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艷
摘 要: 歷史的多維度使邏輯和語言稍顯捉襟見肘,不過在同一語境下總可以分析出多個。對于宦海角逐、學海作舟的兩棲型學者基佐而言,歷史研究另有深意。在其生前及身后,歐美學界對他的研究彰顯了歷史學中的三對經典關系,即歷史與政治、歷史與思想和歷史與語言。
關鍵詞: 歐美學界 基佐 史學思想
一、歷史與政治:曖昧的遺產
歷史研究與政治實踐之間長期保持曖昧關系,近代學人梁嘉彬曾言:“政治不過是歷史的果,歷史是政治的根。”①與英國史家弗里曼那句名言有異曲同工之妙,歷史是過去的政治,而政治是現在的歷史。歷史與政治這種水乳交融的態勢對歷史學家而言就像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方面,政治經驗助益于歷史學家對歷史的認知,如親身經歷伯羅奔尼撒戰爭的修昔底德留下了一部膾炙人口、影響深遠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皇皇巨著《羅馬帝國衰亡史》的作者吉本曾坦承議員經歷讓他受益良多,更遑論積極參政的梯也爾、托克維爾等歷史學家。另一方面,歷史學家對歷史的判斷容易屈從于現實的政治立場,甚至思想的頭顱向權力屈服,如法國學者塞爾托所批評的那樣:“歷史學家的言論有些學究氣,他不是主人,完全是替政府傳話,并不承擔責任和風險。他渴望他所沒有的權力。他的分析‘緊跟著形勢而動,針對現在闡釋過去,針對未來闡釋現在。”②相比較這種被動關系,身兼歷史學家和政治活動家雙職的基佐要主動得多,在這里,“歷史成為政治的語言”③。或者也可以說基佐習慣在政治實踐中洞見歷史的真正主題。關于這點,學界沒有異議,甚至大部分研究基佐及其著作和思想的作品都局限于他的政治生活或著作中的政治思想。
基佐的同時代人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他既有欣賞又有批判,他們對基佐的批評更為經典,以致后來的馬克思主義史家大都延續了這種風格。針對基佐關于為什么資產階級社會在英國以君主立憲制的形式向前發展要比在法國長久的問題,恩格斯說:“即使舊制度下最聰明的人物,無論如何也不能不認為是天才歷史學家的人,也被致命的二月事變弄得昏頭昏腦,以致完全不能理解歷史,甚至完全不能理解自己過去的行動。”④他們認為,基佐忘了兩點:其一,毀滅了法國革命的那種自由思想,正是具有宗教性質的英國革命的重要產物之一;其二,法國革命最初也像英國革命那樣保守,甚至比英國革命保守得多。在基佐看來,隨著立憲制在英國的確立,英國歷史就終止了。恩格斯指出,隨著君主立憲制的確立,英國才開始了資產階級社會的巨大發展和改造,“當英國歷史發展的線索打成一個結,而基佐先生自己已不能用純粹政治上的空談甚至在表面上解開這個結的時候,他就乞靈于上帝的武裝干涉”⑤。歸根究底,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在贊揚基佐運用階級斗爭解釋歷史的同時,也批評他的資產階級立場。
20世紀70年代以后,“政治的回歸”和“政治史的復興”活躍于西方思想界,這一現象在法國具體表現為年鑒學派逐漸喪失獨領風騷的地位,而長期被它壓制的政治史卻逐漸擺脫原來的邊緣地位,重新成為法國的主流史學⑥。1976年,法國著名刊物《思想》(lEsprit)的其中一期主題正是“政治的回歸”⑦,在這以后三十年里,自由主義成為政治思想的新寵,不過這時的自由主義者仍要倚重于19世紀法國自由思想的豐富傳統⑧。1985年出版的《基佐的時刻》⑨拉開了重新關注基佐政治思想的帷幕。 學界一般公認基佐是一位自由主義者,布萊薩赫認為19世紀的歷史學家是作為進步和國家的闡釋者存在的,而法國史學作品的關鍵詞是:“國家”、“自由”。基佐是自由史家的領導者,他既思考德國所思,又喜歡英國文化,他慶祝法國是文化的領導者,但認為他們這些凱爾特人、羅馬人和德國人終將融合為一。 基佐的文明史就是尋求自由的歷史。對他而言,描述權力從教士轉向貴族,再到國王,然后至中產階級的法國歷史就是人類歷史進程的真實映像,它由上帝設計,人們使之成為現實。
二、歷史與思想:史學的規范
歐美學界對史學史研究的重視開始于19世紀中葉,這個時候歷史學已經成為一個專門學科,正逐漸形成自己的一套學科規范。約瑟·尚博倫(Joseph Chambrun)于1888年出版的《我們的歷史學家:基佐,托克維爾,梯也爾》是一本回憶性的小冊子。作者贊譽基佐著作等身,尤以五卷本的文明史系列聞名于世,文明史書寫了自羅馬帝國衰亡到法國大革命的歷史興衰,但他也表示自己對基佐晚年作品《我們時代的歷史回憶錄》更為喜愛。約瑟·尚博倫喜歡回憶錄這種書寫形式,因為它在一代代人們和一系列事件成為歷史后,仍能保留一些鮮活的記憶⑩。此后,學界一直把基佐放在法國史學史中的重要位置,但對其歷史思想的專門闡釋卻一直缺乏。直到1955年《弗朗索瓦·基佐的歷史思想》?輥?輯?訛的出版,它是美國天主教大學的一篇博士論文,專門探討了基佐的歷史思想,然而它僅就基佐的宗教信仰對歷史思想的影響展開。
正如克羅齊所說:“19世紀前半世紀的史學符合唯心主義的和浪漫主義的哲學,19世紀后半期的史學符合自然主義的和實證主義的哲學。因此,就歷史家而論是無法區別其歷史思想和哲學思想的,二者在敘述中是渾然一體的。”?輥?輰?訛基佐史學敘事體現了這一判斷,米什萊認為基佐長于分析,梯葉里擅長敘事?輥?輱?訛。溫特勞布看到基佐“對文化史進行較深層結構分析”?輥?輲?訛。 “復辟時期的法國歷史學家,在他們的優秀著作中超越了把歷史過程看作純粹偶然現象的堆積的經驗主義的看法,而且力圖揭示歷史過程的規律性”?輥?輳?訛。基佐對歷史的講述使得歷史解釋的學問向前跨進了一大步。“他好像站在高聳的瞭望塔上,以目光橫掃周圍的原野,他的眼睛看到遙遠的天涯和集體的成就。他的歷史哲學是對神意的不可動搖的信仰,但對于社會的轉化,他卻以純粹世俗的理由來解釋”?輥?輴?訛。古奇贊美基佐是“最早像解剖學家解剖軀體那樣解剖社會的人;是最早像生理學家研究動物機體的功能那樣研究社會有機體的功能的人”,《法國文明史》是“編寫的典范,對于那些構成文明的千變萬化的現象,它都照顧到了,同時又從不忽略民族生活的統一性。這些講演證明用科學方法研究歷史是可能辦到的。在抓住事情背后的思想、認識那些支配外表轉化的內部改變和發覺一個時代的文化趨勢的能力方面,誰也未能勝過”基佐。
對于基佐史學的這一特點,有贊揚,亦有批判者。對基佐批評最尖銳的是圣伯夫,他說:“基佐的著作構成一條一環扣一環,一個環節也不能缺少的鏈子。他的目的像支配和組織現在那樣支配和組織過去。我懷疑,一個人是否能夠這樣完整和確實地掌握他所敘述的歷史的導因:于是,他會覺得了解當代歷史幾乎是力所不及的事情。歷史從遠處看,遭受一種特殊的變形。它使人產生這樣一種錯誤的想法、最危險的想法,那就是:它是合理的。于是,古人干的蠢事,他們的野心和那些組成歷史的千百件怪事都消失了。每個偶然事件都成了必然會發生的事。基佐的歷史由于太合乎邏輯而失去真實性。”?輥?輵?訛另一位同時代的人宣稱:“應該指出,基佐所創造的體系可能是錯誤的。他不敘述重要的歷史事實并將其貫穿成篇,不教導歷史事件的經驗與教訓,而是專注于理論。他給我們灌輸教條,只是有選擇地講述自己感興趣的歷史。我們學到的不過是歷史的輪廓和一些普遍的思想。這樣的課程1829年應從索邦校園消失。”?輥?輶?訛基佐的兩部文明史在科斯敏斯基看來是最有名和最有意義的,但是他亦指出:“基佐在法國史領域里是博學大師,但他對歐洲其他部分的歷史所知有限。如果我們將他的《歐洲文明史》取來一看,則這部書以其事實的極端貧乏和喋喋不休的大量議論而令人吃驚。這部著作充斥著學院式的累贅冗長的話、無盡無休的雷同之處,時常充斥著陳腐的、有時又是可疑的結論,不過總是修辭講究、動人心弦。凡是在基佐的思想不及之處,他都以文體取勝。”?輥?輷?訛總而言之,就像著名史學史家湯普森所說的:“基佐本質上是史學思想家而不是歷史著作者。”?輦?輮?訛這位“哲學思想最豐富的政治家和政治性最強的哲學家” ?輦?輯?訛以一位篤信宗教的資產階級觀點撰寫歷史。
三、歷史與語言:曲解故事
“語言是構成任何一個文字文本的第一要素,然而,正因為語言像人們呼吸的空氣一樣圍繞著我們,長久以來少有歷史學家真正從語言的本質這個方面關心過它”?輦?輰?訛。20世紀西方哲學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語言的重要性被凸顯,即哲學的語言學轉向。“理查德·汪認為新舊歷史學之間發生了一種范式轉變,語言成了許多歷史學家反思的主題。事實上,不只在史學領域,一切出現后現代主義思潮的人文學科領域,對語言的反思及由此產生的種種‘語言學轉向正是后現代主義興盛的根源”?輦?輱?訛。隨著這種轉向,對基佐的研究出現了一些新的評論和新的研究思路。
這個時候,人們不僅已經深刻意識到歷史研究的局限性,“文化是一個海洋,我們可在其中游來游去,盡管我們努力去研究,盡管我們有技術上的各種奇跡,但我們仍然是——至少我們歷史學家仍然是——(這個文化)海洋中的魚,而不是海洋學家”?輦?輲?訛。而且對待材料也發生了一種轉變,即從詩的真實性到歷史的詩性。比較有代表性觀點的應屬美國學者漢斯·凱爾納。凱爾納指出,“整體性”作為一個概念盡管一直被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機械論和黑格爾的有機體理論提及,但我們還是很容易發現任何一項重要的歷史研究無不在為“整體性”圖景努力著。只有“聯系”或許可以成為歷史學的理想口號,正像安可斯密特所說的那樣,一個歷史文本必然會提供一個整體性的圖景,整體就是文本本身,更確切地說就是它體現的形象。凱爾納討論了基佐、米什萊、布羅代爾等人,他們都在努力探詢一種獨特的整體性形式,即“探求某種以意義為指歸的整體性形式。每位歷史學家在某些方面都失敗了,在其文本的語言結構方面陷于一種矛盾的境地”?輦?輳?訛。從一開始,基佐的目標就是說明文化因素和社會因素的一致性,而不把這種一致性看作“一個概念創造物”,這使他“將文學和社會都看作一個‘事實的集合。例如階級、制度、思想等可以被展示為彼此之間具有連貫性的關系。當一個‘事實不能被其序列中的事件所解釋時,基佐的社會歷史就倒塌了”。
萊特認為近代歷史敘述中存在一種德拉羅什表現法,保羅·德拉羅什(1797.7—1856.11),是法國著名學院派畫家之一,他創造了大量歷史題材作品,表現歷史上重要的瞬間。 “抓住瞬間”對19世紀歷史編纂和歷史小說,以及戲劇和繪畫而言,非常重要。因此,19世紀的歷史編纂和歷史繪畫面對的基本問題之一就是有能力“重新展示”時間。這時候歷史學家和藝術評論家都意識到德拉羅什方法不僅對歷史繪畫是革新和成功的,而且與近代史學方法并行。法國大革命之后,以及1830年的七月革命,英法政治家、史學家、記者和讀者、觀眾通過分析當前形勢理解歷史事件。當時一份英國報紙指出當前法國事件和英國歷史的并行《時代》則比較了路易十六和查理一世……總之,都是對17世紀英國民族戰爭和18世紀末19世紀初法國大革命之間并行的分析。“復辟和七月王朝早期法國史學家面對的主要任務是理解和解釋大革命和帝國的創傷性經歷”,正像基佐在1820年宣稱的那樣,應該允許歷史學家去“重結時間鏈”?輦?輴?訛。
美國學者斯蒂芬·尼克爾斯稱法國復辟時期史學為“后喻史學”(Post-Figural Historiography)。他指出:“借鑒人類學觀點,在人類事務中,不能把偶然和必然視作截然二分的,其間必然存在居間調和且不斷變化的第三類概念,即可能性。”比如“命運”和“天數”就是連接物質世界和精神領域的概念, “在象征解釋學里,后一事件總是先于前一事件發生”,因為后一事件的重要性凸顯才使人們關注預示了這一事件發生的前一事件?輦?輵?訛。其實,歷史學家從關注現實出發,從歷史事件的偶然性與必然性探尋它們之間的聯系,基佐所說的“進步”,就是許多偶然性事件改變了社會秩序而造成的結果,目的是想從歷史視角解釋法國革命,并將法國革命理解為歐洲文明發展的重要動力。
綜上所述,歐美學界在過去一個多世紀里從不同角度對基佐史學進行了研究和評論,這些研究和評論彰顯了歷史學中三種不同且經典的關系,即歷史與政治之間密切關系對歷史學家的兩種不同影響,歷史與思想之間呈現的史學學科不斷規范的訴求,歷史與語言之間相互成全亦相互限制的關系,從而證明歷史學本身的多維度。
注釋:
①王樹槐.學人簡介——梁嘉彬[J].中國近代史研究通訊,1987(3).
②[法]米歇爾·德·塞爾托,著.倪復生,譯.歷史書寫[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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④⑤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評基佐“英國革命為什么會成功?英國史討論”1850年巴黎版(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247.
⑥呂一民,樂啟良.政治的回歸——當代法國政治史的復興探析[J].浙江學刊,2011(4).
⑦Warren Breckman. Democracy between Disenchantment and Political Theology: French Post-Marxism and the Return of Religion[J]. New German Critique, 2005(94):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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