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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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浪詩話》“謝體”考論
王玉林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謝靈運詩歌從南朝到明清一直為人所推崇。在其經典化的過程中,人們對謝詩的特征形成了一些共識看法,認為它不僅指五言山水詩,而且具有自然清新、對仗精工的藝術風格和悲憤與沖淡之情并重的思想內涵。明清文人接受嚴羽以“謝體”指稱謝詩的思想,并進一步學習了謝體排偶精巧、深情滿懷的特點。
謝體;精工;自然清新;抒情;影響
謝靈運詩歌歷來為人所重,在南朝曾出現“每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1]1754的盛況。鍾嶸《詩品》稱其為“元嘉之雄”[2]19。嚴羽在《滄浪詩話》中稱“謝詩”為“謝體”[3]58,認為“謝詩”無論在體裁形式還是藝術風格、思想內涵等方面均具獨特之處。其實“謝體”之稱由來已久?①,《南齊書》載“(武陵昭王蕭曄)與諸王共作短句,詩學謝靈運體,以呈上”[4]624–625,明確稱“謝詩”為“謝靈運體”,梁初伏挺也“為五言詩,善效謝康樂體”[5]1733。這說明從晉宋到齊梁初年,“謝詩”經歷了經典化的過程,且其詩歌中的某些特征已形成一種范式,為后人所仿效,完成了由“謝詩”到“謝體”的轉化。
“謝詩”從最初單指謝靈運的詩歌,到最終形成一種公認的體式,經歷了動態的發展過程。晉宋到齊梁初年,士人學習謝靈運分為兩個階段,一是晉宋時期,以謝惠連為代表,湯惠休、鮑照對謝詩的評價視角獨特;二是齊梁前期以江淹、謝朓為主,沈約、劉勰、鐘嶸為輔。
在眾多學謝士人中,謝惠連為謝靈運族弟,曾共游山澤,感情頗深,是南朝較早受謝靈運影響的詩人。《南史》云:“(惠連)年十歲能屬文,族靈運兄嘉賞之,云‘每有篇章,對惠連輒得佳語。’”[5]537曾有“池塘生春草”的佳話。縱觀謝惠連33首詩歌,模山范水的寫景詩是其重要內容。如《泛湖歸出樓中望月》云:
日落泛澄瀛,星羅游輕橈。憩榭面曲汜,臨流對回潮。輟策共駢筵,并坐相招要。哀鴻鳴沙渚,悲猿響山椒。亭亭映江月,飗飗出谷飚。斐斐氣幕岫,泫泫露盈條。近矚祛幽蘊,遠視蕩喧囂。晤言不知罷,從夕至清朝[6]1195。
此詩無論是在結構層次、景物描摹,還是錘煉字句等方面,都與謝靈運的五言山水詩有異曲同工之妙。許學夷《詩源辯體》云:“謝宣遠、謝惠連五言,篇什不多,而俳偶雕刻,其語實工,與靈運絕相類。”[7]相較而言,謝惠連詩比謝靈運詩的情感意味更加強烈。由此可知,當時學“謝詩”者已逐步脫離了全盤接受的心態,塑造了“謝體”的雛形。
謝靈運之后的詩壇,常以顏延之、謝莊為掌故。鮑照、湯惠休均為當時名士,他們對顏、謝的評價,更能代表此時詩壇對“謝詩”的關注點。《詩品》引湯惠休對靈運詩歌的評價,稱“謝詩如芙蓉出水,顏詩如錯彩鏤金”[2]19。《南史 · 顏延之傳》云:“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5]881湯惠休、鮑照都發現了謝詩“自然清新”之美。至此可知,“謝詩”向“謝體”的轉變首先從其外在的創作技巧開始,然后逐步深化到其藝術風貌。
齊梁前期,“謝詩”已成為當時士子模仿的典范,“謝靈運體”逐漸成為齊梁前期較有影響的詩體。但此期對學“謝詩”之風的批評之聲也時有間起。《南齊書 · 文學傳論》云:“今之文章作者雖眾,總而為論,略有三體,一則啟心閑繹,托辭華曠,雖存巧綺,終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準的,而疎慢闡緩,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而成也。”[4]908蕭子顯認為謝靈運詩歌出于其閑逸心態,呈現寬舒和緩之氣,缺乏情感。在批評之風盛行下,江淹、謝朓繼續學作“謝詩”。江淹曾作擬詩《謝臨川靈運游山》:
江海經邅回,山嶠備盈缺。靈境信淹留,賞心非徒設。平明登云峰,杳與廬霍絕。碧障長周流,金潭恒澄徹。洞林帶晨霞,石壁映初晰。乳竇既滴瀝,丹井復寥泬。巖崿轉奇秀,崟岑還相蔽。赤玉隱瑤溪,云錦被沙汭。夜聞猩猩啼,朝見鼯鼠逝。南中氣候暖,朱華凌白雪。幸游建德鄉,觀奇經禹穴。身名竟誰辨,圖史終磨滅。且泛桂水潮,映月游海澨。攝生貴處順,將為智者說[6]1577–1578。
該詩完全繼承了謝靈運山水詩的創作模式,刻意化用謝詩的意境。江淹擬作《雜體詩三十首》梳理五言詩發展歷程,首次明確稱謝靈運為山水詩人,從側面肯定其山水詩。至此,“謝體”明確其包含五言詩體裁、山水詩題材。
沈約橫跨宋、齊、梁三朝,被稱為“一代文宗”,他對“謝詩”的評價更具代表性。沈約認為“謝詩”辭采華麗,在《宋書 · 顏延之傳》中云:“延之與陳郡謝靈運俱以詞彩齊名,自潘岳、陸機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稱顏、謝焉。”[1]1904從詩歌發展史的角度評謝靈運“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1]1778,不僅明確了謝詩的辭采特征,同時也肯定了“謝詩”在詩壇的地位。
謝朓在南朝詩壇與謝靈運并稱“大小謝”,從現存詩作看,他受謝靈運的影響很深,如《游敬亭山》云:
茲山亙百里,合沓與云齊。隱淪既已托,靈異居然棲。上干蔽白日,下屬帶迴溪。交藤荒且蔓,樛枝聳復低。獨鶴方朝唳,饑鼯此夜啼。渫云已漫漫,夕雨亦凄凄。我行雖紆組,兼得尋幽蹊。緣源殊未極,歸徑窅如迷。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皇恩竟已矣,茲理庶無暌[6]1424–1425。
此詩繼承了謝靈運山水詩歌的結構程式,但詩歌結尾融情于景,說理偏少,抒情居多,無論是景物刻畫還是煉字琢句等技巧的運用均與謝靈運有諸多相似。胡應麟《詩藪》云:“世目玄暉為唐調之始,以精工流麗故。然此君實多大篇,如《游敬亭山》、《和伏武昌》、《劉中丞》之類,雖篇中綺繪間作,而體裁鴻碩,詞氣沖淡,往往與靈運、延之逐鹿。”[8]152既強調謝朓詩中綺麗藻繪的特點,又稱贊其詩沖和淡雅、清新秀麗之風可比謝詩。總的來看,謝朓詩從謝靈運詩歌脫胎而來,又有所發展。
鍾嶸與劉勰作為齊梁時期重要的文論家,他們對“謝詩”的評價呈現出較大的相似之處。鍾嶸《詩品》云:“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2]18評謝靈運詩云:“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為累……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處處間起。”[2]91認為謝靈運的五言詩辭采艷麗,尚巧似,有繁復蕪雜之病,但也時有佳句。《文心雕龍 · 明詩》云:“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9]67《文心雕龍 · 時序》云:“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王袁聯宗以龍章,顏謝重葉以鳳采。”[9]675劉勰認為謝靈運的山水詩不僅注重辭藻的對仗與新奇,而且極盡描摹之工。總而論之,二人都認為“謝詩”善藻飾、尚工巧。
由上可知,從晉宋及齊梁,“謝詩”到“謝體”完成了蛻變。士人學“謝詩”主要集中于形式題材、藝術技巧與風格特征三個方面:就形式題材而言,注重其五言山水詩;就藝術技巧來看,致力于華美辭采、字雕句琢及偶對;就風格特征來說,自休、鮑提出自然清新之貌以來,江淹、謝朓專學此風。從詩歌發展史的角度看,“謝詩”在劉宋時期聲名顯著,在齊梁時期跟隨者眾多,“謝體”已不單指謝靈運一人詩歌,更代表著晉宋到齊梁的一種詩歌風尚。至此,“謝體”的內涵和外延已逐漸完備。
從齊梁后期到南宋,不同時代對“謝詩”的關注點不同,士人對“謝體”的理解也有所變化。
南朝人所稱“謝體”,主要側重謝靈運的山水詩,這類作品風格自然清新,頗受推重。如伏挺曾有意學習“謝康樂體”,其《行舟值早霧》云:
水霧雜山煙,冥冥不見天。聽猿方忖岫,聞瀨始知川。漁人惑澳浦,行舟迷溯沿。日中氛靄盡,空水共澄鮮[6]1888。
伏挺早行遇大霧,但他并沒有因受阻而焦灼不安,反而在一片白色混沌中觀察山霧與山煙,傾聽猿鳴與湍流,盡情欣賞霧散之后天水澄澈之美景。其詩對景物的細致描繪,流露出的清新自然之氣,及其言辭用語均與謝靈運五言山水詩風相類。由此可知伏挺所學“謝康樂體”主要指“謝詩”自然清新的藝術風格與“五言”詩體。
在齊梁后期,蕭氏子弟也格外關注謝靈運,蕭綱《與湘東王書》云:
謝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時有不拘,是其糟粕……是為學謝則不屆其精華,但得其冗長[10]。
從學詩的角度,蕭綱認為,“謝詩”有自由不拘、篇幅冗長之病,但同時也承認其詩出于天然。蕭統在《文選》中收錄38首謝靈運詩歌,多歸于游覽、行旅二類,且以描摹自然風光的山水詩為主,由此可見,蕭統比較偏好謝靈運具有自然清新風格的山水詩,這也代表了當時社會對謝詩的審美傾向。
此外,江總《游攝山棲霞寺詩序》云“今此拙作,仍學康樂之體”,其詩云:
霡霂時雨霽,清和孟夏肇。棲宿綠野中,登頓丹霞杪。敬仰高人德,抗志塵物表……煙崖憇古石,云路排征鳥。披逕憐森沉,攀條惜杳裊。平生忘是非,朽謝豈矜矯。五凈自此涉,六塵庶無擾[6]2584。
江總于陳朝禎明元年創作此詩,詩歌先記事,寫其因敬仰高人之德,入寺訪求,然后又描繪了棲霞寺周圍山谷自然煙霞、云石風景、山林征鳥等自然風物,最后五凈、六塵二詞道破其尋求清凈無擾的出世思想,正與謝靈運山水詩結構上敘事―寫景―說理特點相似。
唐宋對謝靈運詩歌仍相當重視,對“謝體”的內涵又有所開拓。韓愈《薦士》云:“逶迤抵晉宋,氣象日凋耗。中間數鮑謝,比近最清奧。”[11]肯定謝詩“清奧”之風。顯然,唐人也重視“謝詩”自然清新的風格,并視其為學習典范。同時,唐人在仿寫謝靈運山水詩歌時也借鑒其結構特征,如張說《游洞庭湖湘》云:
緬邈洞庭岫,蔥蒙水霧色。宛在太湖中,可望不可即……飛棹越溟波,維舟恣攀陟。窈窕入云步,崎嶇倚松息……寒沙際水平,霜樹籠煙直……誰傳九光要,幾拜三仙職。紫氣徒想像,清潭長眇默。霓裳若有來,覯我云峰側[12]。
詩人對洞庭緬邈朦朧的山水一直心向往之,現因貶謫而得以游覽,在對自然景物的欣賞中作者極力描摹自然盛景,一步一景,空間轉換,最后想到此地曾有仙人煉丹成仙的傳說,道出詩人的求仙心境,非常接近謝詩的結構。
唐人不僅注意謝詩自然清新、結構精巧之特征,而且對靈運詩歌的藝術技巧也特別關注。楊慎《升庵詩話》云:
謝靈運詩“曉聞夕飇急,晚見朝日暾。”此語殊有變互。凡風起必以夕,此云“曉聞夕飇”,即杜子美“喬木易高風”也。“晚見朝日”,倒景反照也。孟郊詩“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高峰夕駐景,深谷夜先明”,皆自謝詩翻出[13]。
楊慎指出謝靈運詩善于“變互”,即有“對句互文”特征,唐代杜甫、孟郊等人皆有意學習這種特征,也即嚴羽所謂“對句”。杜甫詩博采眾長,曾發出“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的感慨,表達了對靈運詩歌的憧憬。由此可知,唐人不僅全面繼承了“謝詩”顯著的藝術風貌,且對“謝體”的內涵深入挖掘,對靈運的對句特征深入實踐,而這正是嚴羽所評精神來源。
宋人對謝靈運詩歌的寫景技巧也有所開拓。歐陽修《將至淮安馬上早行學謝靈運體六韻》云:
晴霞煦東浦,驚鳥動煙林。曙河兼斗役,沓嶂隱云深。寒雞隔樹起,曲塢留風吟。征夫倦行役,秋興感登臨。衡皋積涂迥,江蘺香露沉。行矣歲華晚,歸與勞嘆音[14]。
此詩標題即是“學謝靈運體”,作品對早行所見朝霞、飛鳥、山嶂、煙云、水草進行了細致刻畫,用詞清雅,音韻和諧,有清新自然之風,最后表達了對時光易老、人生多艱的感慨。整體來看,此詩雖是仿效謝詩,但又有個人特征,打破了謝詩常以玄理作結的寫法,詩尾抒情成分增多。
孫應時《和制帥效謝康樂體》云:
讀書在雪屋,長嘯亦蝸廬。茲晨從遠役,不奈為饑驅。夕棹悄煙月,朝帆暖菰蒲。情欣秋風至,體愜袢暑徂。拾魚未收潦,爭米聊趁虛。廓落展遐眺,舂容進前途。幕畫諒何取,世用實已迂。分閫重節制,三邊藉調娛。功成報天子,朝佩歸與與。下客一何幸,窮途非所虞。江山待公賞,佳處小踟躕[15]。
此詩雖名為“謝康樂體”,但與普遍認知的謝體風貌有所出入。該詩雖也摹寫自然之景,如煙月、朝帆之物,但所寫主要是生活之景,如拾魚、爭米之事,且整體思想與謝詩相差較大。謝靈運多寫出世歸隱及自然玄理,而此詩所寫是建功立業之抱負,是積極的儒家入世思想。從詩風來看,此詩多樸雅之風,與靈運空靈跳躍清新之感,迥然不同。
嚴羽《滄浪詩話 · 詩體》分詩人之體為36類,認為六朝詩人自成一體者只有“陶體”和“謝體”[3]54。嚴羽自注“謝體”為“靈運也”,郭紹虞注云:
鍾嶸《詩品》:“嶸謂若人(謝靈運)興多才高,寓目輒書,內無乏思,外無遺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繹奔會。”胡應麟《詩藪》:“康樂清而麗。”[3]55
張健云:
謝體:嚴羽《詩評》謂“康樂之詩精工”,此乃嚴氏對謝體之概括[16]。
郭紹虞引鍾嶸、胡應麟對謝靈運詩歌的評價,認為“謝體”一指靈運個人才高、文豐,名章警句繁多;二指靈運五言詩歌有偶對、清麗之特點。張健結合嚴羽《詩評》對謝詩的評價,認為“謝體”指謝詩雕琢精巧之工。二人從謝詩的藝術風格著眼,都強調“謝體”刻意巧構的特點。《滄浪詩話 · 詩評》云:“謝所以不及陶者,康樂之詩精工、淵明之詩質而自然耳。”[3]138將謝詩精工的特點與陶淵明樸實自然之風相比較,透露出對謝詩的貶抑態度。
其實,早在南朝時期,詩壇已注意到謝詩“精巧”的特征,鍾嶸在《詩品》中已有較為詳細的論述。嚴羽《滄浪詩話 · 詩評》云:“靈運之詩,已是徹首尾成對句矣。”[3]158“對句”指古代詩文中字數相同、文意相對的句子,在詩歌中一般指對偶互文句。在謝靈運現存40多首山水詩中,大多都有對偶語句,如其詩句“近澗涓密石,遠山映疏木”[17]50,“銅陵映碧澗,石磴瀉紅泉”[17]107中,“近”對“遠”是空間相對;“澗”對“山”,“密石”對“疏木”,“銅陵”對“石磴”,“映”對“瀉”是名物相對;“碧”對“紅”是色彩搭配。“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17]30–31中,“白云”對“綠筱”,給人清新自然之感;“抱”對“媚”是動作相對,運用擬人手法,顯得活潑可愛。“密林含余清,遠峰隱半規”[17]56中,“密林”對“遠峰”,“含”對“隱”,“余清”對“半規”等,互文巧妙,文意相合,句句相對,字字相映。此外在謝靈運山水詩中還隨處可見疊字的運用,如“活活夕流駛,噭噭夜猿啼”[17]96中,“活活”“噭噭”造成一種聲音上的連續與重復,增強了詩歌的節奏感;“摘芳芳靡諼,愉樂樂不燮”[17]46,在句中運用疊字,在句法上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顯示了靈運對詩歌語言的自覺打磨意識,既增強了詩歌的藝術審美力,又給人一種音韻之美。
雖然“對句”有雕鏤造作之態,但大謝山水詩中的對偶句構圖巧妙,色彩和諧,渾然天成。故沈德潛《說詩晬語》云:“謝詩經營而反于自然,不可及處,在新、在俊。”[18]
謝詩能自成一體,除風格、技巧之外,情感方面也具有鮮明的個人特征。王夫之《古詩評選》評謝詩云:“情不虛情,情皆可景,景非滯景,景總含情。”[19]認為謝靈運詩歌景物描寫之中蘊含著豐富的情感。從謝靈運的山水詩來看,部分詩歌表達其遭際坎坷、與世不遇的悲憤之情,情感基調較激烈,如《道路憶山中》云:
采菱調易急,江南歌不緩。楚人心昔絕,越客腸今斷。斷絕雖殊念,俱為歸慮款。存鄉爾思積,憶山我憤懣。追尋棲息時,偃臥任縱誕。得性非外求,自已為誰纂。不怨秋夕長,常苦夏日短。濯流激浮湍,息陰倚密竿。懷故叵新歡,含悲忘春暖。凄凄明月吹,惻惻廣陵散。殷勤訴危柱,慷慨命促管[17]103。
此詩作于元嘉九年,作者遭人誣陷流放臨川。詩人以屈原自比,表達了其政治失意、背井離鄉的憤慨之氣及對家鄉的思念之情。謝靈運雖受玄、佛影響,但其思想仍以儒家入世為主,因此詩中雖有思念東山的歸隱思想,但總體呈現的是因政治受挫而憂思難抑之情。
同時,由于受玄學思想的影響,謝靈運一生雖仕途坎坷,但其政治失意產生的幽憤、苦悶之情往往能在對自然山水領悟的過程中逐漸消解,給人沖淡之感。其《游南亭》云:
時竟夕澄霽,云歸日西馳。密林含余清,遠峰隱半規。久痗昏墊苦,旅館眺郊歧。澤蘭漸被徑,芙蓉始發池。未厭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戚戚感物嘆,星星白發垂。樂餌情所止,衰疾忽在斯。逝將候秋水,息景偃舊崖。我志誰與亮,賞心惟良知[17]56。
江南山水鐘靈毓秀,姿態萬千。此詩首先營造傍晚落日余暉、天地澄凈的開闊環境,面對此景,作者內心幽憤、嘆逝之情也逐漸被所臨自然清景稀釋、消解。
縱觀整個中國古代詩歌發展史,至嚴羽明確提出“謝體”之后,“謝體”在后世的影響并未式微,反而顯示出旺盛的生命力。南宋以后,眾多詩人對“謝體”有不同程度的借鑒,在創作實踐上,明清兩代對“謝體”的學習,呈現各具特色的面貌。
明代崇古之風大盛,謝靈運作為古體詩的杰出代表,其詩自然頗受推重。胡震亨《唐音癸簽》云:“古詩自有音節,陸、謝體極排偶,然音節與唐律迥不同,唐人李、杜外,惟嘉州最合,襄陽、常侍雖意調高遠,至音節時入近體矣。”[20]此處“謝體”不僅指謝靈運詩歌,同時論及“謝體”的排偶藝術特征。董嗣成《湖中夜泊效謝體》云:
落日沉遠樹,寒煙出孤城。湖中鸕鷀起,沙際蟋蟀鳴。社鼓發初響,漁燈漾微明。遙岑漸以沒,但見蒼煙平。空水饒雨色,云林散秋聲。未深宋玉悲,良懷遠公盟。獨步縱遐矚,曠焉寄微情[21]。
此詩為工整的五言體式,以描繪自然景物為主,有清新、淡雅的特點,多句用對偶,形成了排偶之勢,“饒”“散”二字,突顯其琢句之工,符合謝靈運詩歌的特征,但整體上雕琢的痕跡過于明顯,缺乏謝詩渾然天成的神韻。
謝肇淛《太學泛舟西湖至凈慈寺效謝體得意字》云:
水色浸稽天,客心悲遠地。風日多清陰,安得不沉醉。憑虛俯崇陵,眺向挹空翠。盤拏崩崖松,繁衍曲池芰。密箵蔓且荒,倦云飛復墜。平岫入孤舟,踈鐘辨遠寺。輶槳蕩夷猶,初地啟靈閉。坐送千里目,妙演三車意。空色皆蔓根,清凈本玄詣。神理倘不渝,勝賞亦有至。京洛多風塵,會當脫敝屣[22]。
詩人明確指出仿效“謝體”靈字妙語。結合謝靈運詩歌具體分析可知,“悲”字仿《道路憶山中》“含悲忘春暖”,“清”字出自《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山水含清暉”,“挹”字出自《初去郡》“憩石挹飛泉”等,這些字或構筑了靈運心靈世界,或用擬人手法刻畫山水之趣,作者準確把握與運用這些字詞,再現了謝詩神韻。胡應麟稱“靈運諸佳句,多出深思苦索”[8]149,謝肇淛仿謝詩“得意字”也即靈運刻意琢磨之字,其生動傳神處,也可見謝靈運作詩之功力。
清代的詩論家在文學品評方面頗有建樹,且大都關注漢魏六朝的詩歌創作,對謝靈運的詩歌成就具有獨特的見解。翁方綱《石洲詩話》云:“蓋陶、謝體格,并高出六朝,而以天然閑適者歸之陶,以蘊釀神秀者歸之謝,此所以為‘初日芙蓉’,他家莫及也。”[23]此處單列陶、謝且以“體”稱之,可知翁方綱也承嚴羽詩學而來。“神秀”一般用來形容山河造化之神奇秀麗,此處指謝靈運山水詩歌中秀麗之風,同時“蘊釀”一詞頗有積蓄鍛造之意。所以,翁方綱認為“謝體”自然清麗之風從雕琢中來,既肯定其詩風自然,又認為其有工巧的特點。
在具體的詩歌創作實踐中,陳祖法的《晚出西射堂》序云“敕康樂體”,可見此詩不僅是仿效康樂詩名,同時也是學習“謝體”之作,詩云:
散步解煩郁,悠然對西峰。青蔥樹如接,窅冥天欲沉。輕風吹夕陽,澹茲芳草陰。撫序增感慨,一嘆情忽深。別館來秋月,長風散空林。羈禽無定柯,能無感故心。短褐走中野,意氣絕華衿。短嘯忽未竟,已來松上琴[24]。
詩人以“體”稱康樂之詩,詩歌開頭兩句交代事情緣由,接著寫晚步所見,樹林茂密青翠,暮色蒼茫,“秋月”二字點明季節。接下來作者感物傷懷,“別館”“羈禽”表明作者旅居憂思,同時用“短褐”一詞暗含自己政治失意,詩歌末尾仍仿效“謝體”,借音樂思想排遣苦悶幽寂。無論是詩歌的創作模式還是意象的選擇、辭藻的鍛造,均仿效“謝體”而來。但詩歌在感情的表達方面整體上比謝詩濃郁強烈,詩中多次用到頗具感情色彩的詞,如“煩郁”“感慨”“嘆”“情深”“感”“意氣”等,給人一唱三嘆之感。
又曹玉珂《秋日效鮑謝體》云:
冉冉黃花寒,離離赤葉披。四顧郊野外,曠懷易生悲。木脫鳥宿竹,萍開魚見池。煙眇山常隱,朝嚴霜未衰。遐寄矚草木,惻焉搖落時。
爽氣集亭皋,天圍靜且素。疏葉老增妍,孤月寒生露。夜修螀語闌,水清雁影渡。棲遲興自怡,隹境倏然遇[25]。
鮑照的寫景之作,某種程度上受謝靈運的影響,但比謝詩情調沉郁,曹玉珂模仿鮑謝體,顯然是肯定二人詩歌上的相似之處。細觀此詩可知,作者借秋景整體上表達內心的孤獨悲傷之情,具有渾然一體之氣,弱化了鮑照詩歌的險峻之處,顯得含蓄而又情深。作者吸取二人寫景詩琢句頗工的特點,同時又加入感情因素,雖沒有清新自然之風,但有滿懷深情。
總體而言,從體裁與內容來看,“謝體”指謝靈運五言山水詩;就風格而言,“謝體”具有自然清新之氣;從藝術特征來看,“謝體”有偶對精巧之工。另外,“謝體”悲憤與沖淡之情并重,充滿情感,富有感染力。因此,嚴羽稱謝靈運詩歌為“謝體”當之無愧。明清時期,詩評家及創作者也重視“謝體”精工的特征,并進一步指出了謝詩情感豐富的特點。
①學界對“謝體”多有論述,如曹道衡、沈玉成《南北朝文學史》云:“(謝靈運詩)其影響所及,效法者極多,以至有‘謝靈運體’‘謝康樂體’的專名。”(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60頁);陳慶元《嚴羽論謝靈運——讀〈滄浪詩話〉札記》認為“‘謝體’之稱由來已久”,并引用蕭曄、伏挺的例子作為參照(《貴州社會科學》,1987年第2期)。
[1] 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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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 輯楊寧〕
The Criticism on XIE's Style in Cang Lang Shi Hua
WANG Yulin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From the Southern Dynasty (420– 589) to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1368– 1912), XIE Lingyun's poems have been attracted and respected to be a classic. The characteristics of XIE's poems lie in some consensus opinions. His poems are not limited in the landscape poetry. They are natural and fresh art works with connotation and affection. The literati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ccept Yanyu's opinion that XIE's Style means XIE Lingyun's poem creation, and further studied XIE's Style of parallelism and antithesis.
XIE's style; precision; natural and fresh; lyric; influence
2017-07-08
王玉林(1992―),女,河南駐馬店人,碩士研究生。
I206
A
1006–5261(2018)01–008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