不久,美國國務卿赫爾(Cordell Hull)發表和平聲明,強調國家間和國際上的自我克制:“我國一貫堅定地主張維護和平,我們主張國家間和國際上的自我克制。我們主張各國都要禁戒使用武力來達到政策目的和干預別國內政的行為。我們主張通過和平協商達到意見一致來解決國際關系問題。”[4]91這項聲明被認為“是一項不痛不癢、軟弱無力的表態。這個聲明表明,美國政府仍然在繼續它的所謂不干預政策,而且把它根據《九國公約》和《非戰公約》所理應承擔的莊嚴的國際義務棄置一邊。正因為赫爾聲明只是籠而統之的談論國際關系準則,而沒有片言只語譴責侵略,所以連日本、德國、意大利也都立即聲明表示贊同”[5]145。美國前任國務卿史汀生(Henry Lewis Stimson)更是寫信給赫爾,稱應對遠東形勢不能僅靠這樣一個“強有力的道德呼吁”[6]91。
雖然美國政府在譴責侵略問題上態度欠佳,但是在維護其在華權益方面則非常積極。1937年7月12日,日本曾主動聲稱會保護列強的在華權益:“日本政府一貫希望維護東亞和平,仍未放棄通過和平談判來制止目前局勢的惡性發展的希望。如果中國方面同意對其非法行為道歉并保證不再使同樣非法行為發生時,仍可以采用友好方法解決紛爭。但不論如何,日本政府將全面考慮列強在中國的權益。”[4]897月27日,美國遠東司長項白克(Stanley Hornbe)專門召見日本駐美大使館參贊須磨彌吉郎,再次強調日本政府要信守全面考慮列強在華權益的承諾[7]335。28日,日本外相又向美國駐日大使格魯(Joseph C.Grew)保證:“將用全力保護美國人及他國人民財產和美國及其他國家在受影響地區的權益。他相信香月將軍對其軍隊的完全控制。”[4]98從中可以看到,中日戰爭全面爆發后,不干涉或不卷入遠東沖突,同時盡可能保護美國在華權益成為美國遠東政策的基調。“國務卿與大使的觀點相同,即美國的基本目標應包括:避免卷入。保護美國公民的生命、財產和權利。國務卿對大使提出的在追求上述兩個目標的同時可以追求第三個目標的建議表示懷疑,認為不應把鞏固與交戰國任何一方的關系作為固定目標。”[4]112盡管如此,隨著中日戰爭不斷擴大,美國在華權益卻頻遭日本在華軍事當局的侵犯,日本的保證成為泡影。
日軍所到之處,從平津到滬寧,美國在華權益均遭侵犯。1937年7月,北平發生日軍騷擾美國婦女事件。為此,美國國務卿赫爾專門約見日本駐美大使堀內謙介,“希望可以阻止鬧事的日本兵,并且好好管教他們以免滋事,這對日本國家的聲譽有好處”[4]94-95。這是中日戰爭全面爆發以來,日軍侵犯美國僑民安全的第一例事件。隨著中日戰爭的不斷擴大,日本在華軍事當局的破壞活動也不斷增加。
1937年8月20日,停泊在黃浦江中的美國亞洲艦隊旗艦“奧古斯塔號”(USSAugusta)被日軍炮彈擊中夾板,造成1人死亡18人受傷。“昨晚六時四十分,停泊于浦江之日艦發砲轟擊我南市及浦東一帶,有一砲彈落于停泊江海關前之美國旗艦奧葛斯脫號之甲板上。當時炸死美兵一人,并傷十八人,其中五人重傷。”[8]這是中日戰爭全面爆發以來,首次造成在華美僑傷亡的事件。日本政府對此表示了歉意,但強調“日本政府對第三國在有關戰爭區域中所受到的損失,不負責任”[4]171。言外之意,日本將此事件歸咎于美國炮艦停靠位置的錯誤。
8月26日,日本大規模轟炸國民政府首都南京。其中,南京中央大學、中大附中、革命遺族學校及志成醫院遭到嚴重破壞。“殺死炸傷幾位大學工作人員,此外,也活活地燒死了住在貧民地區的大量和平的中國人民。”[4]173為此,美國政府基于人道主義原則,抗議日軍的這種無差別轟炸行為:“這種行動雖然有其軍事目標,但實際結果卻是不加區別地破壞用作教育或其他非軍事目的的建筑物,也殘酷地濫殺無辜平民。”[4]173在美國人看來,無差別轟炸的惡例一開,中外非戰斗人員均有可能成為戰爭的受害者。
為了盡可能地減少不必要的傷亡,日本在華軍事當局曾經發出訓令,希望所有在華美國產業上均刷上明顯標志,同時將美國產業的情況盡可能多地告知日本,以便有效地防止美國在華教會不必要的損失。美國照此做了,但后來的事實證明亦無濟于事。以9月12日日軍飛機轟炸惠州美國教會醫院為例:“美國政府所得之情報說明3架日本飛機3次在該教會住宅區低空盤旋,當時該區已懸掛兩面大號美國國旗,每次飛機所投下之炸彈均命中醫院區,嚴重炸傷醫院工作人員及損毀醫院和宿舍,當時惠州城并無高射機槍,而教會所在地距中國軍隊營房地遠超過兩英里。”[4]177在距離、標志都不成問題的情況下,依然被炸,日軍之蓄意與無差別轟炸之危害,由此可見。
相比針對美國在華僑民中非戰斗人員的轟炸,1937年9~10月,日軍炮彈頻繁落入上海租界美軍防區的情況更讓美國感到事態嚴重。
9月2日,日軍炮兵自虹口公園射擊榴霰彈落在第8號崗哨附近,沒有爆炸。榴霰彈飛到第6號崗哨后,引起燃燒。
9月9日,9顆72毫米榴霰彈落在第二連駐守附近之富盛面粉廠,9寸炮彈頭落在第4號崗哨附近。
9月27日,一顆炮彈落在盛裕面粉廠。
10月2日,12顆炮彈落在魯濱遜路及蘇州河交界處,炮彈直徑約為5寸。
10月14日,兩顆炮彈落在長平路及馬卡姆路拐角處,有40個平民傷亡。
10月15日,一額巨型炮彈落在戈登路。
10月22日,一顆炮彈落在新閘和梅白路拐角處,平民人群中造成死傷50多人。
上述者外,高射機槍子彈及彈片,在不同的29天內落在本防守區域內[4]190。
為了應對此種局面,美國亞洲艦隊司令長官亞內爾(Harry E.Yarnell)專門召開會議,參加會議的除了日本軍方代表參贊原田將軍和日本駐上海總領事岡崎外,還有英國、法國、意大利、荷蘭等國的海軍官員。此種欲圖解決問題的方式顯然比僅通過美國駐日大使格魯照會日本政府更顯強硬,但實際效果卻不明顯,更為巨大的挑戰即將到來。
1937年12月12日,日軍飛機在天氣晴朗的情況下,炸沉了懸掛有美國國旗的長江炮艦“帕奈號”(USSPanay),制造了震驚美國的“帕奈號”事件。該事件最終造成2名美軍士兵和1名船員死亡,48名美國僑民受傷。“下午1時38分,‘帕奈號’及其他三艘美孚油輪遭到日本海軍航空隊軍機輪番轟炸,飛機依序向‘帕奈號’俯沖,大部分擊中左前舷。日軍軍機除了轟炸外,更以機炮掃射目標。下午3時54分,‘帕奈號’沉沒于長江江水中,艦上一直飄揚的星條旗亦一并為江水所吞噬。”[9]54-58此事普遍被認為是4年后珍珠港事件的預演,美國駐日大使格魯為此曾用“緬因號”事件①“緬因號”事件,是指1898年2月15日,停泊在西班牙殖民地哈瓦那執行護衛任務的美國海軍艦艇“緬因號”遭到水雷襲擊并最終沉沒,美國以此為借口發動對西班牙的戰爭,即美西戰爭。警告日本,羅斯福總統甚至還研究了可能采取的海軍行動[10]221。但最終沒有付諸實施,因為他“不愿意用戰爭的辦法解決問題”[11]497。
對美國政府來說,1938年可謂是政策開始轉變的關鍵一年。因為即便是發生了“帕奈號”那樣嚴重的事件,日本仍然沒有任何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地繼續破壞美國在華權益。尤其是1938年11月東亞新秩序聲明的發表,將日本獨霸中國的野心暴露于世,在此前后,美國的遠東政策開始轉變。
從1937年8月起到1938年9月的兩年零一個月間里,“被炸毀的美國教會和學校共有36處,被炸傷的美國僑民共有25人,被炸斃者共有24人,被炸沉的軍艦有1艘,被擊毀的旅客機有1架。據大概的估計,在這2年里面,美國在中國財產的損失,已超過1億美元以上”[12]614。
1938年1月15日,美國駐華大使館已經接到了15宗日軍侵入美國產業的報告。“日軍乘兩輛卡車,闖入聯合基督教會的院子中,搶走一架鋼琴和其他財產。日本大使館在制止這些暴行方面是無能為力的,而日本皇軍則或者不愿意或者無法向美國的資產提供足夠的保護。”[4]2201月27日,南京又發生日軍掌摑美使館外交人員事件。“他用手掌摑我(時任美國駐南京使館阿利森——引者注)的臉,然后轉身也打了里格斯(南京金陵大學的教師——引者注)一巴掌。跟我們在一起的那位憲兵隊員有氣無力地去阻止那個日本兵,他們中一個用日語說‘他們是美國人’或同含意的句子。這樣,我們退出大門外街。當那位日本兵聽說我們是美國人時,他馬上狂怒到臉發青,口中重復說‘美國人’,他也想再試圖去攻擊里格斯先生,當時里格斯離他較近。那位憲兵隊員阻止了他,不過,他還是扯破了里格斯的衣領,有幾只衣扣也被扯掉了。”[4]225此事以日本政府的道歉,懲罰有關單位之指揮官和26名日軍士兵告一段落。這些行為不僅性質惡劣,而且是發生在“帕奈號”事件后不久,這使得美國越來越認識到日本政府可能根本無法控制日本在華軍事當局的行動。
因此,隨著戰線的擴大,日軍所到之處,侵犯美國在華權益逐漸成為常態,日軍侮辱美國國旗、轟炸美國在華教會和醫院、搶劫破壞美僑資產、毆打美僑等事件層出不窮。
1938年4月13日,濟南齊魯大學長老會傳教士卡爾森(A.L.Carson)博士,被日軍士兵強迫離開周村(今淄博周村)的火車,他的行李被扔掉,并且被反綁后滯留周村火車站警衛室達三個小時[13]64。5月24日,南通州(今南通)之美國長老會教堂和美國長老會婦女圣經學校及其住宅遭受日本飛機的轟炸造成嚴重破壞。10月24日,又發生河南桐柏路德兄弟教會遭遇日軍轟炸事件,結果,美國僑民年僅三歲的菲比·尼赫斯(Phoebe Nyhus)被炸死,其母亞瑟·E.尼赫斯(Arthur E.Nyhus)夫人及其八歲的姐姐露絲·尼赫斯(Ruth Nyhus)受傷。不僅如此,有的地方反復被轟炸多次,比如河南鄭州的美國南方浸信會醫院,自1938年2月以來已經被轟炸7次。11月13日,14日和18日,3次轟炸在太平的基督教及聯合傳教差會。11月13日和23日炸毀湖南衡陽美國長老會北方差會的醫院和教會。12月24日和29日,轟炸桂林基督教及聯合傳教差會,結果造成差會職工及在該處居留的難民的死傷事件[4]271。
總而言之,到1938年12月底,日本侵犯美國在華權益的案例總計已經不下300件[4]226。總體來看,日軍侵犯美國在華權益的類型主要分為以下三類:第一是針對在華美國僑民人身安全的損害;第二是對美國在華僑民財產的破壞。其中被破壞的對象又可分為七類:“教會本身、教會學校和圖書館、教會醫院、美僑住宅、美國在華工廠和公司;美僑個人財產;美國在華使領館和炮艦等。”[14]126以第一類為例,從1937年到1941年,在中國被日軍殺死或傷害的美僑共65名,其中死亡6名,傷59名。詳情可見表1。
如此頻繁且性質嚴重的破壞行為,使得美國政府對日本在華軍事當局行為背后的動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駐日大使格魯曾言:“這樣不斷地轟炸攻擊美國在華資產則會導致美國愈來愈相信這類攻擊是有意的,是把外國勢力逐出中國之外的整個計劃中的一部分,情況使我們無法作出其他的結論。”[4]269由此可見,美國政府的認知也是一個逐漸增強的過程,從開始的寄希望于日本政府的管控到后來明了日本政府的軟弱無力,再到最后日本獨霸中國結論的得出。尤其是1938年11月3日,日本發表了所謂建設東亞新秩序的聲明,即第二次近衛聲明,讓美英等國完全看清了日本的野心。這個聲明的要點是:“帝國所希望于中國的,就是分擔這種建設東亞新秩序的責任。帝國希望中國國民善于理解我國的真意,愿與帝國協作。固然,如果國民政府拋棄以前的一貫政策,更換人事組織,取得新生的成果,參加新秩序的建設,我方并不予以拒絕。帝國深信不疑,各國也將正確認識帝國的意圖,適應東亞的新形勢。特別是對各盟國的一貫厚誼,深表滿意。”[15]593

表1 1937-1941年在華美僑傷亡詳表[14]126-127
一般認為,這項聲明主要表明了日本關于建設東亞新秩序的堅強決心,因此強烈地刺激了英美各國[16]17。對此,美國迅速做出反應,向日本提出建議。要求按照《九國公約》的精神,恪守對中國的門戶開放、機會均等原則并尊重美國的在華權益,批駁日本所謂“形勢已經發生變化”的說法,指出形勢的改變“是由于日本的行動所致”,表示不承認“任何一個國家有必要或有理由在一個不屬于它的主權范圍的地區內規定一個新秩序的內容和條件,并自命為那里的掌權者和司命者”,反對“任何美國的權利和責任被任何別的國家的當局或代理人的專橫行為所廢止”[17]146。此后,美國的遠東政策發生改變,逐漸由消極轉抗議變為積極行動。
在正面呼吁日本政府保護美國在華權益無效后,美國政府開始轉變政策,道義禁運與援助中國成為表明美國態度的重要選擇。此后不久,為了進一步明確其維護遠東權益的決心,美國政府很快又宣布廢除《美日商約》,為美國對日全面禁運掃除了法律障礙,也標志著美國的遠東政策進入新階段。
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審判書》中,明確記述了日本在華軍事當局侵犯美國在華權益對美國轉變遠東政策的影響:“近衛和廣田,在一九三八年一月二十二日的議會施政方針演說中,都再度強調日本希望增進與西方各國的友好關系。廣田并重申了對于西方各國在華權益給以最大限度尊重的明確保證。但在一九三八年上半年當中,盡管東京的美國大使不斷向廣田提出抗議,而日本陸軍部隊卻經常無理地侵犯美國的在華權益。這種敵對行為的表現,使日本蒙受極大的不利。因為在一九三八年六月十一日,美國對日本實行道義禁運,禁止對日輸出飛機及其他武器。”[18]131對此,日方亦不諱言:“日本曾一再說明,等待事變解決以后,當然要采取恢復第三國權益的方針,但英美等列強卻對此持懷疑態度,遇事便向日本提出抗議和譴責。在這種不正常的狀態下,爭執問題不可避免地越積越多,在這個過程中,日本和英美之間的對立便越來越不好解決了。”[16]17
所謂道義禁運,是指美國國務院以政府名義呼吁美國的飛機制造商和出口商,不要向轟炸平民的國家和地區出售任何飛機、航空武器、飛機引擎、飛機部件、航空設備附件或炸彈[3]112。道義禁運雖然沒有強制實施,但是從后來的實際效果看,還是取得了相當的成效(見表2)。可以說,美國遠東政策的轉變,是從道義禁運開始的。

表2 美國對日出口飛機及零部件情況表(1938年)
對華援助方面,1938年底也有了實質性的進展。1938年秋,美國財政部長摩根索(Henry Morgenthau,Jr.)與國民政府代表陳光甫談判對華貸款問題。截至此時,美國政府內部對于通過援助中國以遏制日本的策略已經基本達成共識。1938年12月15日,在援助計劃的細節得到澄清之后,美國國務院發布了關于進出口銀行同環球貿易公司達成2 500萬美元信貸協議的通告[19]31。雖然援助數額不大,大致相當于美國當時打造一艘戰列艦的費用或稍多一些,但是對中國抗戰的鼓舞作用卻不可小覷。蔣介石即稱:“借款成功,全國興奮,從此全國抗戰精神必益堅強,民族前途實利賴之[20]77-78。”
如上所述,雖然美國成功實施了對飛機及其零部件的禁運,但仍有其他大量的戰略資源如石油、鋼鐵等原料輸出日本。日本在華軍隊把這些用美國原料生產出來的炸彈又扔向了美國在華資產。1939年3月30日,格魯就日軍轟炸美國在華資產再次向日本外相廣田提出強烈抗議。聲明中提到,從1938年2月到1939年3月的一年時間里,又發生“不下135件日軍空襲轟炸危害美國人生命及造成美國資產損毀的事件”[4]270。1939年7月6日和7日的轟炸中,有5顆炸彈落在離美炮艦“圖圖伊拉號”(USSTutuila)不到200碼(約183米)處。根據7月10日的美國國務卿備忘錄顯示,赫爾對日本破壞美國在華權益的行為進行了嚴厲警告:“把別國的人民在光天化日下脫光衣服對任何國家的人來說都是于理不容的……如果我國公民在中國會被這樣強脫衣服至裸體被公之于眾的話,我國將會被煽起強烈譴責和憤怒之潮。”[4]287此時的赫爾對于日本在華軍事當局的行為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為了維護與日本的友誼并且保護在華僑民的人身和財產安全,美國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和耐心,但均付諸流水。為了保護美國在華權益免遭進一步破壞,美國政府表明遠東政策的時機已經到來。”[21]636-637截至此時,就連一向主張對日溫和的格魯也漸漸改變主意,日本正離他自己所期望的“溫和派”掌權的目標越來越遠:“我講話的語氣很重要。現在需要的是斬釘截鐵地講實情——呼吁停止轟炸、侮辱、限制貿易和其他具體的侵華美國權益的行為。”[22]289
很快,作為報復,美國政府于1939年7月26日突然宣布將于六個月后廢除1911年簽訂的《美日商約》:“為有助于重新考慮,以及為更好地保衛和促進美國利益以符合新的形勢發展的需要,美國政府根據該條約第十七條規定的程序,特此通知要求終止此項條約。”[23]396當時,《泰晤士報》關于此事有則精當的評論:“美國廢約之舉,足證美國不但有維持其遠東利益的決心,而且要對侵犯美國權利的日本采取報復行動,換一句話說,倘若日本在華軍人繼續任意掌摑美國僑民的面孔,故意令美國在遠東喪失威信,則日本應知美國有維持其威信的決心,并將不惜與日本相周旋。”[12]614日本當然也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威脅:“自昭和14年(1939年)1月以來,基本上保持沉默的美國,7月26日,突然通知日本廢除日美通商航海條約。這對日本真是個晴天霹靂,從此以后,美國的援蔣反日政策便越發露骨起來了。”[16]18
由于此前美國在沒有提前廢除商約的情況下,貿然宣布對西班牙和意大利實施禁運,兩國反以破壞條約指摘美國。所以此次美國為了不給日本機會,先行廢除《美日商約》,這就消除了美國對日全面禁運的法律障礙。日本政府對此也極為明了,馬上以開放長江下游航運相誘,希望可以續訂商約,遭到美國政府的拒絕。
美國主動廢除《美日商約》,盡管并不意味著立即開啟對日全面禁運,但廣義上說它同道義禁運一行,都是對戰時中國施以援助的一種方式。由于當時英日之間正在進行所謂的遠東慕尼黑陰謀(指《有田-克萊琪協定》的簽訂——引者注),英國為了綏靖日本,完全承認日本侵華所造成之實際局勢,因此,美國此舉表明站在中國一邊,無疑為國民政府打了一劑強心針。蔣介石得知此一消息后,立即致電駐美大使胡適,“美國宣布廢止日美商約,正義力量頓見增加,我全國軍民聞之極感振奮”[24]448。1939年7月31日,蔣介石又在接見美國駐華大使詹森(Nelson T.Johnson)時高度稱贊美國廢除商約乃“輝煌的行動”,贊揚它減輕了中國所面臨的深刻危機,并表示中國對此將不會忘卻[24]448。
實際上,從1934年的《天羽聲明》開始,日本就早已流露出獨霸亞洲的企圖,揚言要把西方勢力趕出中國。從“九一八”事變到“七七”事變,面對日本侵華的逐步擴大,美國的遠東政策從史汀生的不承認主義發展到不干預主義。美國此舉背后的意圖十分明顯,希望以此換取日本對美國在華權益的尊重,結果緣木求魚,毫不奏效。到1938年,日本在華軍事當局侵犯美國在華權益的事件不絕于耳。1938年11月,日本政府更是提出大東亞新秩序,公然挑釁美國的門戶開放政策。到此為止,美國的遠東政策開始從消極的不干預主義轉變為積極的經濟制裁日本。可以說,日本對美國在華權益的侵犯也是推動美國遠東政策轉變的重要原因。正如當時的雜志《日本外交》中所言,東京的輿論非難美國對日采取“敵對行為”,指責歐戰發生后,美國在遠東為英法保護權益。“其實,美國是對貪婪無厭的日本侵略者,屢次作善意的警告。美國不是為英法保護權益,而實是為自己的權益作最大的努力。歐戰發生后,日本已經不把英法放在眼下,排除英法權益已成日本最近外交政策的基干,但是排除英法權益,自然也害及美國。今日在太平洋上有保護權益的實力的國家,只有美國,美國要保全太平洋上的權益,也自不能忽視當前的危機。”[25]598
美國學者邁克·沙勒(Michael Schalle)在其著作《美國十字軍在中國》中曾經提出一個重要的議題:“中國保守的民族主義者為什么要向美國的政策設計者尋求幫助呢?”[13]3-4沙勒作為一位西方學者,在論述戰時中美關系時,首先想到的是中國為何需要美國的援助而非美國為何要援助中國。這是一種帶有西方中心論的先入為主式的思維邏輯。實際上,戰時中國為何需要美國的援助似乎不難回答,而相較之下,美國為何會援助中國則需要認真思考。當前學界對此一問題的研究,較少關注日本對美國在華權益的損害與美國遠東政策轉變之間的關系,導致得出入江昭那樣的觀點。當然,我們不能否定日本南進政策對美國遠東政策轉向的影響,但也絕不能忽視美國在華權益遭受損害的推動作用,將中國的抗戰既淪為“他者”,否定中國抗戰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起點與終點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