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子釗 羅晟
摘 要: 從空間敘事理論角度看《封鎖》與《圍城》中對人物愛情模式的描寫與闡釋,不僅讓我們讀到了20世紀40年代的文學對青年男女愛情悲劇的獨特書寫,還讓我們感受到了情節敘述的背后,由現代性發展帶來的某些缺失對愛情敘事文本的影響。
關鍵詞: 空間敘事 《封鎖》 《圍城》 愛情模式
張愛玲的《封鎖》與錢鐘書的《圍城》分別從普通市民和知識分子的角度為我們展現了一段或多段在特殊環境下因為種種原因而發生的愛情悲劇。近年來,由于空間敘事研究在敘事學領域的不斷發展,《封鎖》和《圍城》在空間敘事方面被開掘出了新的闡釋價值。同時,自五四時期喊出“自由戀愛”口號以來,由于種種原因,現代性在行進途中發生的異化現象,使得青年男女的愛情模式一直存在向非常態化方向發展的趨勢,從魯迅的《傷逝》,郁達夫的《她是一個弱女子》,到“新感覺派”的諸多小說中無不有所體現,由此引發了論者對20世紀40年代現代性發展背景下愛情文本內涵的思考。本文將從空間敘事的角度探索這兩部作品敘述愛情故事的特殊空間及特點,并結合現代性視域總結其對愛情敘事文本的影響。
一、不同空間中的信息流向
從整體的文本我們可以看到,《封鎖》與《圍城》的愛情文本受制于同樣的空間因素:個人空間,包括戀愛本身的互動與進展及戀愛雙方各自的語言、動作、心理;歷史空間,包括社會環境、家庭背景、生活記憶的同時,又共同表現出了一定程度上的開放性:一方面不像《梅雨之夕》那樣聚焦戀愛雙方,將主角外的人物全部清空,另一方面不像“革命加戀愛”一類小說強迫人物在精神層面追求政治與道德上的正確。但由于兩部作品采用了不同的敘事手法,具體表現在對空間中信息流向的處理上,又造成了二者愛情文本的顯著差異。
《封鎖》的文本采取的是單向性的處理。從個人空間層面我們可以看到,在巴士這樣一個開放的公共空間中,宗楨和翠遠可以隨意觀察周圍的乘客,分析甚至評價,卻不會受到來自他們的反向關注。同樣,在兩人感情的發展進程中,他們的用語用情幾乎拋卻了常人置于公共場合的矜持與自覺,但仍舊沒有受到來自旁人任何情緒任何形式上的表態。這種單向性的處理使《封鎖》愛情文本中的個人空間得以獨立出來,人物可以更直接地宣泄情感,造成了它與其他文本之間的情感落差。這種情感落差既由文本直接體現,又影響到讀者,從而完成了由一瞬的浪漫流向永恒的蒼涼這一主題的升華。但是,從這一瞬的浪漫中我們沒有看到宗楨和翠遠的感情產生了與現實的割裂。不僅如此,而且單向性的內里又體現在人物的心理活動僅存在于文本而不會為他人所知,因此,在戀愛的目的上,宗楨率先打破了平衡:“培芝今天親眼看見他這樣下流,少不得一五一十要去報告給他太太聽——氣氣他太太也好!誰叫她給他弄上這么一個表侄!氣,活該氣。”①到了封鎖結束之際,翠遠的目的也漸漸浮出:“他們要她找個有錢的女婿,宗楨沒有錢而有太太——氣氣他們也好!氣,活該氣!”②
從兩人極具宣泄欲望的目的我們可以看到,家庭,也就是歷史空間,是束縛著兩人內心世界的要素。從戀愛對象的選擇到發展再到最后的結局,無不是歷史空間主導著個人空間推動而成的結果。
《圍城》的文本像是對《封鎖》的一個補充,更像是一塊玻璃,信息在其中是雙向流通的,正符合《圍城》“外面的人想進去,里面的人想出來”的深刻內蘊。
從愛情文本的數量上看,做具體描述的一共有四個,分別是鮑小姐、蘇文紈、唐曉芙和孫柔嘉。在這四段愛情文本中,人物的語言、動作甚至心理都在別人敏銳的觀察下變得無處隱藏,類似于魯迅“看與被看”的模式,諷刺的成分明顯。但不同的是,《圍城》諷刺的并非模式本身,而是從各個視角看到的人與事。在方鴻漸的眼里,我們看到了阿諛奉承的顧爾謙,自私猥瑣的李梅亭,但在其他人的眼里,我們又能看到方鴻漸的優柔寡斷,因此每個人都只是眾生中的一員,都帶有人性的弱點。但看透人性并不見得能看透歷史空間對自己、對愛情的影響,這種雙向性的處理未能消除歷史空間對個人空間的束縛力。我們看到,方鴻漸和孫柔嘉都是熟知對方家庭情況的,并不像《封鎖》里那樣各懷心思,彼此互不相知。但就結果來看,兩人矛盾的主要來源還是“妯娌”和“姑母”,其實也就是家庭的代名詞:“姑太太認為侄女兒配錯了人,對鴻漸的能力和資格坦白地瞧不起。” ③“二奶奶道:‘對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個飯桶,要自開門戶開不起來,還是混在大家庭里過糊涂日子罷。像你這樣粗粗細細內內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會賺錢,我們要跟你比,差得太遠了。柔嘉怕他們回去搬嘴,不敢太針鋒相對。” ④然而這些言行都未導致方、孫愛情的直接破裂,而從方母在方鴻漸失戀時所說的話中,我們則可以更清楚地感受到歷史空間在束縛力上的衰弱:“那位蘇小姐怎么樣了?只要你真心喜歡她,爸爸和我總照著你的意思辦,只要你稱心。” ⑤這種衰弱并不意味著退出,主要原因是《圍城》在人物的設立上相較于《封鎖》更注重知識分子這一身份的譜寫。近現代的知識分子在經歷了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多少會對“自由戀愛”產生一定程度上的認知和認同,在《圍城》中就表現為家庭對子女在擇偶對象上的無約束,但是僅此,家庭依然遵循傳統,跟蹤著子女們的生活,只不過把父母之命轉變為一種建議滲透進他們的個人空間,方鴻漸和孫柔嘉在個人和家庭的立場上來回轉換,從而矛盾不斷。可見,家庭歷史空間總能憑借“血”的聯系后來居上,占據一定程度的主導地位,這就使得個人的選擇即使再有勇氣與自信,也依舊拖著家庭的影子,做不到完全獨立與自由。
二、現代性建設的缺失與愛情悲劇的內涵
楊春時先生在《現代性與中國文學思潮》中提到:“現代性作為一種推動現代化的精神力量,具有三個層面,即感性層面,理性層面和反思——超越層面。”⑥指出中國的現代性由于歷史的原因在三個層面的建設上都存在一定的缺失,首先是感性層面:“中國傳統文化具有理性化傾向,理性傳統對感性的壓抑也延續到對感性現代性的排斥……但又講求中庸之道,承認‘食色,性也,給感性留下一定的空間。”⑦正因如此,國人的情感欲求在傳統理性和現代理性的雙重壓制下,很難以爆發的形式出現,一直都桎梏于一種平緩溫和的狀態。像在封鎖結束之后,翠遠顯然已經看清了剛才那段感情的虛無,然而她卻只是靜靜地想:“他如果打電話給她,她一定管不住自己的聲音,對他分外的熱烈,因為他是一個死去了又活過來的人。”⑧同樣在《圍城》中,無論是對愛情還是對工作,方鴻漸都表現出了一種優柔寡斷、怯弱無為,像在他與唐曉芙即將破裂的時候,他“身心仿佛通電似的發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說自己,沒心思來領會她話里的意義”⑨。然而最終還是沒有繼續辯白。正是這種感性的迂緩態度造成了人物在命運面前的順其自然,某種程度上正是中國被動走上現代性發展道路的必然心理反應。
在理性層面,啟蒙文學時期所引進的“科學”與“民主”正是中國現代性理性層面的根基,然而由于救亡圖存的需要,對于前者,啟蒙者偏重的更多是社會科學而非自然科學,科學結論而非科學精神,對于后者,追求民主的“意識形態”又在五四退潮后占據了主導。這樣,“實用”就成了中國現代性在理性層面建設上的一個內核和方向,以現實為基準,從而造成了反思——超越層面上的空白。隨著一系列平民化、大眾化運動的推行,現代文學一直呈貼近現實,反映現實的趨勢發展,這固然使得思想啟蒙與政治宣傳更順利,但同時使文學失去了旁觀現實的位置,從而使文學難以用一種超越現實的標準對現實進行反思與批判,這就使得現代文學雖然并存著個人主義和人道主義,但缺少一種對終極價值的認可。這種缺失體現在《封鎖》和《圍城》的愛情文本中就是人物對愛情理想的妥協和拋卻。在《封鎖》里,愛情理想表現為翠遠的“真人”概念,“真人”之于翠遠其實就是一個能尊重她、理解她、真誠待她的人,這正是“戀愛”中呂宗楨的形象。當封鎖結束,“真人”呂宗楨重新變回“好人”時,翠遠并沒有反抗也沒有驚疑,只是把“真人”復又收回了內心,這說明在對愛情理想的渴望和現實中間,翠遠還是選擇了妥協。
再看《圍城》,在《圍城》敘寫的方鴻漸的幾段愛情經歷中,愛情理想更是有了具體的人物對應,那就是唐曉芙。方鴻漸對唐曉芙的感情可謂一見傾心,從外貌到性格氣質,方鴻漸表現出了對唐曉芙一切的愛,正如錢鐘書在文中總結的那樣“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里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⑩。然而,方鴻漸與唐曉芙卻因為種種原因并未結合,最終迎來的是與孫柔嘉失敗的婚姻,這就讓我們看到,除了獨立的愛情單元外,《圍城》的愛情文本還存在著一個貫穿始終的線索,那就是方鴻漸對待愛情的態度。從對鮑小姐的欲望,到和蘇文紈初識戀愛,再到認定唐曉芙為愛情理想,最后到與孫柔嘉無奈破裂,這一連串的經歷無疑讓方鴻漸對待愛情越來越熟稔。試想如果方鴻漸真的與唐曉芙結合,那結果是否也會像與孫柔嘉那樣走向滅亡?可見,唐曉芙只是方鴻漸一個階段性的愛情理想,是方鴻漸對愛情理解不成熟的表現。而到后來與孫柔嘉結合,方鴻漸甚至連一個階段性的理想也不見了,從與趙辛楣甲板夜談后,“唐曉芙”就離他越來越遠了,直到最后他被各種各樣的壓力折磨得疲憊不堪,“唐曉芙”已然被他完全拋卻了,只剩對人生無常的感嘆。
三、結語
愛情是文學永恒的題材之一,愛情文本一直都能夠給人以更深層次的感情抒發,給讀者帶來更多的美感體驗。作為書寫40年代都市愛情的優秀作品,我們除了在《圍城》與《封鎖》中深切地感受到了作家對待都市異變和都市中人們那富于同情的人道主義目光外,更能看到現代性建設的缺失對愛情文本潛移默化的影響。
注釋:
①②⑧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封鎖[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3:206,210,212.
③④⑤⑨⑩錢鐘書.圍城[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304,312,117,103,48.
⑥⑦楊春時.現代性與中國文學思潮[M].北京:三聯書店,2009:1,6.
宿遷學院大學生實踐創新訓練項目(校級項目)
項目名稱:以空間敘事角度比較《圍城》與《封鎖》中的愛情模式
項目編號:2017xsj030
指導老師:張春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