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飛亮
?
曹順慶先生學術思想研究
付飛亮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中國古典文學研究階段―比較詩學研究階段―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研究階段―“重建中國文論話語階段”和“變異學階段”,是曹順慶先生經歷的四次重要的學術轉向。但是無論怎樣轉向,其學術思想有兩個不變的維度:一是始終守望中國傳統文化,尊重傳統經典,扎根于本土;二是主動汲取西方文化知識,在比較文學領域不斷創新。
曹順慶;中國傳統文化;比較文學;變異學
曹順慶,現任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是國家級重點學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學科帶頭人,教育部跨世紀優秀人才。同時他還擔任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是比較文學學科第一位“長江學者”。曹順慶的學術研究重點經歷過四次重要的轉向:從古代文論到中西詩學比較,再到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研究,再到中國文論話語的重建,再到變異學理論。縱觀其30余年的學術歷程,無論學術風潮如何變幻,他始終堅守中國傳統文化,尊重傳統經典,扎根于本土;無論他在某一時期的學術發生了什么樣的轉向,其中不變的一點是為弘揚中國傳統文化鼓與呼。此外,他主張創新,反對盲從西方的時髦理論以及學界權威的定論。他曾就嚴羽的“神韻說”寫信與錢鍾書商榷,還敢于質疑王國維、朱光潛等學術大師。他善于學習,主動吸收最新研究成果,提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其中“失語癥”“比較文學中國學派”“變異學”等理論一度成為學界討論的熱點。本文擬闡述其學術研究的四次轉向,以發明其學術思想。
20世紀80年代初至90年代中后期,曹順慶主要致力于構建中西比較詩學,運用平行研究的方法,對中西詩學范疇進行具體的個案研究,以尋求文學的“通律”。
曹順慶的學術研究是從古典文學研究開始的。他于1976年進入復旦大學中文系,在陳望道、朱東潤等一大批資深教授魅力的感召與熏陶下,立志于古典文學研究。大學期間,他寫的一篇關于孔子美學思想的論文,經蔣孔陽、王運熙等老師的指導與修改,發表在復旦大學學生論文集中。大學畢業后他考入四川大學,師從楊明照攻讀碩士學位。讀書期間,他不滿足于前人的學術路數,在打下扎實的國學基礎后,將眼界投放到西方,以自覺的平行研究意識,探討中西詩學范疇的同中之異及其背后蘊含的文化、哲學根源的差異。這是一個更加寬廣的學術領域,一塊有待開墾的處女地。在這一領域辛勤耕耘,他收獲了人生中第一批豐碩的學術成果。
1981年,曹順慶公開發表第一篇學術論文《亞里士多德的“Katharsis”與孔子的“發和說”》,提出中國孔子的“發和說”是儒家的正統美學觀點,與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中所用的一個術語“katharsis”含義相似:二者都是為探討文藝怎樣陶冶人們的情感而提出來的;都認為文藝的目的是使人歸于平靜、和諧、適中,主張中庸之道。當然兩者也有差異:孔子較保守,基于節制情感的美學觀點,推崇典雅、質樸、莊重、含蓄的風格;亞里士多德基于宣泄情感的美學觀點,推崇“驚心動魄”的風格,推崇浪漫主義的悲劇效果[1]72–74。該論文當年即被《新華文摘》轉載。
1983年,曹順慶完成了題為《〈文心雕龍〉中的靈感論》的碩士論文。論文后來發表在《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6集)上,產生了一定反響。錢學森為此專門寫了一封信給他,說讀了這篇文章后頗受啟發。正是以此為起點,曹順慶在《文藝研究》《文學評論》《文藝理論研究》《外國文學研究》《江漢論壇》等刊物先后發表系列中西詩學范疇的比較研究,如《“風骨”與“崇高”》《“文道論”與“理念論”》《滋味說與美感論》《和諧說與文采論》《含蓄與朦朧》《意境說與典型論產生原因比較》等。這些論文令人耳目一新,引起了學界注意。從他在這一時期的學術論文可以看出,他進行中西詩學比較研究并不是單純為了比較而比較,其真正動機是為了弘揚中國傳統文論,努力使其獲得世界文壇的認可。這在曹順慶大多數論文的結尾中可明顯感受到,如他在將西方的“移情說”“距離說”與中國古代的“出入說”進行比較研究后,認為西方的“移情說”和“距離說”都失之片面,而中國的“出入說”更全面,更具有辯證精神,能更好地統一情感與理智、美感與功利之間的矛盾。因此他呼吁:“中國的美學理論遺產,盡管比較零碎,系統性不強,但卻非常豐富,并且相當精湛,富于辯證思想,較之西方的美學理論,毫不遜色,且有民族特色。只可惜尚欠整理,致使這些寶貴的美學理論一直未被世界所認識。這種狀況,不應當再繼續下去了。”[2]48在對中西方有代表性的文學藝術起源論“物感說”與“摹仿說”進行比較后,他認為:“中國古代的‘物感說’在美學理論上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它的地位,完全可以同亞里士多德的‘摹仿說’相并列,它應當而且也完全可以在世界美學寶庫中占有一個重要的位置。”[3]79他還認為中國文藝傳統更具辯證性:“我國文學藝術傳統,是中華民族創造的璀璨奪目的瑰寶,應當受到珍視,我們不應一味去崇拜西方現代派文藝……中國的文學藝術應在本民族文學的優秀傳統基礎上兼收并蓄,才能以其獨具的色彩與世界文藝爭奇斗艷!”[4]67可以看出,雖然他走的是中西詩學比較的道路,但從學術生涯肇始,他就是中國傳統經典的守護者。
1985年,曹順慶成為楊明照的首位博士生,1987年10月提前通過博士論文答辯,成為國內中國文學批評史專業的第一位博士。其博士論文《中西比較詩學》受到專家學者的肯定。季羨林評價:“這是一篇非常精彩的論文。”王潤華評論道:“作者完成了一篇一流的比較文學中幅度廣大的綜合研究。”次年,其博士論文由北京出版社出版,這是大陸第一部以“比較詩學”命名的專著。在此書后記中,曹順慶闡明自己的學術志趣與抱負:“比較不是理由,只是研究手段。比較的最終目標,應當是探索相同或相異現象之中的深層意蘊。發現人類共同的‘詩心’,尋找各民族對世界文論的獨特貢獻,更重要的是從這種共同的‘詩心’和‘獨特貢獻’中去發現文學藝術本質特征和基本規律,以建立一種更新、更科學、更完善的文藝理論體系。”[5]季羨林等學者盛贊此書為我國中西文論比較研究方面“第一本”“開風氣之先”和“填補空白”的著作。饒芃子評論道:“作為新時期出現的第一部《中西比較詩學》的專著,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學見解,作為一種言之成理、持之有據的學術意見,它有開拓性的意義,也能給人們以有益的啟迪和參照。”[6]18該書奠定了曹順慶在國內比較詩學領域的學術地位。
此后,曹順慶對比較詩學的思考深入到話語哲學層面。他認為,中國先秦老子的“道”與古希臘赫拉克利特的“邏各斯”是中西文化與文論話語的原生點之一,二者都是“永恒”(常)的,都是“言談”“道說”之意,都與規律或理性相關;但是,兩者也存在差異,表現在“無與有”“不可言與可言”“體悟與分析”等三個方面,這也是造成中西文化與文論分道揚鑣的深層文化根源[7]51–60。同時,他的研究視野也從中西“兩點一線”變為了“三點共面”,把以中國文明、古希臘文明、印度文明三大文明體系為主的詩學話語放在一起討論,相繼出版了《東方文論選》[8]和《中外比較文論史(上古時期)》[9]等論著,充實了比較詩學的研究資料。
20世紀90年代中期至21世紀第一個十年,曹順慶主要致力于構建比較文學中國學派,對比較文學學科理論進行宏觀的研究。
1992年,受哈佛大學和康奈爾大學之邀,曹順慶赴美訪學兩年,與艾布拉姆斯、喬納森 · 卡勒和宇文所安等著名學者相交往,對西方文化與學術有了更深入的了解。這對他此后的學術研究產生了較大的影響。訪學歸國后,由于視野更加開闊,其思考也更加深入。比較文學是舶來品,也是一門新興學科,在中國的發展時間不長,20世紀50年代在大陸還曾一度中斷,70年代末、80年代初才走上復興之路,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中國比較文學先天基礎薄弱、學科意識淡薄等不足。同時又由于比較文學源自西方,當時還未能發掘本國的比較文學學科資源,大多只能照搬西方。在比較文學領域,法國學派與美國學派各領風騷,相互爭斗,但是他們的研究有一個共同的地方是對包括中國在內的東方文學與文化的忽視。維斯坦因等人對東西方文學的比較持懷疑態度,認為不同文明圈的文學沒有可比性。曹順慶認為這是一種西方中心主義,也是對中國開展多年的中西比較詩學與比較文學的嚴峻挑戰,中國學術界必須對此做出回應,否則中國的比較文學研究就很難進入世界比較文學的主流,很難在國際比較文學界發出聲音,甚至有相當一部分研究將失去存在的學理性。因此,他從微觀的、具體的范疇研究開始轉向宏觀的、思辨的學科理論研究。
標志著這次學術轉向的最具代表性的論文是曹順慶在《中國比較文學》1995年第1期發表的《比較文學中國學派基本理論特征及其方法論體系初探》。他提出“跨異質文化”的觀點,認為比較文學中國學派是以“跨文化研究”為基本特征的,“闡發法”、中西互補的“異同比較法”、探求民族特色及文化根源的“模子尋根法”、促進中西溝通的“對話法”及旨在追求理論重構的“整合與建構法”是正在構建的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支柱[10]18–40。這篇論文顯示了其比較文學中國學派思想與理論的初步成型。曹順慶先后發表了《跨文化:21世紀中國比較文學研究主潮》《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發展的三個階段》《跨文明研究:21世紀中國比較文學的理論與實踐》《跨文明研究:把握住世界學術基本動向與學術前沿》《中國學派:比較文學第三階段學科理論的建構》等一系列論文,進一步闡釋了其比較文學學科理論。2010年,其專著《比較文學學科史》由巴蜀書社出版,共60余萬言,可視作其比較文學學科理論階段的一個完美總結。
曹順慶在比較文學學科理論方面的研究,主要圍繞建構比較文學中國學派進行。他認為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經歷了“影響研究”“平行研究”和“跨文化研究”三大發展階段,形成了“漣漪式”的理論結構,中國學派跨文化的比較文學研究,將會使比較文學研究真正具有世界性的胸懷和眼光。當然,關于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跨越性,他先后使用了“跨文化”“跨東西方異質文化”“跨文明”等詞語,以強調中國學派對異質性的關注,層層深入,不斷推進其理論的完善。
“跨文化”,實際上是“跨異質文化”,主要是指中西方或東西方不同的異質文化,也包括東方各文明圈之間不同的異質文化(如中國、印度、阿拉伯等)。曹順慶后來將“跨文化”的提法改為“跨文明”,是因為文化一詞含義過于混亂,文化的概念已被濫用;另外,“跨文化”往往會產生許多誤會,因為在同一個國家之內,可能會有若干個不同的民族文化和不同的地域文化,比如中國的藏族文化、壯族文化、維吾爾族文化以及巴蜀文化、齊魯文化、楚文化等,這樣勢必會導致混淆國別文學研究與比較文學研究。再者,同一文明圈內也有不同的文化,比如在基督教文明圈內就有法國文化和德國文化、英國文化與美國文化等,這樣也就會造成與“跨國”這一條比較文學定義的混淆。因此,僅僅只用文化來突顯對異質文化之間文學的“異質性”的強調,就容易引起誤解[11]70–84。而使用“跨文明”來代替“跨文化”,就不會產生這樣的誤解。因為“文明”的含義更明確,也更單純。對于“文明”一詞,學界有一個大致的共識,即指具有相同文化傳承的共同體,在信仰體系、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等方面往往是高度一致的。因此,用“跨文明”替代“跨文化”,更有利于比較文學學科的建構。
比較文學的跨文明研究,強調在當前世界正在形成的全方位的、影響深遠的全球性學術思潮背景下,對不同文明之間的異質性進行研究,最終目的是追求在不同文明的異質性基礎上產生的一種互補性。曹順慶用跨文明研究來追求一種“異中之和”或“和而不同”的文化理想,以凸顯中國文化的特色,抵抗全球化思潮。他認為,從比較文學在中國興起到跨異質文明、變異學的提出,從失語癥到西方文論的中國化,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方法論體系基本成形。他強調比較文學的第三階段是中國學派,實質上也是為突出中國比較文學學者不僅能與西方學者平等對話,不再對西方亦步亦趨,而且能在學術上進行自主創新,走在世界比較文學學術前沿,推動全球比較文學學科建設。
1994年曹順慶從美國回到四川大學后,除了思考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問題外,另一問題便是如何重建中國文論話語。這是當時也是當下亟須面對的問題,有較強的現實性。
在致力于構建比較文學中國學派學科理論的同時,曹順慶發現,除了要面對西方的文化霸權與中心主義的挑戰外,中國學者自身也有問題,表現為盲目依賴西方的理論,缺乏自主創新的精神。西方當下流行什么理論,中國的學者就跟著學習使用什么理論,從新批評、結構主義,到解構主義、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酷兒批評,再到文化研究、生態批評、符號學,熙熙攘攘,熱鬧非凡。西方的所謂新潮的文藝理論傳入中國林林總總不下20余種。但是無論中國學界如何熱炒,如何跟風,都遇到一個避不開的尷尬,即這些理論,或多或少都有水土不服的毛病。但是,一些批評家如果不使用這些西方的理論就不能展開批評,因為他們在追逐西方的過程中,把自己老祖宗留下來的傳統文論也忘記了。曹順慶將此形象地稱為中國文論的“失語癥”。中國文論要創新,要擺脫西方文論的強勢入侵,必須要重建文論話語,恢復源自儒家“依經立意”與道家“立象盡意”的傳統話語規則,并在此基礎上與西方文論平等對話。可以看出,曹順慶提出“失語癥”問題,與呼吁“重建中國文論話語”有內在的因果邏輯關系。
曹順慶認為:中國文學理論之所以患“失語癥”,首先是因為沒有尊重、學習本民族的傳統文化,沒有好好掌握自己民族的傳統學術規則。這種拋棄自己根底的蠢行,相當于自斷經脈、自廢武功。其次是忽視異質性,沒有明白中西方文化傳統的不同,將西方文學理論全盤接收、移植到中國,用來批評中國的文學作品,總是隔了一層,甚至顯得不倫不類,常常令人啼笑皆非。最后,現代西方唯科學是從,信奉科學是唯一的知識來源,講究理性與邏輯,而中國文化追求的是性靈和感悟,重視的是評點式的詩學,與西方詩學的體系性、系統性大異其趣。在西方強勢的政治、經濟與文化霸權下,中國學界對傳統文論自然是不能說、不敢說、不愿說。
在透徹地分析清楚“失語癥”的原因后,曹順慶開出的藥方就是重建中國文論話語。在《重建中國文論話語的基本路徑及其方法》《再論重建中國文論話語》《重建中國文論的又一有效途徑:西方文論的中國化》《中國文論話語及中西文論對話》《論中國古代文論的當代有效性——“對古代文論的現代轉化的”反思》等近20篇論文中,曹順慶帶領其博士生團隊,提出了一系列重建中國文論話語的具體建議與方法。大致可歸納為一個原則,兩個層面,三種方法。一個原則: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以我為主,兼容并蓄。兩個層面:一是強調中國古代文論的當代有效性,二是對中國古代文論進行現代轉換。三種方法,指的是可以采用三種方式來對古代文論進行現代轉化:一是遵循“依經立義”的話語規則,重讀經典,使其在現代語境中產生新意;二是“西方文論中國化”,即在遵循中國傳統話語規則的前提下,以中國古代文論為主,主動引進一些外國文論,并對其進行“他國化”(中國化),作為中國文論的有機組成部分;三是主動將中國古代文論輸出,使其在國外發生變異,創造理論旅行后的回歸。
2005年,對曹順慶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年份。這一年,他受聘為教育部長江學者比較文學特聘教授,也正是從這一年開始,曹順慶進入比較文學變異學理論構建的新階段。從2005年開始,一直到當下,可稱為曹順慶的“變異學階段”。這一時期他主要致力于變異學理論的創立及其理論體系的完善。這是繼中西詩學比較及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等階段之后,其學術理路與學術創新精神的必然發展。
2005年,曹順慶在專著《比較文學學》中首提“變異性”[12]269,2006年初又為變異學下了明確的定義,完善了變異學的理論體系,明確比較文學變異學的五個研究層面分別為語言、跨國與跨文明形象、文學文本、文化和文學的他國化[13]97–98。2008年,曹順慶發表重要論文《變異學: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重大突破》,系統地闡釋了比較文學變異學的理論背景、理論核心、價值意義等[14]34–40。該文發表后引起學界高度關注,反響巨大,被《新華文摘》《高等學校文科學術文摘》等轉載。曹順慶關于變異學理論的論文還有《比較文學變異學的學術背景與理論構想》《方法論與變異學》《異質性與變異性——中國文學理論的重要問題》等。
曹順慶關于變異學的理論邏輯,是從分析比較文學現有學科理論的缺憾開始的。比較文學的第一階段以法國學派的實證影響研究為主,強調的是不同國家之間文學的關系史,追尋的是不同國家文學的共同淵源,即所謂的“同源性”。而影響研究的缺陷是不能解決具有影響關系的文學之間的變異問題,一個國家的文學傳到另一個國家時,幾乎可以肯定會發生變異。但是法國學派只重視影響,對流傳過程中發生的變異卻沒有注意,或者視而不見,有意忽略。不得不說,這是法國學派學科理論的一大缺憾。
比較文學的第二階段以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和“跨學科研究”為主,強調沒有影響關系的不同國家的文學之間的美學相似性,或者探究文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相通性。總體上來看,美國學派應該說比法國學派更具包容性,也更具合理性。但是,美國學派也有其致命的缺陷,而且在某種意義上犯的是與法國學派相似的錯誤。美國學派的平行研究和跨學科研究,隱含的一個預設就是不同國家之間的文學是有相同性或共通性的,也就是說這種比較是建立在“求同”的基礎上的,追求的是不同國家文學之間或文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類同性”。美國學派與法國學派的學術旨趣與追求表面上截然不同,但從更高的層面上看,它們是有共同點的,即不管是尋找“同源性”還是“類同性”,它們都強調“求同”。美國學派的缺陷是忽視了不同文學及文學與其他學科之間的異質性。
在剖析了比較文學前兩個階段學科理論的不足之后,曹順慶提出了比較文學第三階段的學科理論,即比較文學變異學。他認為,比較文學第三階段以中國學派的變異性、異質性研究為主,強調不同國家的文學之間,無論有無影響關系,皆應重視它們的不同,而且正是這種不同,更具有研究的價值與意義。同時,他還指出變異學的具體實踐操作,如可以從語言翻譯、文學形象、文學文本和文化層面等方面探尋異質性與傳播中的變異性。中國學派變異學理論的開拓性在于,突破了比較文學西方學派的求同性思維定式,大膽地將異質性、變異性和差異性納入可比性的范疇。重視差異性,與當下世界強調多元文化與多元文明的思潮是相契合的,也與中國和而不同的傳統思想一脈相承。
比較文學變異學是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重大突破,從誕生之初就備受學界關注,得到了中外學者的高度贊譽。已故的比較文學著名學者孫景堯就曾對變異學進行過中肯的評述:“曹順慶提出的‘變異學’命題,以及關于比較文學‘中國模式’,尤其是‘中國學派’‘失語癥’等問題的爭論,激活了學界的探索與創新。”[15]4比較文學專家劉介民對此做出了高度的評價:“治學貴在創新,而發現新理論建立新體系,有建設性的貢獻產生巨大反響尤其難能可貴。曹順慶提出的由跨文化、變異、他者化等建立起的中國學派、闡發了新的理論,成為學術界的焦點和方向。它打破了法、美學派的舊觀念,修正了傳統方面的思維,向世人介紹了新的理論體系。他創始了跨文明比較文學的科學思想和全新的方法。”[16]16王向遠認為變異學最終可以將整個比較文學學科整合成一個完整的體系:“曹順慶進一步將‘變異’這個范疇上升為學科概念的高度,提出了‘變異學’的學科范疇……他將‘變異學’作為一個整合性的概念,來超越‘影響研究’、‘平行研究’等的表述模式,并將與‘變異’現象密切相關的分支學科領域統馭、整合起來。”[17]56
已故國際比較文學協會前主席佛克瑪(Douwe Fokkema)教授,對變異學與西方學派本質上的不同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說:“法國學派的研究是實證主義的,是想通過具體的事實來認識事物。而曹順慶教授是想研究一些并不能用具體的事實來證明的,甚至于是不明晰的,產生于想象和直覺的文學現象。”[18]10佛克瑪教授對比較文學變異學評價極高,還專門為曹順慶的《變異學》英文版撰寫了序言[19]1–4。《變異學》英文版由德國著名的Springer出版社于2013年6月出版,這標志著曹順慶的比較文學變異學理論臻于完善,并走出國門,產生了世界性的影響。
綜上四個階段的學術路線圖只是對曹順慶學術研究與方向的大致劃分,這種劃分是粗線條的,不可能完全精確,而且幾個階段在時間上互有交叉重疊。因為在相對穩定的某一研究階段,他往往同時開展幾個方向與領域的研究,或是對上一階段研究方向的總結與完善,或是對下一階段研究方向的一個預示。然而仔細分析,還是可以發現,1998年之后,他基本上不再做具體的中西詩學的范疇比較。而2005年之后,他的主要精力放在變異學的構建與完善上。當然,不管學術研究如何轉向,其內在學理與精神氣韻具有一致性。在弘揚中華傳統文化的基點上不斷創新與突進,是其學術歷程最鮮明的特征。其學術研究的取向是尊重傳統而不保守,放眼世界而不忘民族文化。其學術研究的出發點和旨歸皆指向現實,以問題意識貫穿學術研究的始終,為中國當下的文化建設服務;其學術研究的方法是博采眾長,彌綸群言,自成一家。
曹順慶一手批判中國文論的“失語癥”,另一手樹起比較文學中國學派的大旗。一手批判,一手建構,在本質上是相通的,都是要張揚中國學界自主創新的精神。他創建的比較文學變異學,也確實是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一大創新,大大開拓了世界比較文學的研究領域,豐富了世界比較文學研究的理論與方法。提出比較文學變異學,并不完全是出于所謂的民族主義立場,盡管變異學客觀上確實起到了為中國比較文學的合法性進行辯護的效果。然而變異學更重要的價值還是在于它的普適性。此外,變異學理論還可以用來重建中國文論話語,而中國文論話語重建的實績,反過來又可以用來支撐變異學理論。“變異學階段”與“重建中國文論話語階段”常常交織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難截然分開,這也造成了對其學術研究進行分期的困難。但是也可以看出,曹順慶的變異學階段,仍然扎根于中國文化傳統,探討的是中國文論的中國化、西方文論的他國化(中國化)等問題,念念不忘的依舊是中國的傳統文化經典。
學貫中西,洋為中用,古為今用,類似的口號被“五四”之后的中國知識分子提出近百年了,然而真正能踐行的學者不多。可以說,曹順慶以其全部的熱情與才智,堅守本土文化沃土,汲取世界文化甘露,并最終綻放出絢爛的學術之花。
[1] 曹順慶.亞里士多德的“Katharsis”與孔子的“發和說”:中西美學理論研究札記[J].江漢論壇,1981(6):72–74.
[2] 曹順慶.“移情說”、“距離說”與“出入說”:中西美學理論研究札記[J].江漢論壇,1982(11):46–50.
[3] 曹順慶.“物感說”與“摹仿說”:中西美學思想研究札記[J].文藝研究,1983(4):74–79.
[4] 曹順慶.論西方現代派文藝表現說與中國古代文藝表現說[J].學術月刊,1984(8):60–67.
[5] 曹順慶.中西比較詩學[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
[6] 饒芃子.中國比較文學的復興及其走向[J].廣東民族學院學報,1989(1):14–21.
[7] 曹順慶.道與邏各斯:中西文化與文論分道揚鑣的起點[J].文藝研究,1997(6):51–60.
[8] 曹順慶.東方文論選[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
[9] 曹順慶.中外比較文論史(上古時期)[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
[10] 曹順慶.比較文學中國學派基本理論及其方法論體系初探[J].中國比較文學,1995(1):18–40.
[11] 曹順慶.跨文明比較文學研究: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轉折與建構[J].中國比較文學,2003(1):70–84.
[12] 曹順慶.比較文學學[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
[13] 曹順慶.比較文學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14] 曹順慶.變異學:比較文學學科理論的重大突破[J].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4):34–40.
[15] 孫景堯.比較文學在當代中國的復興與發展(1978―2008):在中國比較文學學會第九屆年會暨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的學術總結報告[J].中國比較文學,2009(1):1–9.
[16] 劉介民.比較文學研究之方向和方法[J].中外文化與文論,2009(1):14–30.
[17] 王向遠.“跨文化詩學”是中國比較文學的形態特征[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3):53–59.
[18] 王蕾.比較文學、中國學派和文學變異學:佛克瑪教授訪談錄[J].世界文學評論,2008(1):7–10.
[19] FOKKEMA D.Preface to Cao Shunqing's The Study of Variation Theory[J].Comparative Literature: East & West,2011(1):1–4.
〔責任編輯 劉小兵〕
A Study on CAO Shunqing's Academic Thought
FU Feiliang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comparative poetic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discipline theory,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discourse reconstruction and variation theory are the main academic periods which Prof. CAO Shunqing has experienced. Although his academic thought changes, there are two stable dimensions: rooted in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absorbing western culture, with which can he continue to bring forth new ideas in the field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CAO Shunqing;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variation theory
2017-05-09
付飛亮(1977―),男,江西臨川人,講師,博士。
I206
A
1006–5261(2018)01–00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