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晨 吳迪



摘 要:基于語料庫,本文揭示了“連”字句的兩種不同句法形式,即“連X也Y”與“連X都Y”在使用中呈現的不同特征和句法差異。研究結果表明,“連”字句的兩種句法形式在“表達序位框架”這一概念結構上呈現出了主客觀性的差異。通過比較兩個句式的句法環境,論證了不同副詞的選擇正是概念結構調整的句法輸出策略。
關鍵詞:構式 “連X也Y” “連X都Y” 主觀化 序位框架
一、引言
“連”字句的探討一直受到漢語學界的重視。文獻表明“連”字句表達“強調”(朱德熙,1982)、“遞進/降”(宋玉柱,1981)、“標舉極端”(崔永華,1984)、“多重語言信息”(崔希亮,1990)等,可以從很多角度、運用不同的方法進行探索,有很大的研究空間。自上世紀80年代以來,“連”字句的研究從討論“連”字的詞性、語法化(周小兵,1990;張伯江、方梅,1996;洪波,2001;胡德明,2002)擴展到句式意義、認知解釋(Paris,1979;崔希亮,1990;曹逢甫,1994;胡德明,2002;張旺熹,2005)。這些研究對“連”字結構存在一個共識,即“連”字后的成分“X”與副詞“也/都”后的成分“Y”之間存在著一定關系。其次,這些研究還預設了一個前提:與“連”字構句的副詞“也”或“都”可以替換而不改變句式意義(Li & Thompson,1981;朱德熙,1982;崔希亮,1993)。在文獻中也常見到以“連……也/都”的格式進行統一表述。例如:
(1)連張三也/都想來嗎?(Paris:1998)
有少數學者注意到了“連X都Y”與“連X也Y”兩個句式之間存在細微的差異。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句式結構的不同。崔希亮(1993)通過檢索17部文學作品中的1069條語料,發現“連X都Y”與“連X也Y”在肯定句與否定句中的分布存在差異(“連X都Y”在肯定句與否定句中的使用比率分別為59%和41%,“連X也Y”在肯定句與否定句中的使用比率分別為39%和61%)。這一結論顯然受到語料篇幅限制而缺乏信服力,陸續被其他學者修正(葉川,2004;Wang & Su,2012),他們對自然語料庫中的“連”字結構進行統計,發現“連X都Y”與“連X也Y”都傾向于出現在肯定句中(分別為72%、79%),而較少出現在否定句中(分別為27%、20%)。
第二個差異性也體現在句式結構上。張誼生(2002)研究發現基于副詞“都”“也”性質不同,二者與“連”字構句時呈現了簡單句與復合句的差異。然而,張誼生并沒有繼續進行探索給予令人信服的解釋,甚至沒有明確指出如何區分漢語的簡單句與復合句。
第三個差異性是二者體現了說話人的不同意圖。葉川(2004)認為,“都”與“也”在表示范圍時存在區別:“都”表示總括,要求所指稱的事物具有全稱性;“也”表示類同,對所指不要求具有全稱性(馬真,1982;陸劍明、馬真,1999)。因此在“連”字句中,“都”句表達了說話人對全稱的強調,而“也”不具備這樣的功能。但是葉川的結論缺乏自然語料的支撐。
綜上所述,學界將“連X都Y”與“連X也Y”看成同義句式的觀點相當普遍,即使已有一些學者對同義句式的說法提出質疑,其結論仍然有待自然語料的驗證。其次,對于“連”字句的相關研究大都是基于內省的討論,方法有待更新。本研究基于“構式無同義”的基本原則(Goldberg,1995;Givon,1985;Kirsner,1985;Langacker,1985;Clark,1987; Wierzbicka,1988),嘗試從概念過程的角度論證“連”字句的兩種結構在本質上體現的對概念結構的不同識解模式,由于識解受到的主、客觀性影響,句法上也采用了一些策略來體現主、客觀性特征。
二、研究方法介紹
本研究采取基于構式的分析法,揭示兩個不同的“連”字句在概念過程中呈現的不同特征和句法差異。目前的構式語法包括的模式有:論元結構構式語法(Goldberg,1995)、激進構式語法(Croft,2001、2003)、框架構式語法(Fillmore,Kay & OConor,1988; Kay & Fillmore,1999)。雖然不同模式對構式內部的形與義如何匹配有不同的回答,但仍遵循基本的語言觀,即語言的基本單位是構式(constructions),它們是離散的、形式與意義的配對。幾乎所有的語法單位都可以看成是構式,它們存在于語言的不同層級,如詞素、句法、語義層面(Croft & Cruse,2004:255-256)。從詞素到句子沒有轉換生成的過程,詞素、詞、短語、句子被視為獨立的形義配對(胡健、張佳易,2012;田朝霞,2007),每一個對配都有自身的句法、語義和語用特點,能與其他構式區別開來。
在構式語法框架下,基于使用的研究路徑(usage-based model)認為當語言使用中一個配對越來越頻繁地出現,那么這個配對就獲得了構式的地位。Bybee & Scheibman(1999)考察英語中“dont”一詞,發現其相較于“do”和“not”組合使用,前者更加頻繁,從而獲得了獨立的構式地位。本研究的語料檢索發現在現代漢語中,“連X都Y”和“連X也Y”出現的頻率不相上下,倉促地將二者視為同一構式的替換組合,顯然有悖構式語法的原則。
本研究基于LCMC2.0現代漢語語料庫,對“連”作為連詞成分(連_u)進行檢索,排除了以下情況:①“連”作動詞(連_v)使用,如“連起來”;②“連”作名詞(連_n)使用,如“全連官兵”;③連作副詞(連_d)使用,如“連勝兩局”;④含“連”字成語,如“連哄帶騙”“連本帶利”。語料檢索后獲得69個“連X都Y”句和88個“連X也Y”句,然后對“X”和“Y”兩個部分進行語料標注和統計分析。
三、結果與討論
在連字句中,“X”通常是由名詞性成分所指稱的實體概念,以及少數由動詞成分表達的事件行為構成;“Y”部分由動詞構成。本文認為“連”字句的基本概念結構是建立與“X”相關的序位框架,并與“Y”形成情理關聯①。這一節將重點考察“X”“Y”這兩個成分在不同“連”字句中的語法表現。
(一)“X”成分與序位框架
“連”字后的“X”與“Y”之間體現了“情理值”的高低,如果“Y”符合人們對“X”內在性質認識,便具有較高的“情理值”,反之則具有較低的“情理值”。如例句(2)、例(3):
(2)在日本生計艱難,竟連婚姻都散了。
(3)連元宵節也沒法在家過。
從人類共有的認知體驗來看,例(2)中的“婚姻”(X)和“解散”(Y)之間具有低“情理值”;有時,也可以從某一個民族的認知體驗來看,例(3)中的“元宵節”(X)和“在家過”(Y)之間具有高“情理值”。
正因為人們觀察和衡量事物或事件時會參照“情理值”,于是便有了“序位化”這一認知行為,即通過情理關聯在事物或事件之間建立起一定的序列,通過對每一個端點的肯定來對全量進行肯定,通過對最大值的否定來對全量進行否定。以上面例(2)、例(3)來說,“婚姻”在“社會關系”這個量級序列中可以看成是情理大值,“元宵節”在“時間”這個量級序列中也屬于情理大值。而漢語中的“連”字句,大部分是通過對情理大值的否定來表述全量否定。
序位框架的建立,必然與“X”的語義層面相關,因此本文考察了兩種“連”字句的“X”成分是否受到等級、順序等義素的制約。如果該名詞在語義層面受到等級制約,則是“有序名詞”,這一類名詞會讓人們自然聯想到一組具有量級差異的相關名詞,如“小學生”“處長”“春季”等都是典型的有序名詞。相反,如果該名詞不能給人們指示一個特定的語義關聯方向,就是“無序名詞”,如“旅客”“青菜”“郵票”等,以及代詞、反身代詞和專有名詞,如“我”“她自己”“北戴河”等都是典型的無序名詞。
既然典型的“連”字句體現了“情理值”的逆反,那么“X”則應該是由有序名詞所構成。本文通過對兩種“連”字句的“X”部分進行統計后發現,不同語義類別的“X”在兩種句式中的分布呈現了明顯的差異(如表1所示):
1.序位框架的激活與識解的客觀性
在“連X都Y”句的“X”位置上,出現最多的是有序名詞,高達47.8%。例如:
(4)這些人連基本常識都沒有。
(5)我對她的關切,是不是連外人都不如?
(6)似乎偌大的東北軍已經人才濟濟,連一個小小尉官都容納不下了。
例(4)中的“基本常識”是表示底層意義的名詞,例(5)中的“外人”是表示社會角色和社會關系的名詞,例(6)中的“尉官”是行政名詞。這些名詞具有一個共同的語義特征:[有序性],這一特征已經內化在詞義結構中。人們能夠自然而然地激活序位框架,并不需要通過語篇或語境的手段來實現。當“X”由有序名詞構成時,人們會自然地激活該名詞所在語義場內的一組相關成員,并以該名詞為一個端點,實現序列化。
通過有序名詞的內在特征來激活序位框架,是“連”字句最基本的形式。此時的識解布局呈現出最佳觀察模式:位于焦點中心的是所激活的序位框架,識解人位于臺下隱現區。識解人具有最強主觀性,概念結構具有最強客觀性,識解呈現最大的客觀性(如圖1所示)。
2.序位框架的建構與識解的主觀性
原型的“連”字句通過選擇有序名詞來建立序位框架,這也意味著當無序名詞進入“連”字句后,序位框架的形成有所不同。試比較例(7)中的兩個“連”字結構:
(7)你連一個兵團司令都肯讓給他,怎么連一盤棋也不肯讓他呢?
該例句的前半段是“連X都Y”結構,“X”是由名詞性成分“兵團司令”充當。我們不需要依靠語境或語篇的提示,就可以建立“士兵師長司令”這樣的序位。這是因為“司令”是有序名詞,其內在化的[有序性]已經形成了情理關聯。例句的后半段是“連X也Y”結構,“X”同樣也是由名詞性成分“棋”充當,但是“棋”在靜態的語義層面是無序的,不能形成任何情理關聯的方向。
無序名詞如果沒有具體的語境幫助,人們很難形成相應的情理關聯,無法激活其他的名詞來與其構成某種序位。這時候,就需要依賴言語的作用來為無序名詞建立起相應的序位。例(7)通過句法手段,幫助人們在具體語境中建立起“司令”和“一盤棋”之間的需求等級序列,繼而建構起序位框架。
從本研究的統計結果來看,“連X也Y”中,“X”為無序名詞占半數以上(55.7%),而在“連X都Y”中,“X”為無序名詞的概率則較低(34.8%)。如例(8)、(9)、(10):
(8)一走出小小的縣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沒有,連一個皺折也找不到。
(9)這個挨慣了打罵的女孩子,竟是一聲不吭,甚至連淚水也不落。
(10)他跑大學、去研究所,和專家廣泛聯系,學習計算機語言,就連妻子書信的背面也布滿了演算公式。
“連X也Y”句中的“X”大部分屬于無序名詞。例(8)~例(10)中的“皺折”“女孩子”“書信的背面”單獨出現時呈現的情理關聯的方向很不明確,很難與其他事物形成序列。
因此,在“連X也Y”句中,為了建立相應的序位框架,無序名詞“X”必須通過言語的手段來實現序位化,主要有以下兩種手段:句法手段和語篇手段。
句法手段建構序位框架。通過對語料的考察發現:當“X”是無序名詞時,常常通過添加修飾成分這一句法手段來建立起情理關聯的方向,從而建構起序位框架,如例(11)、(12):
(11)我們大學的種種現狀,如不急速改變,連這個起碼的可憐的數字,也只能成為泡影。
(12)在中國封建社會的法律中,科學和技術成就得不到保護……連技藝出眾的工匠也只不過是巫工樂師。
這兩個例句中的“X”都是由“修飾語+NP”構成。修飾語“起碼的可憐的”“技藝出眾的”分別具有[基本性]和[等級性]的語義特征,這樣就可以對后面的無序名詞“數字”和“工匠”進行序位建構,繼而實現對名詞的序位化。
這種情況下,“連X也Y”句式是借助修飾語來建立序位框架,對修飾語的理解必須依賴臺下的說話人。此時,說話人被邀請入場,他的主觀性降低。而概念結構的主觀性增加(如圖2所示)。
語篇手段建構序位框架。有時,序位框架并非通過添加修飾語來建立,而是依靠關聯標記建立的,包括一些表示遞進關系的關聯詞“不僅”“竟”“不但”“不要說”等,為“連”字后名詞建立一定的情理關聯指明了方向,如例(13)~例(16):
(13)廣大勞動人民不僅談不上擁有參加管理國家大事的民主權利,連維護自身的生存權利也十分艱難。
(14)這家可住好幾十人的旅館,那晚竟連一個旅客也沒有。
(15)不但家里消災免了難,就連機關里也透著安靜多了。
(16)不要說北京市民已由理解變為茫然無措了,連我們自己有時也不知所云了。
例(13)中的“生存權利”是無序名詞,但人們通過“不僅”與“連”字句的連用,建立起“參加管理國家大事的民主權利”和“維護自身的生存權利”之間對“權利”的需求量的等級序列。例(14)中的“旅客”是無序名詞,但是人們通過有標記的關聯詞“竟”,在具體的語境中確立“旅客多”和“旅客少”之間的等級序列。例(15)中原本是無序名詞的“家里”和“機關”,也是通過關聯標記“不但、就”與“連”字句的連用,建立起了情理關聯方向。例(16)通過關聯詞“不要說”,在“北京市民”和“我們”之間建立起對特殊情境理解的等級序列。
此時,序位框架建立參照說話人對事物或事件的理解,概念結構的客觀性降低、主觀性增加(與圖2同)。
除此之外,句式也是一種有標記的關聯形式。例如:
(17)媽媽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衰老了……好像昨天還好好地,今天就不行了,連個漸進的過程也沒有。
(18)高高大大的白果樹的樹葉,在微風中“悉悉索索”響著,似乎連空氣也在輕輕顫抖。
(19)你就這等沒有顏色,連杯茶也不會替大哥端來?真是迷糊透了!
(20)怎么北京連條河也沒有?護城河像下水道。
例(17)和例(18)兩句是虛擬句,“好像”“似乎”體現了說話人對前面命題內容的評價;例(19)和例(20)都是反問句,分別通過句末的補足成分“真是迷糊透了”和句首的疑問詞“怎么”來表達說話人對前面內容的態度,如責備、失望等。
值得注意的是,這時序位框架的建立已經不是“連X也Y”句式的主要語義了。當序位化這一客觀義弱化之后,便凸顯了說話人的主觀態度,從而占據了識解的焦點位置,識解獲得了最大主觀性(如圖3所示)。
(二)“Y”成分與焦點信息
在這一節,我們繼續通過構式搭配分析法(Stefanowitsch&Gries;,2003)來考察兩個構式之間的細微差異。在構式語法的理論框架之下,構式搭配分析法通過比較構式槽位上的詞素(多為動詞)與該構式的關聯強度,探索兩個或多個看似同義構式的意義差別。本文使用的是顯著共現詞素分析法②(Gries&Stefanowitsch;,2004),該方法對考察兩個近義構式的細微意義差別來說,是一種準確率較高的手段。(胡健、張佳易,2012)
1.基于構式搭配的統計結果
基于顯著共獻詞素分析法的統計結果表明,兩個“連”字句對動詞槽位上“Y”成分選擇呈現了差異。下表(表2)列出了區分構式1(“連X都Y”)與構式2(“連X也Y”)的前10個動詞。
其中,傾向構式1“連X都Y”的動詞有3個,分別是:“吃、沒有、相信”;傾向構式2“連X也Y”的動詞有7個,分別是:“看、要、敢、會、讓、感覺、能”。
由于學界都認為“連”后“X”是焦點信息,因此本文嘗試對“X”與“Y”構成的事件結構中“X”所承擔的論元角色進行分析,以期找出兩個構式的差異。我們以區分兩個構式的前10個動詞所在的53條檢索句(其中N構式1=20,N構式2=33)為研究語料,對“Y”部分的動詞與“X”部分的成分所構成的事件結構進行分析,得到“X”所代表的論元角色分類如下:不及物結構主語(InstransitiveSubject)、及物結構主語(Transitive Subject)、及物結構賓語(Transitive Object)、光桿動詞(Bare Noun)、小句成分(Clause),如例(21)~(25):
(21)事情漸漸地變得有點不對勁了,連埋首于工作和沉思的二號也感覺到了。(X=Inst.S)
(22)連那些專找幽靜之處打太極拳、練鶴翔功的主兒,也不敢隨意來此一顯身手。(X=Trans.S)
(23)我連早飯都吃過了,正準備跟你聯系。(X=Trans.O)
(24)龍小音如沒聽見一般,連看也不看,低了頭,默默地在想著心事。(X=BN)
(25)連用什么材料做的也看不出來。(X=C)
統計結果表明:兩個構式的焦點信息(X)的論元角色呈現差異(見表3)。
表3:不同“連”字構式中“X”的論元角色
X
構式 Inst.S Trans.S Trans.O BN C 合計
“連X都Y” 5%(1) 15%(3) 70%(14) 5%(1) 5%(1) 20
“連X也Y” 48%(16) 6%(2) 21%(7) 9%(3) 15%(5) 33
在“連X都Y”構式中,絕大多數(70%)的焦點是及物事件結構中的賓語。而在“連X也Y”構式中,焦點多為不及物事件結構中的主語(48%)。已有研究結果亦表明,副詞“都”“也”在論元結構中的分布存在差異:“也”出現在不及物結構(SV)的頻率遠高于及物結構(SVO);而“都”在及物(SVO)與不及物結構(SV)中的分布較為平均,在前者中出現的頻率略高(Wang& Su 2012)③。但是“都”與“也”在“連”字句的論元結構中卻呈現出不同的分布,這可解釋為“連”字句本身的構式義對句法成分的壓制。
由此可見,不同“連”字句強調不同焦點信息:“連X都Y”構式聚焦及物結構中的賓語(Trans.O),進入該構式的“X”與“Y”多為VO結構;“連X也Y”構式聚焦不及物結構中的主語(Inst.S),進入該構式的“X”與“Y”多為SV結構。
2.焦點信息與識解的主/客觀性
從前文得知,將兩種“連”字句區別開來的是:“連X都Y”構式中,“X”與“Y”構成VO結構;“連X也Y”構式中,“X”與“Y”構成SV結構。這一節將討論在這兩種典型“連”字句中,對概念結構的識解會產生的變化。
“連X都Y”的焦點多為及物結構中的賓語。在對“X”與“Y”構成VO結構的“連X都Y”句作進一步考察后,發現此時的“X”絕大部分是有序名詞(68%),如例(26)、(27):
(26)三間土房算是教室,沒門沒窗,連課桌椅都沒有。
(27)海迪住在濟南市東北方位的花園小區一幢普通得連暖氣都沒有的居民樓內。
這兩個例句中,“課桌椅”和“暖氣”分別作為教室與家居的設備之一,前者很容易激活其他的教學設施如“黑板”“電腦”等,形成由一般到高級的教學設備序列;后者在特定的地理區域,也容易激活其他的家居設備如“空調”“洗碗機”“全自動洗衣機”等,形成由一般到高級的家居設備序列。這也正好說明了典型的“連X都Y”句式(當“X”為有序名詞且作賓語)體現了“連”字句的基本客觀義——激活序列框架。
再看另一種“連”字句。“連X也Y”構式的焦點多為不及物結構中的主語,且統計結果表明當“X”與“Y”構成SV結構時,“X”多為無序名詞(70%)。例如:
(28)她走到我們面前時…我想當時在那個街口的幾百個女孩子都有相形見絀、自慚形穢的感覺,連她們的男伴大概也感覺到了。
(29)去年春天,丈夫陪她遠去上海整容,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這兩個例句中,“男伴”“她自己”都很難和其他概念實體形成一定的序列,屬于典型的無序名詞。前文提到過,無序名詞在“連”字句中要么通過言語手段建構序列框架,要么基本客觀義削弱,轉為強調說話人對命題內容的主觀評價。對“X”同時滿足兩個條件(“X”為不及物事件主語和無序名詞)的典型“連X也Y”句進行分析后,發現這些句子都沒有隱含一個“X”激活的序位框架,而是表明了說話人對陳述內容的態度。為了證明這一結論,分別對上述例句(28)、(29)添加補足成分來進行對比。例(30)a、(31)a是添加一個與“X”相關的概念來建構序列框架,而例(30)b、(31)b是添加了表明說話人態度的成分。例如:
(30)a.她走到我們面前時……我想當時在那個街口的幾百個女孩子都有相形見絀、自慚形穢的感覺,連她們的男伴大概也感覺到了,更別說她們自己了。
b.她走到我們面前時……我想當時在那個街口的幾百個女孩子都有相形見絀、自慚形穢的感覺,連她們的男伴大概也感覺到了。太美了!
(31)a.去年春天,丈夫陪她遠去上海整容,連她自己也不相信,更別說別人了。
b.去年春天,丈夫陪她遠去上海整容,連她自己也不相信。幾個男人能做到呀!
對比兩種補足成分發現,例(30)a、(31)a的語文很荒謬,但是例(30)b、(31)b則合情合理。因為此時的句子所要表達的并非是在一個序位的不同端點之間建立起情理關聯,而是表達說話人對陳述部分的評價,都是說話人為了強調一個極端事例(如“她很美”“丈夫陪妻子去整容”)。
綜上,焦點信息影響著“連”字句的概念義。在“連X都Y”構式中,焦點信息為事件賓語,此時識解重點是激活序位中其他成員,從而建立序列框架;在“連X也Y”構式中,焦點信息為不及物事件主語,“建立序列框架”的客觀義削弱,而表達說話人對極端事例的主觀義增強。
四、結語
“連”字句的基本客觀義是建立序位框架,通過肯定或否定序位中某一個端點對整個序列進行肯定或否定,從而表示強調。但是,當視點布局發生變化后,說話人入場,導致“建立序位框架”這一客觀義削弱、主觀義增加。在句法層面上,選擇不同副詞“都”或“也”正是概念結構呈現不同主客觀性時的操作手段。“連X都Y”具有較大客觀性,聚焦及物事件中的賓語,通過激活與賓語相關概念來建立序列框架。“連X也Y”具有較大主觀性,聚焦不及物事件中的主語,句式義是通過指涉說話人的認識情態對無序名詞建構起序列框架,或者用來表達說話人的態度和評價而呈現最大主觀性。若將副詞的選擇僅僅視為同義替換,認為兩個“連”字句之間沒有區別,顯然有失偏頗。
由此可見,語句中的任何信息都值得深入挖掘。負載和傳達信息是語言的重要作用,所以對概念結構的信息建構與表達過程的研究具有很大價值。
注釋:
①人們觀察外部事物或事件時,會參照其內在性質而
建立起一定的關聯性,這種關聯性有大有小,稱為“情理值”。而連字句正好體現了“一個以量級為基礎的語義范疇系統,人們根據情理值的大小對外部事物進行序位化”。(張旺熹,2005)
②共現詞素分析法是通過統計兩個近義構式對中動詞
槽位上的詞素的顯著性p值,并按照該詞素與構式的關聯強度高低進行排列,發現兩個構式之間的微妙語義差異。
③Wang& Su(2012)基于Sinica現代漢語平衡語料
庫,對檢索的4973條“也”字句和4952條“都”字句所在的論元結構進行統計,發現副詞“都”較為平均地出現在SVO結構(52.24%)和SV結構(47.76)中;但是副詞“也”所在的論元結構分布差異較明顯,SV結構居多(75.68%),SVO結構較少(24.32%)。
參考文獻:
[1]Bybee,J.L.& J.Scheibman.The effect of us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