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霞

顧拜妮的小說有一些共同特征或說是“標簽”:“剝洋蔥”式的手法、雋永的意象、現實與回憶的交叉等等。在《天堂給你們,我只要現在》、《天下坑》、《白樺林》等小說中,都可以看到這些特點。當然,沒有一個作者愿意承認自己是有“標簽”的。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標簽”就是風格,是具有高辨識度的個人化標志。
《金魚》同樣是“顧拜妮”式的,小說講述的是叔叔的故事。王安憶也曾經寫過《叔叔的故事》,那些決定著叔叔命運的重大時代背景和事件,勢如破竹地將其肉體和心靈碾壓為齏粉。作為與那些歷史事件完全錯位的“90后”,顧拜妮顯然并沒有打算讓小說承擔如此沉重的歷史功能。
小說以第一人稱“我”進行敘述,這個第一人稱敘事行使的是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視角功能,“我”的講述既包括與叔叔有限的直接交往,也有通過姑姑、爸爸媽媽等視角呈現出來的往事。叔叔是家族的恥辱,是一個不愿被承認的存在。作者耐心地一層層剝開了“叔叔”的故事,最終剝出了那個謎一般的芯兒:原來叔叔因為強奸罪,在20世紀80年代的“嚴打”中被判以重刑。等他出獄后,這個世界和家族都沒有了他的容身之地。
故事很簡單,即使經過了雙重、多重的轉述,我們也能夠清晰地觸摸到它。但這個內核是否就是顧拜妮要表達的主題呢?不盡然也。要理解這一點,必須結合這一代人的寫作狀況和作者的創作觀來闡釋。對于這一代人而言,“寫什么”和“怎么寫”其實都是問題。與在歷史尾巴上成長起來的“70后”和在市場經濟中首獲成功的“80后”相比,“90 后”面對著更多的敘事和手法上的“盲區”、“難點”。論寫日常生活,他們比不過“70后”;論寫作手法的探索,他們更是處于“先鋒”、“70后”和“80后”的陰影之下。因此,要想在同樣的時代生活中擷取到合適的題材與表達方式,對于他們來說就格外重要,難度也相應地增加。
在顧拜妮的創作觀中,有一個重要的詞語“模糊的模棱兩可”。她曾說過不確定性、模糊性最能打動她。以此來分析《金魚》,可以說,小說的層次確實是在接近著“模糊性”,可以進行多重闡解。表面來看,這個題材寫的是“嚴打”時的重判,由于懲罰的嚴厲程度大大增加,而使正常的法律法規發生了變形變異,徹底毀滅了當事人的人生。叔叔的強奸并非完全的暴力行為,準確地說,是一對青年男女在性的渴望和萌動中犯下的過錯。它之所以超過了“錯”而構成了“罪”,一是女孩爸爸回家恰好看到這一幕,二是叔叔在日記中記下了這件事,還天真幼稚地使用了“強奸”一詞。在他不算短暫的一生中,他只有過這一次性生活,并且是最“貴”的一次,他為之付出了牢獄之災和終身不婚的代價。
我們可以將叔叔的遭遇理解為,這是一個時代的暴力、荒謬和無厘頭所致,但僅僅停留于此又過于簡單,小說中還有一些意象和情節透露出了更為豐富的意蘊,昭示著作者要表達的遠遠大于、深于對時代的批判。其中最重要的意象是“金魚”,這是一個不存在的意象。叔叔來“我”家借錢,沒有借到,就抱走了一只圓形魚缸。當“我”在叔叔家看到這個魚缸時,里面除了水別無一物,反而是叔叔凸出的眼睛使他看起來像一條“半死不活的金魚”。
“金魚”的抽象意象超過了對“嚴打”的反思,一躍而成為小說中最為顯著和最具有深意的存在?!敖痿~”代表什么?它是什么意思?在叔叔的觀念里,它代表著正常軌道上的“迷失”。由于脫軌,等清醒過來時,它的肉體已然遲鈍,精神卻輕如鴻毛,以致于無需思考就能抵達事物的本質。叔叔說的是“金魚”,實則是他的夫子自道。
說到底,“金魚”指向著“時間”這個永恒的主題。這個在小說中略為牽強的意象,以及叔叔過于詩意和書面化的表達,都在反復地強調、確證作者自己的時間觀和生命觀。這個在童年時代犯有“愛麗絲漫游綜合癥”的作家,常常迷失在時間的漩渦里,她看到的人與事的速度都有別于常態。這種癥狀在她12歲時徹底消失,之后不久她就開始寫小說了。
當然,對于小說家的自述,我們可信,但不可全信。我們可以拋開其自述,根據閱讀的體驗作出闡釋和理解。我想,小說之所以在一個平常的物象中填入形而上的思考,或許是因為,那只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金魚”,并不是不存在,而是逃離了常軌和常規,消失在了時間的另一面。在作家看來,這種“消失”、“迷失”正可以用來抵抗一切不可理解之物,抵抗一切非理性的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