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兵
作為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印象主義批評幾乎唯一的大師,李健吾和他的《咀華集》一直不缺擁戴者,不過絕大多數的擁戴者在表示過敬仰之后,都習慣加一個遺憾的尾巴,比如“李健吾的批評盡管庭院深深,繁花似錦,小橋流水,情志生動,但畢竟氣象不夠宏偉,無以與文學批評史上的批評大家相提并論。這結果,李健吾的批評構成了批評史上的永恒絕唱,卻未構成批評史上的震蕩千古的黃鐘大呂”。但細讀這段話,我們發現論者在下判語時已然預設了一個批評應“氣象宏偉”的立場,李健吾這種“情志生動”的路數自然有違于批評的正途,所以注定“絕唱”的命運。按此標準,批評史上諸如《二十四詩品》《文賦》這樣的好文字肯定也稱不上“黃鐘大呂”。我不知曉論者“氣象宏偉”的批評立場自何而來,不過放在當下的批評語境中,這段話同樣應景甚至更為貼切,因為無論學院批評的“規行矩步”,還是媒體批評的“褒義大詞癖”,像模像樣的批評大都給人不怒自威的氣場,像李健吾這樣的印象派似乎在學理上便先矮了三分,更兼那種種散漫蕪雜的文風,何談登堂入室?
然而且慢,如果我們對“氣象宏偉”的理解不止局限在概念演繹和邏輯歸納,也包容進超越性的審美領悟和性靈理解上的高妙,包容進對字句文辭之美的會心和體貼,那恐怕結論就要反轉過來吧?而將批評變成李健吾所謂“思維者的苦詣”,不正是當下批評的癥候所在嗎?
“創造”一直是李健吾批評話語中一個重要的關鍵詞。在李健吾看來,要獲得新鮮的中立的印象直覺,在進入作品之初,“首先理應自行繳械,把辭句、文法、藝術、文學等等武裝解除,然后赤手空拳,照準他們的態度迎了上去”。所謂的赤手空拳,也即一種閱讀時的赤子之心,這樣獲得的感受才能規避預設觀念的主導,避免“把一個作者從較高的地方揪下來,揪到批評者自己的淤泥坑里”。以赤手空拳得來的印象直感為立論的依據,再去結合理論與資料探討,完成對直感的學理化提升。
李健吾把批評活動理解為是用“自我的存在印證別人一個更深更大的存在”,作者在創作中“傾全靈魂以赴之”,那批評者也當“獨具只眼,一直剔爬到作者和作品的靈魂的深處”。這既是對批評對象的禮貌,也是批評者的尊嚴所系。也正因此,李健吾的批評始終貫穿著清醒的自省與自審意識。他認為相比于“指導”與“裁判”,更理之當然的批評是鑒賞與尊重,批評者不能“強自索求”,這是常識,也是最起碼的批評倫理。李健吾說過:“一個批評者需要廣大的胸襟……雖說一首四行小詩,你完全接受嗎?雖說一部通俗小說,你擔保沒有深厚人生的背景?”這種提醒在當下尤其珍貴。
值得今人反省的是,李健吾的批評觀在現代時期并不是空谷足音,他同輩的沈從文、梁宗岱,比他稍后的唐湜等也都以靈性的、審美的、細微的、體貼的批評踐行著批評的藝術。在今天,當批評越來越重地被套上學術功利的枷鎖,或沉淪于商業利益的誘惑,當富有藝術涵養,能耐著性子進入細部引領讀者領悟作品詞句之美的批評越來越少,李健吾們的意義于焉顯現,作為批評者至少要省悟“批評者不是硬生生的堤,活活攔住水的去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