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躍輝
語言即是思維。長久沉浸在某一種語言的疆域,我們必然會受到這一種語言的熏陶,它的語法、詞匯等,不僅會成為我們表達的方式,還會塑造、改變我們的思想和性格。
如果換一種語言呢?換一種語言,去闡釋原本用另一種語言表達的故事或者思想,似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因為它要轉換的不單單是語言本身,還有那一種語言暗含的整個世界。而翻譯,做的就是這幾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近代以來,中國出現了大量的翻譯作品。清末民初,有位大家很熟悉的翻譯家林琴南,他甚至是不懂外文的。他是靠著魏翰、陳家麟等曾留學海外的才子們的合作,翻譯了180多部外國小說,包括《魯濱遜漂流記》等。剛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非常驚訝。這怎么可以呢?但歷史確實就是這么發生的。后來我想,林琴南翻譯的,更多的是故事,而不是語言。語言完全是他自己的語言,他需要的只是那些外國文學作品的故事。對文學作品來說,故事是最經得起翻譯的。
當然,如今我們的翻譯不可能再這么粗陋了。我們有太多太多的翻譯家,其中不乏極其優秀的。我們還有許多年輕的翻譯家,很多國外的新書,我們很快就能看到譯作。
但我們自己的書,也能在國外得到這樣的待遇嗎?我看是很不容易的。我曾經參加一個會議。會后和一位詩人聊天,他說起另一位詩人的事兒。他說,那位詩人的英文譯者不懂漢語。我說,怎么可能?他說,那位詩人自己懂英語啊!他們兩個人合作,這就能翻譯他的詩了。聽到這個事,我的感覺是,英語世界的林琴南誕生了。甚至可以說,那位譯者比林琴南還要厲害。因為林琴南翻譯的是小說,小說有故事啊。而那位譯者翻譯的可是詩。對于詩來說,語言的重要性更加毋庸贅言了。那位詩人還告訴我,那位譯者有兩句話常掛在嘴邊。第一句話是,任何非英語寫作的詩歌,寫完的時候,才完成了一半,它的另一半需要英語翻譯去完成;第二句話是,任何非英語寫作的詩歌,寫得再好,都沒有它翻譯成的英語譯作好。
我完全驚呆了!這就涉及了一個議題——翻譯的權利和邊界是什么?什么是可譯的,什么是不可譯的?這并不是什么新鮮的話題,但仍然被不斷拿出來討論,就證明它們太重要了,證明它們至今沒得到很好的解決。在我看來,這兩個問題或許是永遠得不到一個具體的辦法解決的。但有一點,或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讓翻譯者在面對這兩個問題時,能夠不那么困惑——翻譯者應該敬畏每一種語言。每一種語言都是具有“神性”的,每一種語言背后都有無數的心靈、深厚的傳統以及由此種語言建構起來的無比偉大的世界。沒有一種語言有資格說自己高于別的任何一種語言。如果沒有這樣的意識,那翻譯就是犯罪。這又讓我想到另一種議論,“當代漢語的變化給翻譯帶來了挑戰和困難”。我想,或許應該倒過來說,是翻譯給當代漢語帶來了更多的挑戰和困難。
作為年輕寫作者,我發現,同輩的同行們在一起聊天,聊起最近讀什么書或者喜歡什么作品時,很少有人提到《史記》《聊齋志異》《紅樓夢》,或者陶淵明、李白、杜甫。這些偉大的中國古典著作和古典作家,正迅速地從我們年輕寫作者的視野中消失——即便不是消失,也是“退居”二三線了。我們談論最多的,永遠是翻譯過來的外國經典,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福克納、馬爾克斯、博爾赫斯以及當下仍然活著的諸多西方作家。當然,這些作家也是我特別喜歡的。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這些作家翻譯過來的作品,正給我們的語言和寫作帶來越來越多的挑戰和困難。
是時候回頭檢視我們偉大的漢語傳統了。當我們作為漢語作家,寫下偉大的漢語作品時,我們就不會對翻譯再如此焦慮、擔憂甚至懼怕。我們應該相信,我們這一種語言不會是孤獨的。
(選自2017年4月23日《人民日報》,本刊有刪改)
作者懷著對語言的敬畏之心寫下本文,作者寫到一種現象:一個不懂外文的譯者,翻譯了180多部外國小說,不懂漢語的譯者也能翻譯中文詩。由此引發作者針對“翻譯的權利和邊界是什么”進行理性思考。作者認為,翻譯者應該敬畏每一種語言。每一種語言都是具有“神性”的,每一種語言背后都有無數的心靈、深厚的傳統以及由此種語言建構起來的無比偉大的世界。
全文思維縝密,語言犀利,不僅強調了翻譯工作的不易,而且突出強調了將漢語作品翻譯成外文的困境以及經典漢語作品遭到冷遇的無奈。字里行間滲透了作者對祖國語言的敬畏與熱愛。在文章的末段,作者呼吁更多人檢視我們偉大而優秀的漢語傳統,希望我們祖國的語言傳播得更遠更廣。
1.本文說“沒有一種語言有資格說自己高于別的任何一種語言”,而《最后一課》中說“法國語言是世界上最美的語言”,你如何理解這兩種說法?
2.你從文中哪些地方可以看出作者是熱愛漢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