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形式主義文學批評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陌生化”的重要概念,把“陌生化”看作文學作品是否具有形式創造性和新穎性的根本標志。筆者以為,同樣以語言為存在方式的理論著作也是如此,一些毫無“陌生化”特征的理論著作,也只能是平庸的理論著作。最近讀到袁鼎生教授的《天生論美學》,提出了許多元范疇、元范式、元結構,或可叫作元生態美學。那帶有鮮明袁氏印記的話語系統、思維方式、理論旨趣,可謂高度的“陌生化”,這里試從三個方面加以分析。
一、“陌生化”的生態觀
對生態的理解,即生態觀。國內生態美學研究者,大多是從人類(生物)與生存環境的關系角度來理解和認識“生態”的,也即都是遵循生態學創始人恩斯特·海克爾的思路,強調“生物與其外部世界環境關系”,即相互間的生克關系。從此出發,生態美學論者強調,應該走出在大地上“技術地棲居”的迷途,實現“詩意地棲居”的理想。技術的棲居意味著對大地的利用、掠奪、征服、統治、恐懼,詩意的棲居意味著尊重、順應、平等、和諧、安寧。
海克爾“生態觀”的要義是重視生物與環境的關系,重視環境對生物生存活動的影響和作用。但是,除了西方的“生態觀”,也有中國的“生態觀”,且源遠流長。“生態”一詞在中國古已有之。南朝梁簡文帝《箏賦》說:“丹荑成葉,翠陰如黛。佳人采掇,動容生態。”唐代杜甫《曉發公安》詩曰:“隣雞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態能幾時。”明代劉基《解語花·詠柳》說:“依依旎旎、嫋嫋娟娟,生態真無比。”在這些詩文中,“生態”是生命呈現出來的充滿生機、生意、生趣的生動狀態。《易經》說“生生之謂易”。“生生”之“易”就是指這種生命狀態的不斷變化流轉,即生命始終在運動、變異的“動態”“活態”。
袁教授《天生論美學》及其系列生態美學著作中呈現出的“生態觀”,承接的既非單純的西方傳統,也非單純的中國傳統,而是中西合璧的生態觀。他曾明確界定說,“生態是活態,是生命的孕育和生發狀態,是生命生發中與生境、環境、背景的關系狀態,以及由此形成的組織結構狀態、系統運生狀態。這樣,生態不僅有了一般的意義:活態;而且有了三層遞進的具體意義:生命的孕育和生發;生命與生境以及環境關系的生發;生命與生境以及環境還有背景的組織性、結構性和系統性生發。”①在《天生論美學》中他又對“生態”作了進一步的闡述:“生態即活態,生態之內全是活物,生態之外概無活物。除了主張生態全活論之外,我還主張自然全活論,存在全活論。在全活的意義上,生態、自然、存在是等同的。”②
按照袁教授的“生態觀”,一切的一和一的一切都是活態的,都是生態。小到微生物甚至單個基本粒子的活動是生態,大到宇宙和宇宙系的活動都是生態。絕大多數人只看到從植物到動物到人類生命活動形成的生態,袁教授卻能“看”到大量存在的“無生命的生態”,比如無機界的生態,生命出現之前的宇宙以及宇宙系的生態。在《天生論美學》中,他就描述了宇宙的元生態。他認為,宇宙一直處于自使其然的旋縮—旋爆—旋脹—旋縮周而復始的旋運之中,即自旋生中。自旋生作為大自然生命的運行狀態,就是元生態。
袁教授通過對各種天文觀察成果的中和分析,大膽提出宇宙的自旋生元生態猜想。他認為,各級天體旋運的統一性,宇宙時空的彎曲性,宇宙正處于旋脹式生長的過程中……為他的宇宙自旋生說提供了依據。分形理論認為,整體與局部有著自相似性,這從克隆羊和克隆猴的成功中得到了確證。從DNA的雙螺旋結構,也能反觀宇宙自旋生的元生態。“元生態,是自然的自旋生狀態,此前無它物,此外無它物,此后之物全由它所生。”③所以,宇宙自旋生的元生態成了萬物生態旋發的始基,也成了審美生態旋發和美學生態旋進的始基。
二、“陌生化”的審美生態觀
基于審美整生觀,袁教授說:“何為審美生態,一言以蔽之,整生與美生同旋的系統,包括生命個體與生命系統,也包括宇宙和宇宙系,都可以是審美生態的樣式。”④而他的審美整生觀又建基于其所持的自然整生論哲學觀。他指出,“在自然整生論哲學里,大自然的自旋生,是世界之元……審美生態的本源,即生命的自旋生,來自這一本元,從而有了大自然的元氣、元力與元質。”⑤正如博林特所說,自然之外無一物。大自然里存在著不同層次生命的自旋生,從地球到宇宙、宇宙系,都是系統性生命,都存在自旋生,都具自整生與自美生的雙螺旋,都為審美生態的本根。
袁教授認為審美生態的生發主要有三條路徑:一是審美隨生態生發,美生隨整生天成,形成審美生態生成觀,即審美整生觀;二是審美按生態生發,美生按整生天進,形成審美生態構造觀,即審美仿生觀;三是審美同生態生發,美生同整生天旋,形成審美生態本體觀,即審美天生觀。
首先是審美隨生態生發的路徑。在自然史的展開中,美生隨整生天成,有了審美生態的次第生成,表現為天成美生場、天為美生場、神為美生場的先后生發。在大自然演化出人類為代表的智慧生命世界之前,大自然的自旋生中,美生與整生雙螺旋,形成了審美生態自然化的潛質,有了審美生態元式的天生,成就了天成美生場。“天心轉萬象,萬象繞天心,旋脹旋縮里,旋生復旋生。”⑥旋生旋出了宇宙的大美,“宇宙是無盡的生命、豐富的動力,但它同時也是嚴整的秩序、圓滿的和諧”,“和諧與秩序是宇宙的美”⑦。地球生物圈的自旋生,在美生與整生的同旋中,實現了生存性與審美性的同一,展開了從美然存在到審美再到造美的生命過程,生成了生物審美生態,體現為天為美生場。生物的擇食與擇偶的生態活動,發展出美擇的習性與天性,天然地生成審美生態。生物審美生態雖然是審美生態的初起形式,但在審美生態史上,具有元點的意義,從此出發,慢慢演化出了人類審美生態。童年的人類,從自然中走來,回望世界,感覺背后有神靈在主宰,是神靈在維護著世界的秩序與和諧。于是,原始先民的審美生態,在儀式中神為化,在神控中自然化,生成天、地、神、人、物、靈的生態和諧圈,是為神為美生場。如毛南族的《肥套》(漢譯《還愿》)就是典型的儀式藝術。其儀式分為兩種,一種是雷王愿,感謝雷王與眾神保佑風調雨順、生產豐收、百業興旺;一種是婆王愿,感謝花婆保佑人丁興旺、子孫繁多、母子平安。緊密關聯著物質和物種兩種生產的儀式,也體現著生命節律、生產節律、藝術節律的耦合,但更是以藝術的方式祭神、通神、悅神、求神,達成審美生態和諧,所以是原始先民審美生態神為神控性的集中表現。
其次是審美按生態生發的路徑。這是美生按整生天進而辯證地發展審美生態自然化的路徑。在古代,天向人對象化,人在同于天中整生與美生,生成仿天美生場。這是自然向人生成后,人向自然回生的過程。一方面是道成天下,一方面是通過法物、法道、法神,人向自然回生。在近代,人向天對象化,在同化自然中整生與美生,形成制天美生場,突出人的自由。當然,因為自由終究出自整生,其本質仍是自然。自由,從自然本然的自在、自主、自足、自律始,經由天然的自覺,達到超然的自慧,所以,最終自由與美生隨整生天化。藝術的獨立成為近代制天式審美生態自然化的主要成分,成為制天審美場的主干層次。在現代,整生與美生在天人合一的生態系統中和旋,形成和天美生場,也成為綠和美生場。在和天美生場中,生態自由與審美生態自由對應發展,最后走向同一。
最后是審美同生態生發的路徑。審美生態圈升旋進到和天美生場,已經明顯可見其綠韻了,但還只能說是新綠色的美生場。在和天美生場中,人天仍然是分立的,人類生態還缺乏融入自然生態的高度自覺和自慧,還不是審美生態自然化的高端。待到世界美生場出現,美生場才進一步呈現出深綠色,因為這時人類不再站在自然的對面,與自然互為主體,兩相共生,而是重新進入自然,從人與自然的共生發展為人與自然的整生。審美整生是生態綠性與審美詩性的自然化同一,也即生態存在與詩意棲居的自然化同一。其表現形態有三:一是純天然的同一,即整個生態系統既是完備的整生樣態,又是完備的美生樣態;二是人文與自然的中和性同一;三是生態綠性與審美詩性以自然為基座同一化生長。審美整生使審美活動的各個環節即綠色閱讀、生態批評、美生研究、生態寫作,依次關聯整生世界和美生世界,生發為整生化的綠色閱讀、生態批評、美生研究、生態寫作。憑此,得以完生世界美生場。審美整生導建的世界美生場繼續圈升旋進,形成以審美天生為審美生態范式的天然美生場。審美天生與審美整生一樣,是審美與生態的同一。但是,這種同一在四個方面超越了審美整生:一是這種同一是審美與生態的天然同一,更加明確具體;二是這種同一達到了天然的境界、本然的境地,更為自然;三是這種同一是量、域、構的天態化,是極致的整生;四是這種同一是人類與自然完生的同一,是智慧生態與宇宙系自旋生的同一,是結構完形的同一。既屬于人類又屬于宇宙所有物種的審美天生范式,使審美生態走向了理想的天然化,相應地也形成天然美生場。天然化的審美天生及其天然美生場既在地球上獨立發展,也形成宇宙和宇宙系格局的審美天生圈和天然美生場。天然美生場在審美生態全域性自然化中生發,既包括個體性天然美生場的全面生發,也包括各種時空尺度的系統結構性天然美生場的逐級生發,如此,自然美生場得以完形。
通讀袁教授的《天生論美學》,感覺在某種意義上是他對審美生態史的描述。他為我們展現了審美生態自然化之路的全過程,揭示了審美生態發展史上的各個重要節點以及相對應的各種形態的美生場的生發規律。
三、“陌生化”的美學生態觀
袁教授認為“在生態視域中,美學是活物,有生命,一經生發,就成了生態,就成了美學生態,就一直走在前往整生化的大道上”⑧。這里也有審美生態發展與美學生態發展的深層糾纏。不同時代不同的審美生態本體結構,形成不同性質與樣態的審美場,不同審美場展開不同的邏輯結構,成為不同的美學理論,這樣一個猶如復雜的生命生發過程,就成就了美學生態。“何謂美學生態?具體來說,當指它的活態,即它的活性組織結構狀態、內外關系狀態與系統生發狀態。”⑨
如果把美學在走向整生化的歷程,看成生態運動,袁教授認為可以展開為三條美學生態鏈:一是從和諧論美學到生態美學的哲學美學生態鏈,二是從模仿詩學到生態美學的藝術美學生態鏈,三是從生態美學逐級生發以趨向天生論美學的生態鏈。前兩條生態鏈對應生發,如同兩條河流匯合后,成為第三條生態鏈,開始新的流程和流式。
哲學美學形態的演替與轉換路線,開始于古代自然和諧論美學,經由近代主體自由論美學、現代系統共生論美學,進入當代世界整生論美學,走向未來的自然天生論美學,進而轉換出美生學。自然和諧論美學是人類哲學美學的第一種生態,以自然為美的本根本源。自然,在中西方古代,分別表述為天和神,所以,美的本質被認為是天和神所生發的和諧,美學即為研究和諧生發規律的學說。中國古代則是天人和諧論美學。人類哲學美學的第二種形態是近代主體自由論美學,美的本質轉化為生態自由,而且主要是人類的生態自由。在近代主體自由論美學中,美是自由,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是人的生命力的灌注。美學從“神曲”轉化成了“人曲”,變成了對人的歌唱,對人的本質的歌唱,對人的自由的歌唱。現代整體美學具有美、美感、藝術(或美的創造)整一化的美學結構,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的美學家大都是這樣的美學觀。生態文明初現時,有了人類與自然各種各樣的均等生發,整體美學除整體性、衡生性外,又增加了綠色性,形成了綠色衡生性美學,如新實踐美學,進而形成了環境美學、景觀美學、生態實踐論美學等共生論美學。哲學美學生態鏈逐環延展至此,已經顯示出生態性美學向生態美學進發的歷史趨勢,生態美學呼之欲出。
藝術美學的演化也形成了一條明顯的生態鏈。西方古代的模仿詩學和中國古代的意境詩學是藝術美學的詩學傳統。然后是黑格爾、鮑姆嘉通等人的藝術哲學。從車爾尼雪夫斯基開始,藝術美學開始走向生活美學。藝術美學從詩學到藝術哲學,再到生活美學,開辟了藝術美學生態化的新路徑,形成了大眾文化、生態批評、生態文藝學等生態藝術學的學科群,它們的相互對生,最終成就了共生質地的生態美學。
美學形態發展到生態美學后,繼續其生態化進程。生態美學從共生論美學開始,到整生論美學,再到天生論美學,最后轉換出美生學,所以美生學才是美學生態化的最終目的。如果拿袁教授自己的生態美學研究來說,他的《審美生態學》以共生之美作為基點,既中和了依生之美和競生之美,又潛含了整生之美,顯示了生態審美場的生發,可謂共生論美學。他的《生態視域中的比較美學》揭示了審美場歷史地走向生態審美場的整生化歷程,《生態藝術哲學》探討整生審美場的邏輯生發,堪稱分別從歷史和邏輯維度展開的整生論美學研究。《天生論美學》自然就是其天生論美學探索的新成果了。而尤其令人感動的是,他自己就在生態美學繼續生態化的路上披荊斬棘,一路前行,他還將繼續他的生態美學研究之旅,據說《美生學》正在寫作之中。
審美生態—審美場—美學理論對應發展,這樣一條美學生態化路線的提出,無疑是袁教授的一個獨特而重要的貢獻。
從“生態觀”的“陌生化”,到“審美生態觀”的“陌生化”,再到“美學生態觀”的“陌生化”,已足可見出袁教授生態美學理論的“陌生化”程度了。其“陌生化”意味著與眾不同,是他的獨創,也意味著是過去從來沒有見過的,是他的新創。“陌生化”正是袁教授生態美學理論的獨特性和新穎性的標志。這種學術話語的“陌生化”不僅是一種學術個性的張揚,而且是一種學術高度的標舉;不僅體現了作者的學術自信和理論自信,也標志著中國學者進行自主學術思考和研究的自信心的覺醒。袁氏學術話語的個性,雖然造成了文本表層的艱深,甚至給人“異類”感,雖然帶來了閱讀、理解、闡釋的難度,但是隱含著作者強烈的現實關懷和未來指向。如果說西方的海德格爾式的難以理解是富有啟示意義的,那么對于國內學者而言,中國的袁鼎生式的難以理解更加富有現實意義。中國在科學技術的發展上,越來越表現出了領先世界的趨勢,中國的人文學術研究也應該相應地表現出敢于向世界發聲的自信。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⑧⑨袁鼎生:《天生論美學》,23、70、203、100、183、199、30、30頁,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⑦宗白華:《宗白華全集》(1),57-58頁,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李啟軍,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