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明
?
光芒夜半驚鬼神——徐渭詩歌探析
馬小明
(河套學(xué)院 漢語言文學(xué)系,甘肅 巴彥淖爾 015000)
晚明詩壇的變化轉(zhuǎn)折與心學(xué)思潮的興起息息相關(guān)。徐渭青年交游多以心學(xué)名流為主,這深深影響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他力主“詩本乎情”,是晚明公安派、竟陵派的先聲。徐渭詩歌內(nèi)容涉及邊塞、山水田園、時事政治、題畫等諸多方面,部分詩歌表達了對封建禮教壓制女性的不滿。
徐渭;交游;詩歌主張;詩風(fēng)
徐渭深受心學(xué)思潮的影響,是明代詩歌由前后七子復(fù)古主義向公安派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人物,曾有過“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的自我評價。徐渭一生科場蹉跎,“八試不售”,曾入胡宗憲幕府為幕僚,在東南沿海抗擊倭寇的戰(zhàn)爭中展示了其軍事才華,深受胡宗憲賞識,也與當(dāng)時文壇名流多有交往唱和,是“越中十子”之一。關(guān)于徐渭之詩,《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曰:
今其書畫流傳者,逸氣縱橫,片楮尺縑,人以為寶。其詩欲出入李白、李賀之間,而才高識僻,流為魔趣。選言失雅,纖佻居多。譬之急管幺弦,凄清幽渺,足以感蕩心靈,而揆以中聲,終為別調(diào)。觀袁宏道之激賞,知其臭味所近矣。[1]765
此評雖云徐渭之詩流為“魔趣”“輕佻”,但也不得不承認(rèn)徐渭“才高識雅”,其詩“足以感蕩心靈”,并以李白、李賀二人譽之,袁宏道《與吳敦之》力贊徐渭之詩為“明詩第一”[2]505。從詩作來看,徐渭詩風(fēng)雄渾浩大、感蕩心靈,充斥著一股突兀倔強的不可磨滅之氣,是明代詩壇主情主義詩風(fēng)的探路者,與相對沉寂的明代詩壇相較,其詩可謂“光芒夜半驚鬼神”!
作為明朝中晚期極具代表性的詩人,徐渭深受心學(xué)思潮的影響。對徐渭影響最深的,首推陽明后學(xué)王畿。據(jù)徐渭自述,王畿是徐渭的遠(yuǎn)房表兄,而且徐渭曾師事王畿,兩人詩歌唱和甚多,徐渭早年的詩歌思想深受其影響,徐渭《答龍溪師書》是其與王畿二人論詩之專文。徐渭在《繼溪篇》中表達自己對王畿的尊崇之心:
海水必自黃河來,桃樹還有桃花開,試看萬物各依種,安得蕙草生蒿萊。龍溪吾師繼溪子,點也之狂師所喜,自家溪畔有波瀾,不用遠(yuǎn)尋濂洛水。年年春漲溪拍天,醉我溪頭載酒船,一從誤落旋渦內(nèi),別卻溪船三兩年。[3]130
“自家溪畔有波瀾”是對王畿心學(xué)思想的贊譽,“不用遠(yuǎn)尋濂洛水”一語雙關(guān),以為尊師王畿之學(xué)可與程朱理學(xué)相比肩,而“點也之狂師所喜”表明自己的狂狷灑脫得到了王畿的認(rèn)同,繼而說明對王畿的贊揚與向往;“別卻溪船三兩年”則大有惜別之情與相見恨晚之意。可見,王畿對徐渭狂狷思想的形成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
另一位對徐渭思想影響甚深的是亦是陽明嫡傳弟子的季本。徐渭28歲起師事季本,他在《畸譜》中曾這樣描述他當(dāng)時師事季本的心情:“廿七八歲,始師事季(本)先生,稍覺有進。前此過空二十年,悔無極矣。”[3]1332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徐渭集》中有大量書寫季本的文字,如《奉師季先生書》三札、《先師季彭山先生小傳》《季先生入祠祭文》等,另有記錄交游的詩歌數(shù)篇,季本死后,徐渭作有多篇回憶悼念之詩,如《季長沙公哀詞二首》。其文章《師長沙公行狀》以五千余言記載了季本一生的主要事跡,是《徐渭集》中篇幅最長的傳記文字,可見季本對徐渭的影響是深刻的。在與季本的交往中,徐渭對“興”這一傳統(tǒng)詩學(xué)觀念做了新的解釋,他在《奉師季先生書》中說:
詩之興體起句,絕無意味,自古樂府亦已然。樂府蓋取民俗之謠,正與古國風(fēng)一類。今之南北東西雖殊方,而婦女兒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謂竹枝詞,無不皆然。此真天機自動,觸物發(fā)聲,以啟其下段欲寫之情……[3]458
這是繼唐順之以“天機自然”詮釋“興”這一審美觀念之后,進一步提出“天機自動”說,認(rèn)為“觸物發(fā)聲”是“興”的根源,提出詩人“興”的發(fā)生是出于“欲寫之情”,這種主張是晚明詩歌“主情”詩風(fēng)的先聲。
徐渭雖身為幕僚,一介布衣,但因胡宗憲的賞識與自己的才名,與當(dāng)時文壇名流如唐順之、茅坤、羅洪先、鄒守益、歐陽德、聶豹、程文德、萬表、薛應(yīng)旂等都有著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其中,他與唐宋派代表人物唐順之交往深厚,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相互影響也較大。在徐渭晚年自著《畸譜》所列“師類”五人中,便有“武進唐公順之”條。而唐順之對徐渭的影響不僅在詩文酬唱方面,兩人更有著相似的御海抗倭理想。徐渭《壬子武進唐先生過會稽,論文舟中,復(fù)偕諸公送至柯亭而別,賦此》序曰:
時荊川公有用世意,故來觀海于明,射于越圃,而萬總兵鹿園、謝御史狷齋、徐郎中龍川諸公與之偕西也。彭山、龍溪兩老師為之地主。荊公為兩師言,自宗師薛公所見渭文,因招渭,渭過從之始也。[3]66
從序文可以看出,此次聚會除王畿、季本外,還有萬表、謝瑜、徐學(xué)詩等,幾人均為王門后學(xué),這是徐渭初次結(jié)識唐順之,是二人交往的緣起。唐順之時任兵部郎中,經(jīng)常到浙江與胡宗憲商討海防抗倭軍情,與身為胡宗憲幕僚的徐渭往來甚密,徐渭也深得唐順之賞識。陶望齡《徐文長傳》載:
時都御使武進唐公順之,以古文負(fù)重名。胡(宗憲)公嘗袖出渭所代,謬之曰:“公謂予文若何?”唐公驚曰:“此文殆輩吾!”后又出他人文,唐公曰:“向固謂非公作,然其人誰耶?愿一見之。”公乃呼渭偕飲,唐公深獎嘆,與結(jié)歡而去。[3]1339
唐順之從驚嘆“此文殆輩吾”到“愿一見之”,再到“唐公深獎嘆,與結(jié)歡而去”,可見其對徐渭才華的賞識。唐宋派另一重要人物茅坤曾住在胡宗憲幕府,亦與徐渭交往甚密。陶望齡《徐文長傳》曾記載二人之間的一件趣事:
歸安茅副使坤時游于軍府,素重唐公。嘗大酒會,文士畢集,胡公又隱渭文語曰:“能識是為誰筆乎?”茅公讀未半,逮曰:“此非吾荊川必不能。”胡公笑謂渭:“茅公雅意師荊川,今北面于子矣。”茅公慚慍面赤,勉卒讀,謬曰:“惜后不逮耳。”其為名輩所賞服如此。[3]1339
唐順之與茅坤同為唐宋派的領(lǐng)軍人物,二人交往深厚,對彼此的詩歌文風(fēng)亦了然于胸。從茅坤“此非吾荊川必不能”句可見,徐渭與唐順之有著相似的詩文之風(fēng),亦可見徐渭文學(xué)思想由唐宋派向后起公安派的過渡。
此外,徐渭還與張元忭、玉芝禪師、錢楩、蕭鳴鳳、陳鶴、楊柯、朱節(jié)、沈煉等文士名流多有交往,不再詳述。
清代黃宗羲曾作《青藤歌》云:“豈知文章有定價,未及百年見真?zhèn)巍9饷⒁拱塍@鬼神,即無中郎豈肯墜?”[4]51當(dāng)明代詩壇前后七子復(fù)古主義逐漸衰落,文壇沉寂,詩歌走不出復(fù)古主義的泥潭之時,徐渭舉起“主情”主義大旗,開公安派之先聲。袁宏道說:“先生詩文突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xí),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2]715徐渭認(rèn)為“詩本乎情”,其《肖甫詩序》云:
夫設(shè)情以為之者,其趨在于干詩之名,干詩之名,其勢必至于襲詩之格而剿其華詞,審如是,則詩之實亡矣,是之謂有詩人而無詩。有窮理者起而救之,以為詞有限而理無窮,格之華詞有限而理之生議無窮也,于是其所為詩悉出乎理而主乎議。而性暢者其詞亮,性郁者其詞沉,理深而議高者人難知,理通而議平者人易知。夫是兩詩家者均之為徘,然謂彼之有限而此之無窮,則無窮者信乎在此而不在彼也。[3]534
徐渭認(rèn)為詩歌所講之“情”是詩人性情的自然流露,并批判了當(dāng)時詩壇“本無是情,設(shè)情以為之”與“為詩悉出乎理而主乎議”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潮,認(rèn)為為文而造情的虛偽做作的假性情是不可取的,而重理、重議論的詩歌創(chuàng)作則有損詩歌的審美特性,以為有限的詩篇很難表述無窮的道理,表達詩人真性情才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要審美特性。
徐渭的詩歌見解,可謂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dāng)時詩壇存在的弊端,即本無情卻為創(chuàng)作詩歌而造情,格調(diào)與辭藻模擬因襲前人。另外,他又認(rèn)為詩歌講理、重議論,以空泛的說教掩蓋詩歌情感的貧乏,必然會使詩歌流入枯燥乏味的理論說教。在《葉子肅詩序》中,徐渭巧妙地運用比喻,深刻地批判了當(dāng)時詩壇模擬因襲之風(fēng)的荒謬,他說:
人有學(xué)為鳥言者,其音則鳥也,而性則人也。鳥有學(xué)為人言者,其音則人也,而性則鳥也。此可以定人與鳥之衡哉?今之為詩者,何以異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竊于人之所嘗言,曰某篇是某體,某篇則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則否,此雖極工逼肖,而已不免于鳥之為人言矣。[3]519
《論中》一文,批判之言辭更為犀利激烈:
今操此者,不務(wù)此之興,而急彼之不興,此何異奪裘葛以取溫涼,而取溫涼于獸皮也、木葉也,日為其為古也,惑亦甚矣……舉一焉,今之為詞而敘吏者,古銜如彼,則今銜必彼也。而敘地者,古名如彼,今名必彼也。其他靡不然。而乃忘其彼之古者,即我之今也,慕古而反其所以真為古者,則惑之甚也。雖然,之言也,殆為詞而取興于人心者設(shè)也,如詞而徒取興于人口者也,取興于人耳者也,取興于人目者也,而直求溫涼于獸與木也,而以為古者,則亦莫敝于今矣。何者?悉襲也,悉剿也,悉潦也,一其奴而百其役也,其最下者,又悉朦也,悉刖也,悉自雷也。[3]491
他深刻地意識到文學(xué)是不斷發(fā)展變化的,古代的民歌童謠放到現(xiàn)代來唱,還是會顯得艱澀難懂,而后人欲以今文解之,則更顯煩瑣不堪。所以他主張不拘泥于時代,不受時代擬古思潮的影響,才能做出文章的“本味”來。“本味”,主要指詩歌所流露的真性情,這是徐渭最重要的文學(xué)思想。其《選古今南北劇序》云:
人生墮地,便為情使。聚沙作戲,拈葉止啼,情此昉也。迨終身涉境觸事,夷拂悲愉,發(fā)為詩文騷賦,璀璨偉麗,令人讀之喜而頤解,憤而皆裂,哀而鼻酸,恍若與其人即席揮塵,嬉笑悼唁於數(shù)千百載之上者,無他,摹情彌真則動人彌易,傳世亦彌遠(yuǎn),而南北劇為甚。[3]1296
不同于儒家“止乎禮義”的有社會秩序性的“情”,徐渭所講的“情”是人自然本性的真實流露,沒有任何虛偽矯飾,是完全發(fā)自詩人內(nèi)心的毫無克制的真性情,情不真則不能動人,亦不能傳世。
綜合徐渭所處的時代及其自身經(jīng)歷,徐渭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高舉真性情的大旗,反對復(fù)古模擬,沖決了前后七子復(fù)古主義一統(tǒng)詩壇的藩籬,開晚明“公安派”性靈文學(xué)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的先河,為晚明詩歌的發(fā)展注入了新的活力,是明代詩歌由復(fù)古走向性靈這一巨大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人物之一。
關(guān)于徐渭的詩歌創(chuàng)作,袁宏道說其筆下的物象意境:“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風(fēng)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一都可驚可愕。”[2]716《明史》亦云:“徐渭、湯顯祖、袁宏道、鐘惺之屬,亦各鳴一時,于是宗李、何、王、李者稍衰。”[5]7307這是對徐渭較為公允的評價。徐渭本人多才多藝卻又一生沉淪,內(nèi)心憤怒壓抑,再加上受所處時代及心學(xué)的影響,造成其性格上的狂放不羈,袁宏道說他“信心而行,恣意譚謔,了無忌憚”[3]1342。詩如其人,徐渭詩歌往往是其狂狷人格的體現(xiàn),如七古長詩《醉中贈張子先》:
……回思此景十年事,君才高帽籠新髻,只今裹裝走吳市,買玉博金作生計。博物惟稱古張華,況君與之同姓字,剡箋蜀素吳興筆,夏鼎商彝汲冢籍。紫貝明珠大一圍,玉琴寶劍長三尺,市門錯落散若星,游客往來觀似簣……方蟬子,調(diào)差別,中年學(xué)道立深雪,如魚飲水知寒熱。自知喜心長見獵,半儒半釋還半俠,索予題詩酒豪發(fā),與劍同藏龍吼匣。[3]123
此詩大有太白風(fēng)神,如水銀瀉地,萬斛泉涌,一氣呵成,神思飛逸,浮想聯(lián)翩,淋漓盡致地刻畫了人生不得志的悲涼與內(nèi)心壓抑,似乎只有一醉才能解脫。既然為時所棄,干脆做一個“半儒半釋半俠”的人又何妨!
徐渭詩作中有大量的邊塞詩,其詩作筆力強勁,力透紙背,意境往往雄渾浩蕩、奇?zhèn)ゾ髲姡笥袡M掃六合、縱絕千古之勢,如《上谷歌》九首,其詩云:
少年曾負(fù)請纓雄,轉(zhuǎn)眼青袍萬事空。
今日獨余霜鬢在,一肩輿坐度居庸。(其一)
居庸卵石一何多,大者如冢小如鵝。
千堆萬迭無他事,東擲西拋只蹶騾。(其二)
支金削壁抱重關(guān),并入江南洞壑看。
既去高天遏飛鳥,更供詩料到吟鞍。(其三)[3]359
此組詩是萬歷四年六月詩人由京赴宣化府途經(jīng)居庸關(guān)時所作,詩人被邊塞雄偉壯麗的風(fēng)光所折服,滿懷深情地寫下這組歌頌邊塞風(fēng)光的組詩,其間也不乏詩人壯志難酬、歲月蹉跎、人老志衰的感嘆。
徐渭生活的時代,東南沿海海盜活動頻繁,倭寇十分猖獗,以汪直、徐海、陳東、蕭顯等為首的倭寇,動輒萬余人登岸擄掠,有時甚至幾十人就能夠穿越重兵防守的城池,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而地方官員往往守城自保,無視老百姓死活。有感于此,徐渭憤慨地寫下了組詩《海上曲》:
暇日棄籌策,卒卒相束手。四疆險何艱,但阻孤城守。曠野獨非民,棄之如棄草。城市有一夫,誰不如木偶?長立睥睨間,盡日不得溲。朝餐雪沒脛,夜臥風(fēng)吹肘。彼亦何人斯,炙肉方進酒。(其三)
肉食者誠鄙,鄙夫亦何多?百人守一轍,賤子嗟奈何。積骸枯野草,征發(fā)傾陵阿,涓涓不可塞,誰為回其波?朽株不量力,竊負(fù)寧顧他,胡為彼工師,數(shù)顧商丘柯。(其五)[3]60
朝政的失策與地方官員的無能導(dǎo)致倭寇十分猖獗,官兵不敢對倭寇稍有行動。倭寇來犯,市民被征調(diào)來守城,連上廁所都要受到呵責(zé),冰寒難熬,苦不堪言,而官員們卻吃著烤肉喝著美酒,無視尸骨遍野、民不聊生的慘狀。詩人的一腔憤慨與高適的“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有異曲同工之妙!
《徐渭集》中,一些描摹山水、感嘆命運、抒寫個人情懷的詩作也獨具特色。寄情山水是古代文人的閑情逸趣,徐渭也寫過一些山水之作,如《日暮進帆富春山》:“日暮帆重征,江闊眇無度。峰翠逐岸來,樹干參天去。”[3]63無數(shù)來往的征帆,氣象雄渾,難怪張孝裕要說他:“春意多而秋意少,常顯露一片生機。”[6]162
徐渭還有一些抒寫個人情懷的詩作,其長詩《畫易粟不得》寫道:“……名筆非不珍,苦饑亦難支,一身猶可謀,八口將何為?……顧予諒斯言,盛衰誠有時,取酒聊自慰,兼以驅(qū)愁悲。展畫向素壁,玩之以忘饑。”[3]73愛妻病夭,祖屋被奪,面對極端的困窘,詩人獨立撐家。為解決溫飽,詩人不得不出售兩幅心愛的名畫來換取生活用品,這對徐渭而言是極其痛心又十分尷尬的事。又如:
鼎內(nèi)聞臺使,生魚屬校人。吐珍宜染指,急到即沾辱。黃霸知烏攫,張湯掘鼠淘。自憐如幾上,念此益酸辛。(《幾上篇》)[3]753
十年不得見,一日云就泥,我與鼠爭食,盡日長苦饑。(《寄莫叔明》)[3]77
胡宗憲因黨禍被逮,詩人生計沒了著落,諸事不順,誘發(fā)了狂疾,九番自殺,屢有喪命之險,后因殺妻入獄7年,其間辛酸悲苦自是常人難以想象。出獄后的徐渭,童生資格被取消,科舉無望,傳統(tǒng)士人所具有的理想價值均已落空,貧困交加的詩人不得不在為生計奔波中茍延殘喘。《葡萄》五首可以看作是其晚年生活的寫照,詩曰:
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fēng)。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其一)
璞中美玉石般看,畫里明珠煞欲穿,世事模糊多少在,付之一笑向青天。(其四)[3]401
一位才華橫溢、文章曾受皇帝朱批的老翁,幾經(jīng)人生坎坷,卻不得不面對貧病交加、孤獨凄苦的寂寞晚年。詩人在孤獨失落中長嘯人生的不公,拋擲著用心潑染的一枚枚明珠般的葡萄,在不為世人理解的狂放怪誕中,嘲笑蔑視著那個哭笑不得的時代。
徐渭詩作中,最獨具特色的應(yīng)該是描寫當(dāng)時婦女生活的詩作。與其他文人軟酥柔媚的風(fēng)格不同,徐渭大多描寫受壓迫受殘害的弱勢女子,并滿懷同情地憐憫她們的不幸與痛苦,反對“節(jié)婦烈女”。如《周氏女二首》《宛轉(zhuǎn)詞》《嚴(yán)氏女》《周愍婦》《賦得為他人作嫁衣裳》《宮人入道》《讀某愍婦集二首》等。其中以《周氏女》其一最為典型,其詩云:
周氏女,嫁徐郎,歡未幾,夭不雙。采發(fā)者姑批頰翁,不嫁不已軟則肱。五日一飯,三日不一粥,阿母遣弟,私姊粱肉。袢不及展椀先覆,肉不下咽,頰且飽拳,如此苦辛婦則甜。翁千戶爵,罰當(dāng)作,往閩幕,徐娘雖老,孳尾如昨。提孫以往歸總角,十五未有十二莫。婦走迎姑,程里過百,希姑歡喜,姑怒倍嗃。兒寧不識母?姑教使然,此兒乳媼,兒久母捐。淚未及落,兩掌應(yīng)弦,孰令女迎,為此媚娟?婦囚空房,歷歲靡年,弟不敢往,母不敢憐,他人敢怒而不敢言。影則不雙,魂一夕九遷。噫噓嘻,婦所遭,孝可旱海貞兩髦,姑則牝晨兒夕梟。雉經(jīng)于梁彩彌昭,誰能飽此塌蠐螬。[3]51
詩人以樂府的形式,真實地記錄了一名可憐女子的悲慘命運,公公婆婆把丈夫的早逝歸罪于她,她不僅要忍受喪夫之痛,還要遭受公婆非人的殘酷虐待。詩人通過一首詩的完整記錄,對女子無辜遭辱的悲劇命運給予極大的同情,而對欺凌她的公婆進行了憤怒的譴責(zé)與嚴(yán)厲的批判。后來,該女子被迫害致死,徐渭又作《周愍婦》:
愍逝閨人集,孤標(biāo)作者篇,九泉沉寶瑟,一國響哀纮。婚媾翻成寇,芟麥故及荃,傷心西伯操,臣妾古來然。[3]212
徐渭在詩序中憤怒地斥責(zé):“姑嫜致之死,故第云。”在封建社會,女子地位低下,而窮人家的女子更是命運悲慘,以至于一些社會底層的女子,因無力置辦嫁妝而終老一生,這一特殊的社會現(xiàn)象,在徐渭的詩歌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賦得為他人作嫁衣裳》,其詩云:
貧女悠悠嫁不成,為人刺繡事聊生,嬌閨袖生公相薄,倚市婚腮笑亦評。柳葉雙描京兆對,蓮花半導(dǎo)華山行,蹉跎兩事頭為白,脈脈停針此際情。[3]251
貧家女子無力置辦嫁妝,只能靠做刺繡,替有錢人家的小姐作嫁衣裳來維持生計。她們不辭辛勞地縫制精美的嫁衣,卻沒有一件是屬于自己的,她們將內(nèi)心的辛酸與痛苦一針針地織入刺繡中,刺完了青春,繡光了人生,直到白發(fā)蒼蒼仍孑然一身地辛苦勞作著。詩歌在辛辣的諷刺中,也飽含了詩人對底層女子的同情和對那個時代的痛恨。
封建社會講究“貞節(jié)牌坊”,明代尤盛,這又是葬送女子鮮活生命的社會機器。徐渭深味其間苦楚,他寫道:“爾輩借將扶世教,妾心原不愿忠臣。”[3]279節(jié)婦顯然是畸形社會的產(chǎn)物,而非發(fā)自婦女內(nèi)心本愿,若不是社會壓迫,怎么會有如此多的“貞婦烈女”!徐渭的《節(jié)婦》詩,便是對這一社會現(xiàn)象的深刻批判,其詩云:
縞衣綦履譽鄉(xiāng)鄰,六十年來老此身。庭畔霜枝徒有夜,鏡中云鬢久無春。每因顧影啼成雨,翻為旌門切作顰。百歲雙飛元所志,不求國難表忠臣。[3]769
徐渭的第一任妻子潘氏,美麗賢淑,卻不幸早亡,她給了徐渭一生最難忘的幸福。《徐渭集》中有一組懷念潘氏的七絕組詩《檢舊札有感因賦七絕》,聲情并茂,如泣如訴,感人肺腑,詩人對妻子的懷念不亞于蘇東坡的“十年生死兩茫茫”。其詩云:
十年前與一相逢,光景尤疑在夢中。
記得當(dāng)時官合襄,薰風(fēng)已過荔枝紅。(其一)
華堂日晏綺羅開,伐鼓吹簫一兩回。
帳底畫眉猶未了,寺丞親著絳紗來。(其二)
筵前半醉起逡巡,窄袖長袍妥著身。
若使吹簫人尚在,今宵應(yīng)解說伊人。(其三)
掩映雙鬢繡扇新,當(dāng)時相見各青春。
傍人細(xì)語親聽得,道是神仙會里人。(其五)
翠幌流塵著地垂,重論舊事不勝悲。
可憐惟有妝臺鏡,曾照朱顏與畫眉。(其六)
筐里殘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
坐來不覺西窗暗,飛盡寒梅雪未晴。(其七)[3]341–342
徐渭與潘氏情感甚篤,伉儷和諧,其不幸夭亡給徐渭留下了一生的傷痛。細(xì)味其中深沉的溫柔,很難想象徐渭這樣一個狂傲不羈的人,內(nèi)心卻如此孤獨脆弱。徐渭因其與自己頗多相似之處,特給愛妻取名潘似,字介君,他把名字刻在愛妻的墓碑上以為愛情婚姻的見證。
總之,徐渭以其先進的思想、敏銳的才華,感受到了時代脈搏的發(fā)展變化。他較早地以布衣身份豎起了詩壇反“復(fù)古”的大旗,開晚明詩歌“主情”詩風(fēng)的先聲。他用自己的詩歌思想與創(chuàng)作實踐,為在“復(fù)古”主義道路上彷徨不前的明代詩歌開辟了新的出路,其篳路藍縷、披荊斬棘的詩歌成就是明詩發(fā)生轉(zhuǎn)折的一大關(guān)鍵。袁宏道《馮侍郎座主》贊云:“宏于近代得一詩人曰徐渭,其詩盡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長吉之奇,而暢其語;奪工部之骨,而脫其膚;挾子瞻之辨,而逸其氣。無論七子,即何李當(dāng)在下風(fēng)。”[2]769此評當(dāng)為徐渭詩歌風(fēng)格的總論,信夫斯言!
[1] 季羨林.四庫家藏:集部:典籍概覽(二)[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
[2] 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3] 徐渭.徐渭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 季羨林.四庫家藏:黃梨洲詩集[M].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
[5] 張廷玉,等.明史:文苑傳序論[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 張孝裕.徐渭研究[M].臺北:學(xué)海出版社,1978.
〔責(zé)任編輯 楊寧〕
Midnight Light——Study on XU Wei's Poems
MA Xiaoming
(Hetao College, Bayannur 015000, China)
The change of poetic style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rise of the ideological trend of study. Most of XU Wei's young friends were such scholars who deeply influenced his poetic writing. He advocated “Poetry is all about love”, and became the pioneer of Gongan and Jingling School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The content of his poems relates to the frontier, farming, current affairs and Chinese pictures. Some poems expressed dissatisfaction with the feudal oppression to the female.
XU Wei; friend-making; poetic proposals; poetic style
2017-07-20
馬小明(1978―),男,甘肅天水人,講師,博士。
I207.2
A
1006–5261(2018)01–009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