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萌萌,李劍鋒
?
晚清民國期刊中的《五柳先生傳》仿作
張萌萌1,李劍鋒2
(1.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2.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陶淵明《五柳先生傳》的仿寫之作歷代不絕。晚清民國年間期刊刊出的大量《五柳先生傳》仿作值得關注。這些仿作依照所刻畫的形象大致可分為高士、雅物與群丑三類,大多體現了鮮明的時代特色,展現了新鮮的事物和思想,體現了劇烈變革所帶來的挑戰和疼痛,表現了國人的抗日愛國的同仇敵愾和憂憤。仿作及其特點產生的原因與報刊傳播效應的推動、時代價值追求的多元化和美學追求的新舊交融性等分不開。在如何發揮文藝經典的救世功能與自娛特性方面,仿作提供了一種有益的范例。
《五柳先生傳》仿作;陶淵明;民國期刊;接受
中國古代自傳文大致可以分為寫實和寫意兩途,魏晉南北朝時期是自傳文興盛的一個歷史時期。據統計,這個時期現存典型的有自傳性質的自序文就有32篇[1],如曹丕《典論 · 自敘》、葛洪《抱樸子 · 自敘》、江淹《自序傳》、蕭繹《金樓子 · 自序》、劉峻《自序》等,這些自序文基本是寫實性自傳文。魏晉時期還產生了一種虛構性質的人物傳記,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作者寫意性的自傳,最早和最著名的應該算阮籍的《大人先生傳》,此后的名作有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南朝宋袁粲的《妙德先生傳》等。而就傳播范圍的廣泛性、傳播歷史的久遠性而言,當首推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
《宋書》《晉書》《南史》和蕭統的《陶淵明傳》都無一例外地稱陶淵明作《五柳先生傳》以“自況”,當時人認為是“實錄”,后世多理解為自傳,遂用“五柳先生”稱呼陶淵明,認為這是陶淵明的雅號。自“五柳先生”的形象誕生以來,人們從儒家、道家、玄學或者佛教給予其多側面的深入闡釋[2]。但無論用何種眼光審視,文中的五柳先生都帶有寫意的性質,所表現的是奠基于現實生活基礎上的理想的自我形象,那種超拔世俗的隱逸情趣、詩意化的審美生活方式和清高剛正的人格追求等,都典型地體現了作者的性情和追求,給予后世深刻啟迪;其藝術上的精粹流暢、幽默風趣、形象傳神也登峰造極。總而言之,“五柳先生”的形象和表現形式,已經成為中國文化中耳熟能詳的一個經典性的符號和有意味的審美形式。
先不說詩文中的典故運用,單就后代仿作而言,《五柳先生傳》的影響也蔚為大觀。第一篇模仿的名作是隋代王績的《五斗先生傳》,之后白居易《醉吟先生傳》、歐陽修《六一居士傳》等在表現自我個性、寫作思路和語詞形式等方面對《五柳先生傳》多有挹取,保持了自傳的基本風貌,也創造出新的自我形象。宋代以后,隨著陶淵明聲名和詩史地位的確立,《五柳先生傳》更是得到廣泛傳播,成為膾炙人口、婦孺皆知的文學經典,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現代和當代。在《五柳先生傳》漫長而廣泛的傳播歷程中,晚清民國年間出現了數量空前的一批“仿《五柳先生傳》”,頗值得關注。根據上海圖書館開發的“晚清期刊全文數據庫(1833―1911)”與“民國時期期刊全文數據庫(1911―1949)”統計,其中收錄的“仿《五柳先生傳》”共有70篇(其中有一篇于不同刊物發表2次,實為69篇)。本文就這些仿作的內容、藝術特點及其產生原因等作一考察。
與傳統的相對擺脫形式束縛、側重模仿陶作精神旨趣的文人作品不同,這些報刊上頻頻出現的《五柳先生傳》仿作在形式上都是亦步亦趨的模仿,而大多僅僅保留原作的某些審美意味。這些作品有的贊揚安貧自守、滑稽放誕的高士;有的密集用典,吟詠雅物;更多則是借以刻畫社會上的群丑形象,辛辣諷刺,針砭時弊,表達寄托,具有鮮明的現實性。
《五柳先生傳》所塑造的“五柳先生”形象,經過歷代的接受,逐漸成為代表中國士人某種理想人格的高士。在晚清民國時期的69篇仿作中,有11篇直接繼承了《五柳先生傳》的思想內涵,贊揚現實社會中像“五柳先生”那樣安貧自守、幽默放誕的高士。
仿作中的高士身份各異,他們有的是“言事不稍曲諱”[3]“頗誚當世”[4]的記者;有的是“跌宕風流,不守繩墨”,總喜歡“籍詩文諷世”的滑稽先生[5];有的是常懷不平氣,每“覽史冊興廢之由”“便抑郁忘食”的一介窮士[6];有的是“幽居恬澹,不慕浮華”“絕不奴顏獻媚”的“東籬處士”[7];還有的是“忘人忘我,以明其心”的云水僧[8]……他們是新時代的高士,來自社會的各個階層,即便面臨“家貧”的窘境,仍都“不切切于勢要,不急急于利祿”[3],好似五柳先生般磊落坦蕩,貧賤不移,一派倔強。
這類仿作共計7篇,分別是《冷香女史小傳》《晚香居士傳》《彩霞女史小傳》《玉腰郎君傳》《玉英女史小傳》《元衣督郵傳》和《金衣公子傳》,立傳的對象依次是菊、蓮、蝶、竹、龜、鸚鵡等人們常以之寄托懷抱的事物,而且都運用擬人化的手法寫物,密集用典,可謂無一字無來處。其中一篇寫菊花的《晚香居士傳》用典最為密集,簡直可以稱作一篇《菊花賦》,其擬人手法和幽默風趣又繼承了宋元明以來的“菊花傳”,如邢良孠的《黃華傳》、馬揖《鞠先生傳》、楊維楨《黃華先生傳》和童冀《鞠玄傳》等。在此僅以《冷香女史小傳》為例,窺其風貌:
女史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氏,冷淡而體瑩香,因以為名焉。常涉斜籬,露侵翠袖。好伴月,倩影婷婷;每遇良辰,便尋幽忘返。饒秀色,雖瘦不掩其姿;陶潛聞其艷名,備金玉(金精玉英見《群芳譜》)?①而聘之。辛氏左女(傅統妻辛氏及左九嬪皆有菊花頌),咸進頌詞。既歸柴桑,曾不少離跬步。窗開云母,簾卷水精(用李義山《白菊》詩句);玉盤捧糕(菊糕見《干淳歲時記》),金樽進酒(菊華酒見《西京雜記》);晏如也。嘗學駐顏之術,頗得其妙。徐娘豐韻,以此獲存。贊曰:或人有言:“媲茂叔之蓮姬,比和靖之梅氏。”其言茲若女之儔乎?三徑賞煙,一畦聽雨。月英氏(宇文虛中號白菊曰月英)之流歟?女華氏(張賁白菊詩雪彩冰姿號女華)之流歟?[9]
文章扣住菊花特點寫其形色風神,惟妙惟肖而幽默風趣,尤其是幻想出與陶淵明的聘娶關系,令人會心發噱。
更有意思的是,這7篇仿作都在1919至1922年間密集地刊發在《小說新報》《新聲》等幾本報刊之上,有4篇的作者以“逸梅”為名,另有兩篇署名“茂苑逸梅”,一篇署名“鄭逸梅”。這幾篇仿作當均出自鄭逸梅之手?②。鄭逸梅是現當代著名的文史學者和掌故家,曾任報刊編輯,多寫軼事趣聞,蔚為大觀,人稱“補白大王”。觀其幾篇仿作,廣摭博采,與此期《五柳先生傳》大量世俗化的仿作相比,充滿古雅的情趣,顯示了學人的修養。
無論是鄭逸梅的《冷香女史小傳》,還是眾多有關高士、雅物的仿作,都烙印著深深的“陶淵明特質”。晚清民國時期寫高士、雅物的作品直接繼承了這份特質。錢鐘書曾在《管錐編》中說,五柳先生“端由于‘不慕榮利’而‘家貧’,是亦‘不屑不潔’所致也”[10]。其實仿作里的高士也都像五柳先生一樣,置身于眾多矛盾和痛苦之中,不得不面對困窘的生活。真正可貴的,是在困頓中還要執意選擇“不屑不潔”的道路、保持對雅物的敏感和傾慕,將心酸苦悶一點點調和醞釀成沖淡與超脫。
陶淵明寫就《五柳先生傳》的原因,也是晚清民國時期的作者仿作高士和雅物的出發點,即感佩于身邊人物的高潔傲岸,不滿于周圍環境的勢利污濁,激憤于現實,才更想歌頌理想之人格。于理想的人格而言,安貧自守、滑稽放誕并非生而有之的美玉無瑕,卻恰若在污泥中拔節而出的蓮花。
與陶淵明《五柳先生傳》中五柳先生正面的典范意義形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社會中的各類丑陋現象也被作者納入觀察與記錄的范圍。在69篇仿作中,有45篇諷刺了好逸惡勞、貪名逐利的各色人物,占總篇目的近2/3,大大擴展了《五柳先生傳》的精神意蘊。在描寫群丑的作品中,諷刺與挖苦的對象涉及當時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從腐敗的官吏到左右逢源的“橡皮人”,從游戲無度、不務正業的空心大少到出賣色相、貪財放蕩的“清倌人”,甚至還有收錢結案的判官,交錢買官的校長……作者著墨最多的內容有兩類:一是對好漁色、游戲人生的中空之徒的諷刺;二是對腐敗鉆營的勢利小人的挖苦。
首先是對好漁色、游戲人生的中空之徒的諷刺。在所有的仿作中,寫中空之徒的篇目占了最大比重,有16篇之多。這16篇里,有的寫“游戲無度,不務正業”的荷花大少[11];有的寫“三節結算,嫖賬屢空;溜如也”的空心老官[12];還有的寫“巧語花言,不慕貞潔”的小倌[13];甚至還有沉迷舞場,桃色糾紛層出不窮的舞迷先生[14]……他們沉浸于低級欲望的滿足之中,不知家國大事,不問今夕何夕,享受的是“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15]92般渾渾噩噩的墮落快感。
其次是對腐敗鉆營的勢利小人的挖苦。對勢利小人的描寫不僅是作者們著墨較多的部分,更是表現群丑形象最生動鮮明的地方。1919年《小說新報》所載《捐班校長傳》堪為代表:
校長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氏,嘗輸錢作校長,因以為號焉。見人發言,不一宗旨。好吹牛,不論何事;每遇好缺,便欣然運動。性嗜利,才短不能多得;當道知其如此,每多方以予之。得事輒貪,期以必富。縱有抨擊,曾一概而包荒。輿論嘩然,在所勿顧;吹牛拍馬,兩兩兼工;歡如也。常以譏誚自夸,頗示己能。出爾反爾,言比毛輕。贊曰:鄧綰有言:“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其言茲若人之儔乎?大度能容,自行其事。宰相之肚歟?城門之面歟?[16]
校長本是承擔教書育人職責的神圣職業,這位捐班校長的職位卻是送錢得來的,還一旦有了好職位便想運動運動。他沒什么才華,還貪婪圖利、吹牛拍馬,且頗以此為傲:“大度能容,自行其事。宰相之肚歟?城門之面歟?”這一本正經背后的濃濃諷刺,令人莞爾,也讓人感嘆。
相較于對陶作生命熱情的繼承,仿作更突出的特點還是其鮮明的時代特色。《五柳先生傳》69篇仿作的時間跨度有66年之久,對好逸惡勞、貪名逐利的各色人等的批判貫穿始終。第一篇仿作《三手小人傳》寫于1884年,這一年是光緒十年,法軍軍艦炮擊臺灣基隆、清政府下詔對法宣戰,也是在這一年,電報接通北京。最晚出的仿作《唐先生傳》寫于1949年初,新中國成立前夕。通觀諸篇作品,我們能夠清楚地在其中看到時代變遷的痕跡。西學東漸的機遇與挑戰、啟蒙救國的思考與激憤為仿作留下了鮮明的印記。
晚清至民國初期,在西方列強與西學沖擊下,中國的社會形態發生劇烈變化,一大批前所未有的事物紛紛涌現。新鮮與蓬勃的時代風氣在部分仿作中得到展現和傳播。
西方社會思想文化最早系統進入中國的,應當是傳教士們帶來的上帝福音。諸篇仿作中,就有一篇極具宗教色彩的《圣誕老人傳》,作者為“好施與,不求報酬”的圣誕老人立傳,宣傳保羅“施比受更有福味”的思想,贊嘆圣誕老人不知是“飄渺間之仙”還是“極樂國之民”[17],可見當時基督教觀念之影響。
西學東漸的過程全面而深刻,不僅僅思想、文化、軍事、政治等學科門類深受歡迎,科技、醫學、教育等也引發了社會的強烈震動。要說給普羅大眾帶來最大沖擊的新鮮事物,立竿見影的西藥必可算作其中之一。《九一四先生傳》一篇中,作者運用詼諧的擬人手法,深情贊頌了“秉性強烈,不慕虛名”[18]的特效藥。有了西藥,必然還有西醫。“學術有維新象”的西醫們“妙手回春,不慕橫財”“好發明,不求專利;每有新藥,便欣然贈人”[19],在人人趨利的當時無異于一股清流。
伴隨著西方新思想的傳入,中國傳統觀念也受到了挑戰。《無鬼先生傳》[20]就為我們刻畫了一位喜歡閱讀《幽怪錄》卻不信鬼神,每當朋友以鬼證相質,便要運用心理、生理等西方理論進行辯駁的無鬼先生,十分活潑生動。
當然,激烈的變動不僅帶來蓬勃的新事物與新思想,隨之而來的劇烈挑戰和疼痛在仿作中也如影隨形。
西方列強以鴉片敲開國門,家中“一燈熒然,不息星火”,最后“爛肚穿腸”的鴉片煙鬼在當時并不鮮見[21]。特殊歷史條件中滋生出來的洋貨買辦也在仿作中披掛登場,他們“未讀書,略解西語;每遇洋東,便愛皮不已”[22],寥寥數語便將其媚外求祿的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雖已進入民國時期,“方袍大袖,辮發長垂”的“曲辮子”還“常玩翎頂自娛”[23],不通時務、腐化不堪。各色人等,重彩濃墨,令人眼花繚亂。
各種勢力紛擾,最終在時代的浪潮中“脫穎而出”的,還要算“油滑好事”、欺軟怕硬的“橡皮先生”。這些不務正業、只知鉆營求利的勢利鬼,正是作者進行最辛辣、最透徹諷刺的對象。作者痛批其為“西人之奴”[22],早已“貞潔其外,爛污其中”[24],是“猛虎樣其人歟?烏龜樣其人歟”[25]……振聾發聵的批判激烈到過于直白。面對“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過往“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念早已顯得力不從心,清醒者們只能狠下一劑猛藥,渴望著痛則思進。還有站在敵對立場的《毛豬別傳》,污蔑革命勢力“好咬仗,不愛同類”[26],則又另當別論。
不同于晚清以及民國初期仿作的題材廣泛,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后,關于《五柳先生傳》的仿作,逐漸聚焦于戰爭這一主題。“九一八事變”后出現的仿作共有9篇,其中6篇明確以戰爭及其相關問題作為文章主旨。這些仿作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表現了全民抗日的同仇敵愾。
《赤佬傳》以“奸淫擄掠,橫行無忌;好殺戮,毒辣殘酷,戲弄良民,似魚肉牛馬”[27]的描寫來揭露日軍暴行;《留華駐軍傳》將總理“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斗”[28]的愿景與駐軍打死車夫、槍殺學生的行徑進行鮮明對比。還有“既可乞俄,又可降日”[29]的無恥黨閥,“重握兵權而害民,甘為走狗不知羞恥”[30]的軍閥,不學無術、四處斂財的舊官僚……百姓們身處水深火熱之中,滿腔悲憤無處傾吐,只好訴諸筆端,惟盼文字能化作利刃,剖開毒瘤。
悲憤中的作者將苦難的中國比作“老大先生”,哀其“瘡痍百結,蓬首垢面”的不幸,怒其“不求富強,不計得失”的不爭[31]。無數的愛國先生“跋涉呼號,不避風日;盡力演講,心肝俱裂”[32]。他們痛斥,他們大聲疾呼,希望借此將中國自荒涼之境地解救而出。
登徒子、鴉片鬼、勢利眼、大辮子、抄襲者、軍閥、黨閥、侵略者、駐軍……一切行為丑陋之人都是當時作者們攻擊的對象。他們看似隨意實則犀利地審視時代,用貌似戲謔其實冷靜的筆觸記錄丑陋和苦痛。對當時的百姓而言,描寫群丑的文章肩負著現實的重荷,被涂抹了明確的啟蒙色彩;對作者來說,將這樣的文章登載于報刊,是“且共歡此飲,吾駕不可回”[15]92般的宣告,也是珍貴的道德堅守。
可以說,近七十篇仿作貫穿了中國最為動蕩混亂的一段歷史。無論是搖搖欲墜的封建社會末期,還是倉皇建立的民主時代,社會的沉疴積弊都顯得那么難以克服。動蕩的時代往往激發人們憂憤的心聲。陶淵明身處新舊王朝的更迭之際,他的隱逸情致以及不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在晚清民國年間響應者眾。
觀察69篇仿作的出處我們發現,它們多集中出現在《余興》《小說新報》等文藝性、趣味性刊物上,或者發表在報紙的幽默諷刺版塊上。《五柳先生傳》的仿作源于原作而又發展了原作,表現出幽默諷刺的鮮明藝術特色。
王績與白居易的仿作在古代的仿寫作品中極具代表性,它們注重對《五柳先生傳》隱逸情趣、高潔精神的傳達,在形式上從來不是亦步亦趨的重復。晚清民國時期的仿作盡管題材內容形形色色,但在形式上,作者們簡直是在一絲不茍地做填字游戲。一切文藝都是時代的產物,同時也能夠反映時代的風貌。我們要了解晚清民國時期大量仿作及其特點產生的原因,還需要探尋當時的傳播條件,考察那個時代的價值追求與美學追求。
有學者指出:“二十世紀的中國是一個真正的大時代,一個處于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大轉折年代……是自十九世紀中葉以來蔓延至今、而仍未完成的現代性轉型。這一轉型,不僅是社會結構的變化,而且也是思想意識的轉換,因而二十世紀的中國思想史,就成為一部范式轉換的思想史。”[33]如何進行范式轉換?許多知識分子選擇從報刊入手。
“報紙者,制造文明之利器也。”[34]在一定程度上,報紙可以說是“社會的良心”。它身具針砭時弊、引領風尚之功用,《大公報》就曾明確表示過自己的辦報宗旨是“開我民智,化我陋俗,而入文明”[35]。晚清民國時期,報紙逐漸讓閉塞成為過去,不斷滲入百姓的社會生活與文化生活中,一點點改變著國人的思維模式。報刊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自然就成了不同理念論戰的戰場,變為知識分子用來宣傳思想的陣地。翻看晚清民國時期的報刊,我們常能發現作者或有意或無意間流露出的以天下為己任的愛國情懷與國難當頭的焦灼悲憤。
仿作以報紙為載體決定了其情感的激烈與語言的淺白幽默。報紙的受眾極廣,其主要讀者是具有一般文化水平的群眾。讀者的閱讀水平與文化層次決定了報紙文章的表達方式,報刊要想取得較好的傳播效果就不能使用太過艱澀的語言,情感也不能太過含蓄。同時,自1917年1月胡適在《新青年》發表《文學改良芻議》之后,白話文運動便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在這樣的背景與形勢之下,雖然仿作沿用傳統的文學體例,語言卻越發淺白流俗了。
《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的千古名篇,從黃發小兒到耄耋老人,讀書人恐怕少有人不知“好讀書,不求甚解”的五柳先生。作者們紛紛以此為仿寫對象,固然是感喟于五柳先生的風骨與情操,但文章本身扎實的群眾基礎想必也是作者選擇的重要原因之一。對《五柳先生傳》亦步亦趨、直白套用的仿寫形式,令本就熟悉原文的讀者更容易把握仿作的行文結構,減少了很大一部分閱讀障礙。
除此之外,仿作對《五柳先生傳》的形式套用得越是直白,與原文的差異就越發明顯。《五柳先生傳》本是贊揚高士之文,如今舊瓶裝新酒,內容卻大多不再有過去的悠遠醇香之味,滿是辛辣嗆鼻之感。新舊對比之中,顯示出劇烈的沖突與張力,諷刺與勸誡就來得更為深刻有力一些。
報紙的傳播效應大大帶動了仿作的產生。69篇題材廣泛、風格各異的仿傳與當時的政治變幻、審美趣味、社會心理、民族精神融為一體,體現了時代的呼號,成為引人矚目的篇章。
在20世紀30年代,魯迅與朱光潛之間曾有一場十分著名的“靜穆之爭”。朱光潛發文稱:“‘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說它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里不多見……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36]同年魯迅批評稱:“自己放出眼光看過較多的作品,就知道歷來的偉大的作者,是沒有一個渾身是靜穆的,陶潛正因為并非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37]430。他還說:“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37]422“價值來源于現實生活和心理、理想的需要……現實和文化制約下的價值需求促使讀者尋求靈魂的寄托、人生的知音。而向古代作家作品尋求知音、寄托便是讀者(特別是特殊讀者——作家)滿足自我價值追求的途徑。”[38]434朱光潛欣賞陶文中的平和靜穆,魯迅則偏愛其“金剛怒目”之作,兩人之所以同讀陶作而有如此大差異的閱讀感受,正是因為他們不同的價值觀念和人生理想導致了不同的閱讀側重,決定了他們以不同的途徑來滿足自我的價值追求。晚清民國時期的仿作也呈現出了多元化的價值追求。有的仰慕高士、吟詠雅物,引五柳先生為知己,有的則奮力呼號,對社會現實痛加批判。
仿作價值的多元化表現還因為“五柳先生”這一形象本身就具有多義性。五柳先生的形象帶有明顯的理想色彩,其高尚的志趣、放曠的性情都如仙人般縹緲灑落,但因為同時凝結了陶淵明自身的生活經歷與生命思考,又顯得如此親切可愛。同處戰亂頻仍改朝換代之際,有人在五柳先生身上讀到閑靜少言、忘懷得失的隱逸之趣,便仿作一篇借物抒懷,同陶隱士縱享田園;有人卻感佩于其不慕榮利、以文章示己志的忠憤,便提筆痛斥社會之黑暗,與靖節公并肩而戰。
可以說,出于不同的審美價值需要,現代讀者對五柳先生這一形象所表現出的現代性和傳統性進行了新的解讀。
晚清民國時期是中西方文化激烈碰撞與融合的時代,在“西學東漸”的強勢沖擊之下,不僅政治、經濟、文化、軍事有了巨大變革,普通百姓的審美趣味與審美心理也發生了較大的變化。總統府、中山陵等大批中西結合的建筑紛紛涌現,徐悲鴻、林風眠等人探索西方技巧與中國傳統審美融匯的全新繪畫技法,服飾改良后出現的中山裝與旗袍……它們都體現了身處時代路口的晚清民國社會,正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摸索平衡,在本土傳統與外來特色中走向貫通與交融。
仿作的美學追求也體現出了鮮明的新舊交融性。前文我們曾經說到,仿作中出現了大批的新鮮事物,如西醫、西藥、圣誕老人等,也包含了許多舊有現象,如梁上君子、不倒老翁等。但在眾多仿作之中,新與舊從來不是截然分開的,它們彼此相融,產生了奇妙的混合。
金錢判官“性嗜錢”,卻因為“法在不敢常得”,律師知其如此,便“擺酒席于柳巷而聯絡之”[39],明明是一眾“維新之士”,還要用“傳統”的中國方式來解決問題;身為“開通社會,以此自期”的報紙編輯,身上卻有著“倜儻滑稽,不畏權貴”[3]的魏晉風流。至于安貧樂道的圣誕老人、喜歡讀幽怪傳奇的無神論者,他們也可說是中西文化交融后的產物。
當然,除了時代新風為晚清民國年間的仿作打下了深深的思想烙印,標注了文章的形態與特色之外,陶作本身的平淡與熱情也是鐫刻于仿作內部的精神基因。平淡閑適的淵明風流令人在國危世亂、民生慘苦的時代里,還能躲進一處平和愉悅的凈土,深深喘一口氣。同時,陶淵明又是富有醇厚深摯的生命熱情的詩人,是一位對人生追求極熱烈的人。“文明和異化的二律背反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38]94,陶淵明生在動蕩的時代,生而敏感的他面對社會發展進步帶來的巨大疼痛,一方面痛苦、憤怒于家園與道德的喪失,另一方面從田園耕讀中積極尋求與之抗衡的精神力量。身處類似的社會背景,晚清民國時期的作者們實在太容易與陶淵明產生共同的心靈律動。國之大廈將傾,外來與傳統碰撞出激烈的火光,恰如毀滅前的絢爛煙火。晚清民國時期的作者們嬉笑怒罵,諷世明道,其姿態與魏晉風流無異。魯迅曾說:“但這是當時的風氣,要激昂慷慨,頓挫抑揚,才能被稱為好文章,我還記得‘被發大叫,抱書獨行,無淚可揮,大風滅燭’是大家傳誦的警句”[40]。激烈情緒背后,是同兩千年前“身入化境、濃酣忘我”[41]的熱情心靈的親切呼應。世代更迭之后,我們還能在晚清民國時期的眾多仿作中,讀到一脈相承于陶淵明的忠憤之志、自然之心。
綜上,從晚清民國時期的仿作中,我們既能看到其對《五柳先生傳》思想內容和藝術特點的繼承,更能體會其中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創造,由此可以窺得西學東漸、啟蒙救亡的社會風氣,尋找作品與報紙傳播、文藝風氣、價值追求之間的關聯。彈指百年,這些仿作于今日的我們仍有切實的借鑒意義。
“以天下為己任”的思想自古便深深根植于中國傳統士大夫的心中,晚清民國時期的知識者亦然。因此,眾多作者借助對《五柳先生傳》的仿寫來揭發伏藏、針砭時弊,以公眾代言人的姿態作啟蒙與救亡的呼號,促進社會變革。面對文明與異化的二律背反,如何發揮文藝的救世功能與自娛特性,并在二者之間尋求恰當的平衡,是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的問題,而《五柳先生傳》的仿作提供了一種良好的案例。通觀69篇仿作,其中大部分作品的文學藝術價值較為平常,但卻從多方面凸顯了原作的藝術特點和魅力,對于讀解原作和體會作文之道都有很好的啟發意義。
①此篇括號中注釋皆為原有,另外6篇有關雅物的仿作雖未有作者自注,但藝術形式與上文如出一轍,特色鮮明。
②鄭逸梅在《梅庵瑣語》中記錄自己的生活:“試茶嘗酒,種竹栽花,讀畫吟詩,登山臨水,享受如此,尚何求哉!”(載于《美》1947年第4期)實在也是一位好讀書、好山水的五柳先生式的人物。
[1] 滕延秋.魏晉南北朝自傳文研究[D].濟南:山東大學,2012.
[2] 李劍鋒.《五柳先生傳》闡釋論[J].銅仁學院學報,2015(1):28–32.
[3] 漱石.報館記者傳[J].最新滑稽雜志,1914(2).
[4] 鳩奴.余興主筆傳[J].余興,1914(2).
[5] 梅癡.滑稽先生傳[J].上海,1915(1).
[6] 擎天三郎.窮士先生傳[J].齊塘月刊,1926(5).
[7] 佚名.東籬處士傳[J].邵中學生自治會期刊,1930(2).
[8] 嘿廠.云水僧傳[J].海潮音,1924(9).
[9] 茂苑逸梅.冷香女史小傳[J].小說新報,1918(10).
[10] 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1228.
[11] 柏身.荷花大少傳[J].自由雜志,1913(1).
[12] 君誰.空心老官傳[J].繁華雜志,1914(2).
[13] 芰裳.校書先生傳[J].織錦,1917(秋季).
[14] 林教頭,智多星.舞迷先生傳[J].舞風,1938(革新號4).
[15] 陶淵明.陶淵明集[M].逯欽立,校輯.北京:中華書局,1979.
[16] 惕夫.捐班校長傳[J].小說新報,1919(6).
[17] 佚名.圣誕老人傳[J].景海星,1924(5).
[18] 朱壽朋.九一四先生傳[J].生活月刊(上海),1931(4).
[19] 陳景南.日新治療傳[J].日新治療,1927(20).
[20] 王書珍.無鬼先生傳[J].學生,1920(1).
[21] 漱石.鴉片鬼傳[J].繁華雜志,1914(1).
[22] 佚名.洋行買辦傳[J].余興,1914(3).
[23] 佚名.曲辮子傳[J].余興,1917(29).
[24] 秋圃.尖先生傳[J].余興,1914(2).
[25] 解頤.橡皮先生傳[J].游戲雜志,1915(19).
[26] 佚名.新古文:毛豬別傳(仿五柳先生傳體)[J].文筏,1946(1).
[27] 張行杰.赤佬傳[J].廣播周報,1946(復刊11).
[28] 佚名.留華駐軍傳[J].南洋(吧城),1947(19).
[29] 錚.黨閥傳[J].前鋒旬刊,1933(5).
[30] 王大枚.軍閥傳[J].策源地,1935(14).
[31] 穆尊圣.老大先生傳[J].同鐘,1935(3/4).
[32] 一民.愛國先生傳[J].民氣旬刊,1925(5).
[33] 許紀霖.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論:上[M].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0:序言.
[34] 休曼.實用新聞學[M].史青,譯.上海:上海學廣會,1913:30.
[35] 英斂之.大公報序[N].大公報,1902-6-17.
[36] 朱光潛.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答夏丐尊先生[J].中學生,1935(60).
[37] 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38] 李劍鋒.元前陶淵明接受史[M].濟南:齊魯書社,2002.
[39] 幻幻.金錢判官傳[J].小鐸,1917(64).
[40] 魯迅全集:第7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
[41] 宗白華.美學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368.
〔責任編輯 楊寧〕
2017-05-08
張萌萌(1994―),女,山東濟南人,碩士研究生;李劍鋒(1970―),男,山東沂水人,博士,教授。
I206.5
A
1006–5261(2018)01–011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