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簡釋“話語”及“話語權”
“話語”“話語系統”及“話語權”等語,《辭海》《漢語大詞典》和《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等書均無詞條,表明它們是近些年才興起的學界術語。
“話語”與平常的“說話”不同,指具有一定專業技術特色的概念組織及表述方式,所以從“話語”自然發展出具有系統性、整體性的“話語體系”。各國各民族音樂藝術發展道路不同,思想概念體系不同,文化特色不同,藝術風格迥異,所以有種種不同的音樂學理論和不同的“話語”“話語體系”。本文討論的中國傳統音樂理論“話語”和“話語體系”,就是中國傳統音樂理論在長期總結、探索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初具系統性的表述方式和概念體系。
與“話語”相關聯的“話語權”,顧名思義是說話的權力。當然誰都有說話權,即便沒人聽也可自說自話;但我們所說“話語權”,主要指在公眾或同行面前的發言權,比如可不可以參與討論講說,話語有無人聽、受不受重視。“話語權”相對于“沒有話語權”而言,后者一是不許說話,或不許“亂講”;二是雖可以講,卻不能在公開、重要場合宣講;或者,說了也無人理睬,沒有發生實際的交流和影響,也就是說話不管用。
由此可見,“話語權”代表一定權威性和影響力,表明交流能夠成功,所想表達的思想和情感,得以順利傳播,發生影響。
因此,所謂“話語”“話語系統”,實際上也密切關聯著“話語權”。
二、文化不同方面或不同層級,
“話語權”內涵、外延也不相同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種文明,其現實生活中必然包含政治、外交、軍事、經濟、宗教、思想、文化、教育、科學、藝術,以及傳媒、醫療、體育、日常生活等諸多方面,它們別具不同文化意義和價值,也有不同類別的“話語”“話語體系”,也就有不同的“話語權”標準。
例如,政治、外交方面的“話語權”是國家、政府政治影響力的表現,取決于有無突出的權威和強大的號召組織能力,有無民眾的擁戴支持,能不能得到國內國際的敬重。政治話語權不僅需要強大的經濟、軍事、科技、文化思想實力作后盾,還需要具備先進的思想文化和精神追求,有影響力吸引力的高尚價值觀,以及高度的道德信用。換句話說,就是要有強大的“硬實力”與“軟實力”,還要言必行,信必果,言行一致,這才形成強大的話語權。中國古代強調“德治”,有“德”方能治人,還要以“德”治人,故要修身、齊家,然后才能治國平天下,才擁有真正的政治“話語權”,才能“逨遠人”,為遠近各國尊敬服從。就像唐太宗李世民,不僅建立強大、開放的唐王朝,聲威遠被,他還批評歷朝都鄙視周邊各國各族,自己則“愛之如一”。所以,唐太宗深得各國各族擁護,紛紛前來依附朝貢,致敬輸誠;太宗也才被各國各族推崇為“天可汗”,掌握了強大的國際國內“話語權”。
政治、外交方面“話語權”,還看你是否文明禮貌,尊重別人并愿意與之平等交往。就像一個人,如果從不把別人放在眼里,一味恃強凌弱,狂妄自大,不遵守人際交往禮儀和公認的道德法則,甚至損人以利己,別人唯恐避之不及,他也只會處處碰壁。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如此,即便有經濟、軍事強力作后盾,但一味恃強凌弱,橫行霸道,其“話語權”也只是虛假的、表面的,別人口服未必心服,并不能得到人們發自內心的贊同擁護。
軍事方面“話語權”,則首先決定于政治、經濟實力,加上武器先進,士氣高昂,人民擁護,還有正確的戰略戰術,能夠出奇制勝。更上者,懂得自古知兵并非好戰,攻心為上,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最大最強的軍事“話語權”。
經濟上話語權來自經濟實力,有沒有高度發達的科學技術(第一生產力),先進的生產關系和開放的市場,強有力的經濟體制,以及高度的法治保障等等。
包括音樂學在內的學術、科學(本文主要指社會科學),則是另類“話語權”。我國近代大學者王國維,曾明確指出:
學術之所爭,只有是非真偽之別耳。與是非真偽之別外,而以國家、人種、宗教之見雜之,則以學術為一手段,而非以為以目的也。未有不視學術為一目的而能發達者;學術之發達,存于其獨立而已。(《靜安文集·論近年之學術界》)
簡單回顧近代物理學的發展歷程,可以更好理解科學“話語權”的含義。
英國偉大科學家牛頓提出經典力學三大定律,代表了近代科學的發展高峰。他去世后葬入斯威敏斯特教堂,墓上鐫刻之詩可譯成“天不生牛頓,萬古如長夜”,神化了牛頓,將他比做上帝。這是借用贊頌孔子詩句:“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演化出來的譯文。此時的牛頓和英國理所當然掌握著物理學及世界近代科學的話語權。
不料兩百年后,世界物理學的“話語權”突然轉移到不被學界看好的瑞士!瑞士伯爾尼專利局,一個年輕的小職員愛因斯坦,居然大膽提出創新理論——狹義和廣義相對論,公然挑戰、證偽牛頓的經典物理學理論,而且竟然勝出!
科學話語權為什么轉移?原來,愛因斯坦針對牛頓經典力學理論的缺陷提出自己的創新理論,更接近真理,更能解釋自然現象,也更能接受實踐的“證偽”。愛因斯坦的理論代表了理論物理學發展的新高度,由此便擁有了強大的世界性“話語權”。{1}
科學探求真知、追求真理,而“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所以科學面前各國各民族各機構各院校也都平等。科學的“話語權”,端看你的科學探索能否領先,能否解決各種疑難問題;尤其你的研究成果具有嚴密的數理邏輯,得到大量實證和實驗的有力支持,并且能經受不斷的“證偽”,這就表明你的研究成果更接近真理,擁有更多真理成分,也就具有了更強有力的話語權。
學問和科學的“話語權”,還看你能否勇敢追求客觀真理,堅持真理,又能勇于修正錯誤,不斷創新發展,也就是是否充分體現科學探索的精神和思想。按照美國著名的“科學學”家(科學哲學家)庫恩提出的理論,判斷一個學科是否成熟、能否獨立,要看它有無特定研究對象,有無代表性突出成果,是否創建相應的成功的“科學范式”。此外還要有認同、運用并不斷完善該“范式”的“學術共同體”(科學群體)。一個學科成熟或獨立,也就形成了自己的話語系統,擁有了該學科的“話語權”,才能執學界之牛耳,受到同行關注和敬重。
三、學術科學話語權與大文化
方方面面糾結捆綁
清華大學何兆武教授也指出,學或科學,作為純粹理性產物的知識(拉丁文的Scientia ,或德文的Wissenschaft),本無所謂中西之分。雖然學問和科學也會有精粗與高下之異,“但無本質之別”。也就是說,“學”雖有真偽高下之分,精粗之別,但東海、西海并無二致。因此嚴格說來,并不存在什么中學、西學之別,而只有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下所形成的思想習慣的不同。他諄諄告誡:我們不應把對客觀事物的知識判斷與對主觀的價值取舍的判斷混為一談。{2}
作為學術和科學之一的中國音樂學,當然應以追求真理為目標,以真理面前人人平等為準則。那么,是不是只要以“是非真偽”為標準,不“以國家、人種、宗教之見雜之”,音樂學理論話語權的判斷,不就非常簡單易行?那還需要討論、發展“中國傳統音樂理論的話語體系”嗎?這不就是一個多余的、矛盾的問題嗎?
馬克思有句名言: 如果事物的表現形式和事物的本質會直接合而為一,一切科學就都成為多余的了。現實世界非常復雜,某一文化或文明,其內部有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等不同層級、不同方面,因而該民族國家文化的“話語”及“話語權”,具體涵義和標準并不相同,影響力也可能不同。但是,這些不同層級、不同方面的“話語權”,又相互影響、相互支持、相互依托,相互關照,它們組成一個有機、統一的整體。不同方面的“話語”經常攜手形成合力,建構起整個文化(大文化)“話語體系”,發揮整體影響。所以也不能孤立看待某一方面某一層級的文化“話語權“(例如純學術性的話語權),而忽視其背后特定“大文化”“話語系統”和“話語體系”的綜合影響。
正如《荀子·勸學篇》所形容:“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西方學術和科學研究近代以來領先世界,影響深遠,西方文明也隨科學和大工業突飛猛進率先開始現代化進程。這是空前強大的歷史潮流,其他國家和地區都被動或主動地開始自己的現代化進程。西方近幾百年也由此執世界現代化之牛耳,引領世界前行。
西方列強依仗“船堅炮利”迫使清朝打開緊閉的國門。面對“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國有識之士“睜開眼睛看世界”,開始了艱難而曲折的學習西方和努力實現現代化的進程。隨西方不斷地強勢進入,清朝不斷退讓。從接受形而下的器用到接納其技術、科學,再到教育、政治體制以及更多形而上的精神文化,直到百年前的五四新文化運動高舉民主和科學兩面大旗,這才找到中國實現現代化的關鍵。因此,迅速擴展的西方文明,不僅擁有政治、經濟、軍事等諸多方面的“話語權”,并形成自己的大文化強勢“話語體系”,也大大加速學術和科學方面的“話語”傳播,長時期擁有、甚至壟斷了包括東方在內整個世界的學術和科學話語權。
四、音樂學的人文學科性質及其
多樣性話語系統
音樂學首先是一門科學。筆者曾寫有《音樂學的學科性質——何兆武〈歷史與歷史學〉札記》一文{3},開頭便強調音樂學是科學。其實,俞人豪先生《音樂學概論》第一章第一節就指出:“音樂學”一名,自從1783年在德國開始使用時,就表明它是“音樂的科學”。以后音樂學的發展,也一直希望能像當時的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一樣,與“實證科學”相聯系,成為“受到尊敬的、完全意義上的科學。”{4}遺憾的是,這一點許多音樂學系的學生,甚至有些老師,至今仍不十分清楚。
但另一方面,我們還要看到,音樂學又不全是科學。或者說,音樂學既有科學部分,以科學為自己學科的基本屬性和研究基礎;但同時,音樂學又具有非科學(不是反科學)的人文學另一面,也屬于人文學科,也就是具有科學所不能完美解釋的另一面。
人文學科原稱“人文科學”,近些年國際國內學界強調指出它們所具有的非科學一面,即科學無法解釋的一面,因而改稱“人文學”或“人文學科”,表明它們不同于一般“科學”的人文特性。
何兆武先生《對歷史學的若干反思》一文指出,近代以來史學界,尤其德國蘭克學派以來,充分肯定歷史學是科學。過去史學界強調歷史學是科學,英國著名史家柏理甚至聲稱“歷史學是科學,不多也不少”(另譯:“歷史學是科學,一點不多,一點不少”)。何先生指出:
然而,實際情況卻是,歷史學比科學既多了點什么,又少了點什么。歷史學既有其科學的一面,又有其非科學的一面。歷史學(作為一種人文學科)因為是科學的,所以它不是反科學的;又因為它是非科學的,所以它就不是或不完全是科學的。恰好這兩個方面的合成,才成其為歷史學。凡是認為歷史學是科學或應該成為科學的人,于此都可以說未達一間,正如長期以來我國史學界所表現的那樣。{5}
他指出歷史學既是科學又是一種人文學科,后面這一點“好像就連大多數歷史學家都還不曾意識到”。何先生還指出,歷史學的世界是外在世界和內在世界的統一體,歷史也總是人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統一體。我們對外在世界(客觀存在)的認識需要科學,而我們對內在世界(主觀存在)的認識則還需要科學之外的“某些東西”。比如,認識歷史所需要的那種心靈體驗的敏感性,實質上有似藝術的敏感性;認識歷史還需要人生的體驗,否則就做不到真正的理解。歷史研究僅有科學的態度和方法是不夠的,因為歷史還要對人性進行探微,還需要有一種人文價值的理想或精神貫徹始終。{6}
何先生批評我國史學界雖然高舉歷史科學性旗幟,但沒有認真朝科學性方向邁步,很少關注現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各種觀點及方法;另一方面,在精神生活層次上,史學界“對社會科學、人文科學或精神科學的大多數觀點和方法也大抵是同樣地絕緣”,少有人問津。{7}
其實,音樂學的研究也和歷史學研究一樣,既是科學,也是人文學。音樂學界不僅是對后面一點(人文學),就連前面一點(科學),還有許多人沒有自覺地意識到。同歷史學一樣,音樂學既要認識音樂的外在世界(客觀存在),即需要科學的考察認識;也要認識內在世界(主觀存在),這就需要科學之外的“某些東西”,比如認識音樂的內在世界,需要心靈體驗(還有身體體驗)的敏感性、藝術家似的敏感性;還需要人生的豐富情感/思想的體驗,才能以達到真正的理解、共鳴。
音樂學研究和歷史研究以及其他人文學科研究一樣,僅有純科學的客觀態度和方法,也遠遠不夠。因為音樂學同樣需要抱有“理解的同情心“(陳寅恪語),也需要對人性進行深入的探微,還需要與考察研究的對象(作品、表演和人)實現內心溝通,以達到費孝通先生所主張的“心領神會”“心心相印”這種最高理解和詮釋境界。所以,音樂學家還需要“把目光朝向人”(郭乃安先生語),需要將深厚的人文價值和理想精神情懷,貫徹于自己研究的始終。
俞人豪《音樂學概論》還指出,“音樂學在西方,一般不附屬于音樂院校,而是設立于綜合大學人文科學學院之中”{8}。顯然,這也是強調音樂學研究的并非純藝術性(當然也必須以音樂藝術為研究對象),提醒人們關注了解這一學科的人文性和人文學性質。何兆武先生也指出:人文學科不同于科學(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就在于它的人文性。其中包括種種倫理道德的、審美的、欲念的以及個人的和集體的好惡和偏見,所以歷史學家(也應當包括我們音樂學家、音樂史家)的研究,也永遠滲透著、飽含著種種非科學的、非純理性的情調和色彩。所以,何兆武先生對我國歷史學界上述不足之處的批評,恐怕也值得音樂學者引以為戒。
文化人類學中有著名的文化價值相對論(“文化相對主義”)學派。他們反對過去長期流行的文化等級主義和西方中心主義,認為世界種種不同的文化和文明各有自己的適用性和特色,各有其價值判斷,絕不能以某一種文化或文明的標準作為全世界唯一的價值評判體系。
西方文藝理論(包括音樂學理論)產生于自己獨特文化環境,面對的是自己文化傳統和現實問題,也主要接受西方音樂藝術實踐的檢驗。如果說,科學和科學理論不是萬能的不變的,那么藝術理論的話語體系,更不可能萬能不變。因而,我們一方面承認西方音樂理論的話語體系有其先進、科學、精密的一面,而且既然是科學性,理應具有較廣的普適性。科學本身是不斷發展的、不斷改進的,西方藝術理論的科學性也需要不斷提升不斷完善;另一方面,西方音樂理論話語體系也有其人文學方面(即非科學)的特性,離不開其歷史、傳統的語境。因而,也具有不可避免的因人因民族因國家而異的特指性、針對性和片面性。
中國音樂文化淵源有自,歷史悠久,特色鮮明,內涵豐富,是一個相對獨立的文明系統。河南舞陽賈湖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的骨笛等樂器,便展現了近九千年前古老中華音樂文明的亮麗霞光。黃翔鵬先生曾從音樂形態學角度,將除卻漫長的原始時期樂舞階段之外的夏商以來中國傳統音樂劃分為三個不同的發展階段,即以金石之樂為代表的先秦宮廷貴族樂舞階段、以歌舞大曲為代表的中古伎樂階段和以戲曲音樂為代表的近世俗樂階段,這一發展歷程體現出從未間斷的中華古老文明,具有悠久的連續性,不同于其他曾經中斷的世界古老文明。同時,還體現了中國音樂文化具有與整個中華文學藝術相一致的持續輝煌、熱點不斷、高潮迭起等發展特點。這與曾經經歷“黑暗中世紀”的西方文明大不相同,與其音樂所具有古典、浪漫等發展階段也大不相同。
面對獨具特色的對象與問題,中國傳統音樂很早就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理論話語,并初步建立相應的話語體系。這一話語體系具有自己的人文特色,與西方理論話語體系并不一樣。因此,簡單照搬沿用西方話語體系,來解釋中國的獨特音樂文化生態,描述總結中國富有特色的傳統音樂實踐,容易發生生硬、簡單化等“水土不服”癥狀,甚至陰差陽錯,產生隔靴搔癢、刻舟求劍和文不對題的失誤。
比如,中國最有特色、并取得高度成就的書法藝術,是在中國獨特的文字書寫史上發展起來并廣泛傳播于東亞地區的古老藝術形式。西方沒有這種藝術形式,當然也就沒有相應的藝術理論話語,對此只能失語、只能莫置一詞。這不正表明西方藝術理論的話語系統絕非普適和萬能?不正顯示西方藝術科學面對博大精深的中華藝術,難免“孤陋寡聞”手足無措?
由于中國又是人口眾的多民族國家,作為人文學科的音樂理論話語系統自然格外豐富多彩。各地各民族音樂文化及相應理論話語特色之紛繁、積累之豐厚,絕不能夠輕視。
從文化人類學“文化價值相對論”角度看,藝術文化產生于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群體的人,服務于各自民族、國家和群體中人,不僅是最具各族各國特色的文化成分文化特征,也是各民族各國文化中最具文化價值相對性的部分。因為從人文角度來看,藝術最具個性、最需個性、也最能表現個性,所以,源源產生的無限個性和無限多樣性永遠是藝術保持青春和強大生命力的關鍵,也必然帶來各民族各國各群體音樂及藝術理論的多樣性“話語”特點。
世界文明的近代化(或現代化)、全球一體化,絕不是絕對的同一和齊一,而是多元發展多中心發展。正因為如此,未來建構的是世界性多元一體新格局,是我國提出的在這一基本前提下的共同營造“人類命運共同體”。
藝術的創造、發展以及傳播傳承的獨特規律多樣風貌,決定著人類社會的發展,即便在全球一體化強勢影響下,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展現的藝術天地,也永遠會百花齊放、五彩繽紛,永遠是春光滿園,令人目不暇給。所以,費孝通先生晚年提出,人類走向未來康莊大道,必然是各國各民族“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以共,天下大同”。這,就是對全球一體化、現代化的正確判斷和預見。
結 語
近代以來,世界現代化進程關鍵契機之一就是科學技術的進步及其所引發社會生活、思想意識方面的根本變化。但也容易帶來一種負面影響,即將全部的人文生活都以科學為依歸,無形中便形成了18世紀以來根深蒂固的理性主義和19世紀以來的科學主義(實證主義),甚至出現了“科學至上”“理性萬能”等認識誤區。
其實,真正科學和理性的態度是承認科學也是不斷發展不斷進步的,承認人生中有某些非科學(但不是反科學)的合法成分:如宗教信仰或愛情中所具有的非科學成分;如佛洛依德所揭示的非理性潛意識,都在人類生社會活中產生并將繼續產生巨大影響。理性和科學,當然是人類文明(尤其近代文明)最重要的、必不可少的因素,沒有它們人類文明不僅不可能進步,而且根本不可能存在。但理性和科學不是文明發展的唯一起作用因素,人類文明史永遠不是、也不可能只是科學或理性的一統天下。{9}所以,對科學和理性的宗教式崇拜其實是反科學反理性的。
中華音樂文化歷史悠久,淵源有自,長期延續未曾中斷,很早就形成自己的傳統音樂理論話語。但百余年來西方文化的強勢東來,影響巨大,我們音樂理論的“話語系統”曾不得不大量照搬、模仿、參考、借鑒西方,以致“西方”話語體系幾乎壟斷了中國音樂理論研究的“話語權”。西方音樂文化和音樂科學東漸的積極意義和歷史貢獻,固然不容低估,但也帶來不少負面影響:今天哪怕談論中國自己的傳統文化傳統音樂,人們會大量搬用西方話語,或加以“格義”式硬套。我們古已有之的傳統音樂理論“話語體系”,或被邊緣化、被淡忘、被屏蔽,或被改變、被扭曲、被含糊。嚴格說,我們今天不是憑空“建構”中國傳統音樂理論的話語體系,而應該依照習總書記所指出的“創造性轉換,創新性發展”方針來認真研究,重新闡釋、重新建構,“接通”并發揚光大傳統音樂理論的優秀遺產,融合西學的科學因素合理成分,形成科學和人文結合的有特色的自己行之有效的話語體系。
認真重建并提升中國傳統音樂理論的話語體系,同時積極參與世界文明(包括音樂學理論)的交流對話,我們一定能夠做出中國學人應有的積極貢獻,豐富和發展世界音樂學的理論話語體系。
{1} 愛因斯坦的理論至今仍未全部定論,仍需要實踐檢驗。比如,他所提出的有關引力波的推測,最近才從宇宙間測得,這使他所作推論又向真理邁進一步。
{2} 何兆武《文化漫談——思想的近代化及其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頁。今天國際學界也不主張再采用“西方”“東方”這樣并不準確的概念,而改用“傳統”與“現代化”之類表述。
{3} 秦序《音樂學的學科性質——何兆武〈歷史與歷史學〉札記》,《中國音樂學》2014年第2期。
{4} 俞人豪《音樂學概論》,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7年版,第4頁。
{5} 何兆武《對歷史學的若干反思》,載其《歷史與歷史學》,武漢:湖北長江出版集團、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
{6} 何兆武《歷史與歷史學》,第4頁。
{7} 同{6},第3、4頁。
{8} 同{4},第6、7頁。
{9} 同{6},第20頁。
秦序 浙江師范大學教授,南京藝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
(責任編輯 劉曉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