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30多年前,在計劃主導一切、“姓資姓社”還爭論不休時,深圳就以特區的身份開啟了市場化改革的探索。此后,深圳飛速發展。作為廣東,也作為全國改革開放的重要成果,深圳不斷給世人展示出好經驗、好辦法。
今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這一年,美國制裁中興,也點燃了中美貿易的戰火。這一年,華為終端大規模遷移東莞。關于深圳的未來,也引發輿論關注。
8月初,在深圳,《南風窗》記者對話深圳前副市長、哈爾濱工業大學(深圳)經濟管理學院教授唐杰,希望這位學者型官員能幫助讀者更好理解深圳的當下和未來的中國。
南風窗:今年是改革開放40周年,深圳是改革開放風向標之一,也是經濟特區的成功代表,你認為,過去40年,深圳成功的主要因素有哪些?
唐杰:深圳能夠在如此短時間內崛起并進入世界名城之列,有非常多的因素,但核心是經濟發展初期高投資收益的示范效應,榜樣的力量帶來第一輪投資紅利后,深圳迎來了產業關聯帶動的第二輪投資高潮,產業和人口快速增長與城市基礎設施相互推動形成了第三輪投資高峰。
深圳轄區面積不到2000平方千米,40年來累計投資約4萬億元,相當于每平方千米投資約20億元。深圳是中國城市化與工業化的縮影—大規模的工業化和城市化,從工業投資到對一片空白的基礎設施進行投資,就形成了中國投資的持續增長,但40年投資高潮后,投資紅利已接近頂點,投資回報率走低引起投資熱潮漸退,這也是現實。
南風窗:隨著高房價帶來的高成本,我們注意到,華為等企業將一些生產環節轉到東莞,也因此引發一些討論,比如:深圳是不是已失去優勢?會不會誘發深圳產業空心化?
唐杰:他們可以到紐約、倫敦或東京去看看,看看這些大城市還有工廠嗎?沒有吧。沒有工廠的大城市干啥去了?搞創新嘛。
倫敦60%就業人口和科技創新有關。走向高端的城市,一定是專注于創新的城市。盡管沒有實體車間和工廠 ,但大量軟件開發、信息產業和通信技術等柔性技術開發,都集中在這些大城市里。
我們國內很多大城市還在競爭制造業,如果制造業一走就空心,那我們周邊的很多城市不也空心嗎?以廣東為例,去掉深圳、廣州、東莞、佛山之后,其他地方還有什么像樣產業?出了珠江三角洲,其他地方就更沒什么產業了,但大城市就應把產業送到二三四線城市去,然后集中做科學、做創新。所以,我們的產業需要重新布局,目的是使得產業邊際效益均等化。
遺憾的是,一些大城市為維持GDP去補貼企業、以達到留住這些企業的目的,因為大城市土地貴,不補貼的話,企業在大城市運營的邊際效益低下,它會遷移走。但為留住企業、維持GDP而補貼的行為一旦發生,城市用于研究與試驗發展的費用(R&D;)就會減少,創新力就不足。
2017年深圳R&D;占到GDP的4.13%,相當于世界排名第一、第二的以色列和韓國的水平,但我們很多城市甚至還不到全國的平均水平(2.15%),所以打造創新型國家的難度還很大。
南風窗:你的意思是說深圳市政府尊重市場行為,鼓勵企業轉移出去?
唐杰:一些企業整體出走或相關環節遷出后,輿論會認為深圳沒有競爭力,但這些年,通過市場行為,深圳將最低端的淘汰出去,接著把次低端的淘汰出去,之后再把不低端但占地多、土地邊際效益低的環節也往外推。
深圳一直都是這么干,所以現在的深圳產業鏈已不只在深圳,而是“深圳+東莞”,就是“服務+制造”的結合。
從任何城市的發展來衡量,凡以大企業壟斷的城市,一定是沒有效率的,因為政府整天忙著伺候那幾家大企業,哪還能注意到那些小企業?
深圳產業的發展,也越來越傾向于通過柔性制造控制系統來完成,比如美國,有人說他的經濟是虛擬經濟,這是瞎扯,美國的制造都是軟的東西,這些東西足以控制產業的未來,所以大城市要營造出鼓勵和支持創新的氛圍,而不是和其他二三四線城市搶制造業。再說了,現在打造粵港澳大灣區城市群,當行政邊界打破后,人們還會認為深圳的制造業遷到東莞是錯的嗎?
南風窗:一直以來,人們對深圳的觀察,通常盯著華為、中興、富士康和比亞迪等大企業看,并以這些大企業的變動來觀察深圳的經濟格局,在你看來,這種視角科學嗎?
唐杰:這些大企業的發展對深圳影響不小,比如華為已經不只是一個華為了,而是華為系。同樣道理,中興、富士康、比亞迪等也都是“各自成系”,但他們又都高度融合,因為有的企業不僅給華為,也給中興、富士康和比亞迪供貨,這意味著這些大企業可專注于創新,但配件的標準和生產得對制造商開放,這樣制造商才好幫你生產和制造,所以分工也使得所有中小企業享受到大企業的創新成果。
但深圳不只有這些大企業,如果我們把深圳前十家創新企業去掉就會發現,有上萬個國際專利集中于深圳的中小企業,數量是上海的10倍。當然,這不代表深圳科技能力就一定超過上海,但代表深圳中小企業的活力更強。2017年,深圳上市公司總資產首次超過上海,深圳發展也不是靠幾家大企業撐起來的,深圳營收超過千億元的企業有12家,這不比天津多,不比重慶多,也不比廣州多,比上海少得多,但深圳上百億元的企業有千家以上,10億元的企業有萬家以上,1億-10億元的企業更多。深圳就是靠這樣的金字塔結構支撐起來的。
從任何城市的發展來衡量,凡以大企業壟斷的城市,一定是沒有效率的,因為政府整天忙著伺候那幾家大企業,哪還能注意到那些小企業?深圳不是這樣的。
南風窗:這樣的“金字塔”結構如何建立起來?深圳市政府的做法,和其他地方政府有什么不一樣?
唐杰:在WTO規則下,沒有哪個國家不補貼,沒有哪個國家不保護,美國也一樣,但我們的補貼在一些地方被異化了,異化成直接補貼企業,這不科學,也不合理。你直接補貼企業去占領市場,這家企業永遠長不大,效果也很值得懷疑,最后還成為別人對我們發起貿易戰的口實。
我個人認為,地方政府直接補貼企業的產業政策應該禁止,因為這不僅無益,還加大國內的產能過剩,我們現在是哪個領域熱,哪個就過剩,這就是直接補貼企業的結果。
深圳不是對企業而是對產業進行補貼,深圳沒有對A或B企業支持多少這種事,沒有華為分多少、中興分多少這種事,不會拍腦袋給某個企業,但很多地方政府就是拍腦袋直接給企業的。
以汪滔創辦的無人機公司—大疆創新科技有限公司為例,香港前特首梁振英到深圳時曾問他三個問題:香港科技大學在大疆公司創業中做了什么?深圳做了什么?大疆會不會到香港發展?
汪滔畢業于香港科技大學,他的回答分別是:香港科技大學在他公司創辦發展中,充當輔導者角色;他不知道深圳干了什么;大疆公司不可能到香港發展,因為深圳有產業分工優勢,產業配套能力很強,大疆可專注于創新研發。
汪滔創業的地方是香港科技大學在深圳的孵化點,孵化點的地和樓,都是深圳市政府提供和建設的,但汪滔不知道,因為深圳市政府沒直接給錢汪滔,但如果當初深圳市政府直接給汪滔2000萬元,慘了,他就長不大了,這就是深圳市政府和其他地方政府的區別。
歸納起來,深圳市政府一直相信的東西就是:市場是主導,企業是主體,企業家是核心,政府是保證。深圳政府通過近乎無為的方式創造良好的機制,提供良好的公共產品,實現無為政府的應有作為。
南風窗:有個問題困惑很多人,深圳沒有什么名校,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科研創新?
唐杰:誰能把科技成果和企業連接起來?就是創投,創投是最有效的評估機構,它用錢作為等價物將技術和企業連起來。
中國建得最早和最好的創投機構就在深圳,20年前就開始建了。畢竟,有幾個科學家做得了企業家?任正非是科學家嗎?不是。院士出身的又有幾個辦企業辦得成的呢?沒幾個,畢竟是兩類人嘛。
所以,承擔起對接科技和企業兩者關系的創投公司就很重要了,創投的人負責告訴科學家,這技術值多少錢。創投的人也負責告訴企業,擁有這個技術,你的公司將有多少收益,這不就做成了?
南風窗:“中興事件”出現前,很多人認為“我們已經很厲害”;“中興事件”后,很多人感嘆“原來我們沒有那么厲害”。你怎么看?
唐杰:“中興事件”的發生,我一點都不意外,我們本來就沒有那么厲害,美國在核心技術方面一掐,我們就受不了了。美國處在產業鏈上游,我們處于下游,但這些年,我們一點點往上走,到稍微上游位置時,美國就掐住、摁住我們,不讓我們往上走了。
在過往的國際專利有效保護期內,美國的國際專利比我們多40萬件。所以我們和美國的差距不可能40年完全彌補,美國也知道我們和他們有較大差距,但擔心有一天我們趕上了。
芯片主要由三塊構成:材料、制造、設計。這三塊相當于制造業皇冠上的珠寶,我們遠沒到這步,但假如有一天,不要說處于皇冠上珠寶的位置了,哪怕是能到皇冠邊角搜羅一些東西,那都不得了,到時他們制造的專利也有求于我們,也受制于我們時,我們就好過一些。現在的情況是,我們還沒來得及走到上游,他們就對付我們了。
美國認為,過去40年,不僅是中國經濟總量大步提升的40年,也是中國經濟質量和結構快速提升的40年。
根據世界知識產權統計,2000年,美國國際專利是5萬件,我國是733件。2017年,美國漲到5.5萬件,我國漲到4.8萬件。在美國看來,你怎么可能漲這么快?你是偷的,你是市場換技術倒逼出來的。當美國認為你不僅和他拼經濟總量,也和他拼經濟質量的時候,就急了。
南風窗:在你看來,美國其實沒有必要這么著急?
唐杰:國際專利不代表全面的科技實力,它只是科技實力中的一塊。退一步講,哪怕代表了科技實力,但這只是過去17年國際專利增長的比較,我們的基礎和美國還有很大差距,在過往的國際專利有效保護期內,美國的國際專利比我們多40萬件。所以我們和美國的差距不可能40年完全彌補,美國也知道我們和他們有較大差距,但擔心有一天我們趕上了。
南風窗:貿易戰能打起來,就因為我們還沒有足以制衡美國的能力?
唐杰:你要人家不打你,辦法只有一個,他打你,你也打他。如果未來50-100年,我們科技追上美國,貿易戰就不打了,因為大家都一樣了嘛,但你沒有追上他,時不時他就拽你一下,就是這個理。
全球化以來的一個基本趨勢是:高端科技中心控制中低端生產中心,這一直沒變。我們變成制造業大國了,但我們的科技主體和創新主體,還處于跟跑和模仿創新階段,還沒有到并跑,更沒有到領跑階段。
對美國發起的貿易戰,我們要重視,但現在比貿易戰更重要、更關鍵的問題是:要使過去延續幾十年的數量型增長,轉向創新型增長。未來5-10年,如果我們能讓創新型增長成為經濟發展新常態,就沒什么可擔心了。沒能轉入這種新常態,才是我們要擔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