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和母親

章中林

每當看到父親蹲在屋前時，他手上的紙煙總是明明滅滅的，生一縷白煙飄向天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我得到的回答往往是長久的沉默，或是一瞥。

我沒有經歷過父親艱難歲月里的煎熬，體會不了他心底的漣漪。父親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那片紅土地，就像一棵苦楝樹一樣立在原野之上櫛風沐雨。禾苗返青了，他在放水；水稻拔節了，他在施肥；棉花生蟲了，他在除蟲；土地大旱了，他在保苗……在歲月的河流里，他就像一頭沉默的老水牛一樣，每時每刻都在田塍上奔跑，把自己的每一滴汗水都滴在這片希望的土地上。

父親一天到晚都低著頭忙碌，為生活打拼著。為了蓋起一棟九級臺階的新房，他耗費了十多年的光陰。到陰山去幫人挖山，賺錢買衍條；到銅山去幫人砍樹，得工錢換椽子；深秋里操黃泥，摸土磚；初冬里看窯火，燒小瓦……父親終于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憑著一雙手撐起了一棟高大敞亮的四合屋。鄉親來道賀，父親挺著脊背，似乎想表現出一種得意，可是不自覺間，他的腰身又弓了下去。看著父親那謙卑的笑容、無措的雙手，我真的希望他能昂起驕傲的頭顱。

父親說話最多的時候，是我考取了師范的那天。從不喝酒的父親，那天喝得酩酊大醉。也許真的是酒醉心明吧，那天，父親看到一個人就把他攔住，念叨我的聽話懂事，學習刻苦。說的最多的是電影放到自家門前的小廣場了，我都不出去看，而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家里復習看書。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做過這件事了，可是那一天卻被父親描敘得活靈活現。就算是我沒有看電影，父親他們也看了啊，他怎么就知道我能在家安心地看書呢？看著父親那一份滿足，我真的不愿意打破他的那份美好心情。

母親和父親一樣堅韌執著，有著對土地虔誠的敬畏。就算現在七十多歲了，她還是和父親一起守望在那片土地上。母親性格外向，家里家外的許多事都是她在打理。

奶奶長年臥床不起，是母親到處奔波——帶她上醫院，為她找醫生，到處找偏方，到處求神靈……奶奶生病的那些年，母親沒日沒夜地四處奔走，人都瘦成了一根荊，也不愿意歇一下腳。

等到奶奶去世了，母親卻沒有怎么哭，而是顯得異乎尋常的平靜。現在想來，母親那時做的是對的——在人生前，多盡孝；在人死后，才心安。

母親吃的第二道苦，是我這個不孝兒給的。我讀高中的時候，迷上了游戲，整天逃學去玩，沒日沒夜。母親就經常把我從游戲廳里抓出來，數落一頓，然后送到學校去。這樣的日子過了小半年的光景，我的成績一落千丈，自己也對學習完全沒有了興趣。第二學期開學的時候，班主任拒絕接收我，我也懶得學，就干脆從學校逃了出來。

那一次，母親在游戲廳里沒有再說我，而是劈頭蓋臉地用藤條狠狠地抽了我一頓。看著四周一雙雙眼睛，我狠命地一把推倒母親就躥了出去。家是不能回了，我就在街上游蕩。兩天之后，眼睛布滿血絲的父親把我找回了家。這時，我才知道自己的一推拐傷了母親的腰——她貼著膏藥，正躺在床上呻吟著呢。

這時，母親沒有打我，而是問我打算怎么辦。我沉默了。讀書是我的夢想，我自然希望重新走進校門，可是那扇門已經對我關上了。可是第三天，母親卻說，只要我不再玩游戲，學校就同意讓我上學。

后來，我才知道我的上學機會是母親用她的一跪換來的。一想到班主任說的母親是如何在校長辦公室里哭著，跪著，哀求著的畫面，我的心就會痛。

這就是我的父母。他們沒有什么豪言壯語，每天都安靜平和地生活在那片紅土地上，就像苦楝樹一樣。但是，正是有了他們，我的內心才覺得寧靜，生活才覺得踏實。

（編輯 紫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