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美旋生：生態美學的超越性發展

2017年11月，科學出版社出版了袁鼎生教授新著《天生論美學》。該書堅持了作者一貫的學術立場與學術品格，以審美生態觀為理論基石，繼承了其個人學術史上的理論成果，統合新生了共生論美學與整生論美學的理論內質，在審美場、生態審美場、美生場等序列生發的學科元范疇基礎上，旋生出天生論美學的元范疇——自然美生場。無限寰宇，廓然大公。自然美生場在宇觀視野中徐徐展開的歷史與邏輯耦合的帷幔，清晰地投射出人類、自然、世界、天宇系統向美而生的本質規定，漫溢出其向美整生與旋生的大道天理。

一、宇觀之眼：研究視角的超越式旋擴

宇觀概念是中國天文學家戴文賽在20世紀60年代提出的，這一概念開創了中國天文學哲學領域中對宇觀過程的特征和規律的研究。宇觀視野遵循科學規律與哲學原理，應是多角度、全方位、無限深遠的，有理論上的可行性。宋代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說道：“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平遠、高遠、深遠作為傳統繪畫的三種透視法，分別表達了不同的藝術觀照視角。平遠是自近前向邈遠時空層層推進的平視，高遠是目光由低下向高遠視界推進的仰視，深遠是自上而下、統觀萬物的俯視。“三遠”視角的統合有著宇觀視野的意味與潛質。由此可見出，宇觀視野是對傳統科技與人文學科微觀、中觀、宏觀多層次研究視角的統觀中和。《天生論美學》以總覽全局的宇觀之眼，在自然美生場的邏輯與歷史相統合的旋生中，以自然整生為邏輯起點，探索了天生之美的形態、特征及規律。無論是對其自身生態美學研究，還是現有的生態美學研究，以及生態美學方法論研究，宇觀視野都進行了研究視角的超越式旋擴。

1.宇觀視野對自我生態美學研究的旋擴推進 袁教授近十多年的生態美學研究，成環環相扣、層層推進的旋生之勢，不斷充實理論新質，不斷追求學術研究的自我超越。他的《審美場論》揭示了審美場在生態化中，走向共生形態的生態審美場，是審美生態觀的奠基，《生態視域中的比較美學》揭示了審美場向帶有整生性質的生態審美場發展的歷史規程，《生態藝術哲學》揭示了綠色審美場向共生審美場、整生審美場生發的三大規律，是生態審美場的邏輯展開，《整生論美學》在整生審美場的基礎上，發展出美生場的元范疇，展示了世界整生向自然美生旋升的規律與規程。這些生態美學理論的序態生發、超旋生，雖然已有“世界整生、天宇美生”的理論基質，但是其研究的邏輯起點仍集中在人的審美活動、人與世界的審美關系之上。人類對外部視界的探索本能，決定了其視界與思維都會旋升發展。“宇觀系統的對象通常是其線度巨大的物質系統，如銀河系、星系系統等。”①《天生論美學》恢宏闊大的宇觀視野，既有對傳統微觀、中觀、宏觀研究的視角綜合，又有逐層推進乃至于到無限時空的視角旋擴，其研究內容揭示了“天生論美學跟自然史同一的理論空間與邏輯疆域”②，可謂是對其自身生態美學研究的超越式推進。

2.宇觀視野對現有生態美學研究領域的旋擴開拓 在西語里，“學術體系的整體具有universal（宇宙的普遍性），因此，具有學術整體與普遍性的機構叫作university（大學）”③。這是西方宇宙觀在學術研究上的體現，也是人類對于宇宙普遍規律進行探索的內在需求，更是宇宙普遍規律自彰與他顯的本然屬性。傳統美學，尤其是近代以來的主體論美學，包括統合了人與自然、世界的整體論美學，乃至于以追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為旨歸的生態美學的早期形態，都沒有超越作為生態存在的人及人類社會。然而，自古以來，無論是古代樸素自然哲學所產生的老子的“大道”、柏拉圖的“理式”，還是近代具有顛覆意義的“康德—拉普拉斯星云說”，抑或是現代辯證唯物主義自然觀的系統生發，都將研究視角從微觀現實轉向宏觀宇宙。唯其如此，人類才能在探尋外在世界的無限規律中，準確自知自身的生態位格及行為方向。《天生論美學》用宇觀視野對自然美生場進行全時空、跨時空、超時空的審美觀照，從生態哲學高度，對天宇整生運動規律及美生趨向的研究，既是對傳統美學及現有生態美學研究視角的超越，也是對地外文明、域外文明以及宇宙文明的深沉哲思與深刻美思。因此，以人類審美系統為邏輯起點的美學研究固然重要，開闊而具有廣延性的宇觀研究領域，則能夠更系統全面地揭示天宇生態系統與人類審美系統全程全域、全質全態的審美運生規律。

3.宇觀視野對人文學科研究方法的旋擴提升 若思維不發展，則研究無進步。恩格斯說：一個民族想要站在科學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沒有理論思維④。自然哲學對于世界及宇宙的探索，以其直覺性、詩理性思維抵達其本質規律，意義重大。生態美學研究作為新型交叉學科，不該也不能只是美學方法與生態學方法的簡單機械相加，而是應該發展出融科學之真、哲學之理于一體的具有普適性價值的方法論。袁教授的生態辯證法，將傳統的唯物自然辯證法與時俱進，形成系統方法生態化的高級形態，并使其具備普適性。但丁奏響了表征人文主義時期真理與愛的文學神曲，康德的三大批判奏響了融合本體世界、現象世界與美的世界的哲學神曲，二者都在多維統合中追求人類審美與思想發展的規律。在自然與宇宙生發問題上，康德認為：“物質能從它的完全分解和分散狀態中自然而然地發展成為一個美好而完全有程序的整體的。”⑤“給我物質，我將給你們指出，宇宙是怎樣由此形成的。”⑥他揭示了自然發展的辯證性本質及其審美向性，以及物質與宇宙的無限性與永生性，但是他所謂的宇宙運動定律，還停留在事物吸引與排斥對立統一關系的初級辯證階段。宇觀視野是對生態辯證法的高級別確證，在此基礎上展開的天生論美學理論體系，更加系統、多維、立體、全面地揭示了地球、世界、天宇美生系統的復雜規律與運生機制。《天生論美學》在整生與美生的和旋與和弦中，奏鳴了自然大道、生態之律與審美之韻相和諧的華彩樂章，帶領讀者在天、地、人的多維時空乃至超時空神游，體驗多維生態系統的天生之美。《天生論美學》以美生之質為核心與中樞，耦合關聯整生之律與天生之式，呈現出如詩如畫、如歌如舞的詩性特質，其復雜系統結構、活態演進路徑、系統生發規律，進一步發展實踐了生態辯證法。環形發展、圈態行進、超循環提升的審美生態發展規程，既是生態辯證法的具體呈現，也是世界乃至天宇自旋生的本然規律的客觀體現。

二、天生之美：生態美學理論

體系的超越式旋長

在宇觀視野之中，統觀、縱觀、全觀人類目光及思維所能及范圍及至無限時空的生態審美規律，應屬當代生態美學的使命。《天生論美學》在研究視野、研究領域及研究方法的系統提升與超越式旋擴基礎上，促成了整生論美學向天生論美學的旋躍，推動了審美生態自然化通理的生長，在自然美生場歷史生態與邏輯生態的耦合整生中，完成了對生態美學理論體系的超越式建構，并且序態提升了其生態美學體系的理論質地與生態位格。

1.從整生論美學向天生論美學的邁進，推動了審美生態觀的旋躍 世界觀決定個體學術研究的視角、方法，進而決定其學術研究的理論形態。袁教授的審美生態觀是“關于整生與天生天然通旋，以生發審美生態的自然化，形成生態美學的理念與方法”⑦，與曾繁仁教授的“生態存在論美學觀”，曾永成教授的“人本主義生態”，共生為中國當代生態美學研究的三種代表性生態美學觀⑧。《天生論美學》系統梳理了審美生態觀的歷史生發理路，展示“審美生態觀的發展與審美生態學研究的推進同一”⑨，且達成了二者耦合同發的格局。審美生態觀生發于自然整生的哲學基礎，從自然中生發，且向自然旋生，與自然生態同運共生，此為審美生態理論的萌芽形態。基于此，宇宙的自旋生，使自然、生態、美生世界走向整生性同一，從而形成審美整生觀、審美仿生觀，分別對應了審美生態的理論基質，以及整生與美生和旋的通理。美生與整生的自然化和旋，生發出的審美天生觀，“充分地體現了審美性與生態性的本然一致，完形了審美生態的本質規定性。”⑩《中庸》有云：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11。從整生論美學對美生場的研究，到天生論美學對自然美生場的研究，是作者審美生態觀的序態發展，及其學術元范疇生態位格的邏輯提升，也是其生態邏輯與審美邏輯的耦合旋擴，更是其理論體系的歷史旋躍。

2.整生與美生的耦合和旋，促進了審美生態的完形旋生 對于世界生發規律與人類審美規律之關系的探索，由來已久。莊子認為：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即通過內心對外界自然、天地之間審美之象的洞悉、認識與感受，可追溯、還原世界宇宙萬物運行的根本之規律。懷特海強調世界的系統有機性，他認為：美的產生就是宇宙自我生成即宇宙目的自我實現的原初事實和根本性質12。換句話說，他認為美的產生，內在于宇宙的生態過程之中，也是其最高的目的指向。在袁教授的生態美學研究尤其是天生論美學體系中，繼承了此前哲學美學歷史對于宇宙規律與審美目的的關系界定，并且發展了宇宙整生與世界美生和旋的機制。他認為，整生是美生的基礎與內涵，美生是整生的方向與目標，二者互為規律與目的，統合于世界的美生發展之中。可以說，這種帶有生態辯證意味的觀點，是對傳統美學將生態規律化與審美目的化進行單向對應的學術思想的一種發展。生態審美從整生到天生的發展，揭示了生態與審美同一的內在規律。審美生態觀發展出整生與美生自然化同旋的規律，具有一般的本質規定性。其中，“包含著美生隨整生天成的審美整生觀的意義，表征了美生天旋的審美仿生觀的要求，凸顯了美生對整生天進的審美天生觀的理想。”13審美生態在生態圈中孕育，在整生與美生的耦合運轉中生發，在生態圈的自旋生中逐步展開并提升。審美生態以生態圈為原型，范生出活態運生的審美場、生態審美場、自然美生場。美學的生態化使其從初始形態的生態性美學走向生態美學，審美生態走向天然化，天然美生場生焉，衍生出生態美學的最高級位格——天生論美學，并最終轉換出美生學。在自然自旋生的基礎上，在整生與天生的作用下，自然美生場有了綠態質性，且在歷史與邏輯的耦合同生中展開了審美生態自然化的規程。

3.自然美生場的歷史與邏輯的耦合同生，共成天生論美學理論體系的旋構 天生論美學追求整生、美生與天生的耦合，強調自然美生場生命本性、生態根性與審美天性的三位一體旋生。審美生態在自然史的發展，在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系建構，以及整生同美生的天旋中，經由美生隨整生天成14，美生按整生天進15，美生同整生天旋16三大路徑，分別實現了自然化潛質的生發，自然化規律的辯證發展，終達天然、超然的天化境界。

首先，自然美生場統領整個宇宙自然史及人類文明史的發展，有著明晰的歷史生發路徑。在美生隨整生天成的生發機制中，大自然的自旋生出了元綠天成美生場，有機生命創造出原綠天為美生場，原始先民生產出神為美生場；在美生按整生同進的生長機制中，古代天向人對象化生成了仿生審美場，近代人向天對象化中形成了祛綠制天美生場，現代人與天對生，整生與美生和旋出了新綠和天審美場；在美生同整生天旋的生態機制中，審美生態超旋生到自然化階段，更具綠色詩性、生態律性及審美天性，形成了新綠系統美生場、深綠世界美生場及至綠的天然美生場。這一過程標識了天生論美學的超旋生發展的全程規律。

其次，自然美生場的邏輯規程，遵循自旋生的通律，在其歷史運進中展開。“自然美生的本體圈，不是一個邏輯層次，而是一個審美生態自然化完形的超旋生結構。”17審美生態自然化的完形，在自然美生場的各種形態、各個位格展開，從天成美生場中自然生態圈的有序生發，天為美生場中生命系統的次第提升，神為美生場中天地神人生態和諧圈的邏輯伸展，到仿天美生場中依生審美系統的序態展開，制天美生場中競生審美系統的邏輯運進，和天美生場中共生審美系統的質構生長，再到系統美生場、世界美生場的整生審美系統的立體旋生，直至天然審美場美生系統的超然天旋，終促成審美生態自然化的辯證發展，確證了生態的審美本源性與審美與生態的同一性要求，彰顯了審美生態天然整生與超然旋生的本性與規律。

最后，自然美生場的邏輯維度與歷史維度都不是平面化的，而是以自旋生、超旋生的生態辯證法為根本的立體多維結構。自然美生場歷史路徑與邏輯規程的耦合，既是審美生態自然化的完形發展，也是生態美學高端理論形態的超循環躍升。

三、天然美生：生態審美理想的超越式旋升

人類生態文明時代的生態審美建構，既是一種需要，也是一種必然。生態美學作為生態文明時代的審美主潮，有其重要的學科價值與現實意義。當前的生態文明主潮尚處于整生范式規約下的系統美生場，處在自然美生場發展的中等偏上的生態位格。重構天人和諧的生態審美關系固然是生態美學研究的頭等大事，然而，人類對生態系統全時空、跨時空、超時空領域的審美探索，在當下及未來，都不應當缺席。因為，“古今中外一切哲學講到最后，沒有一家不是之象天人合一的，宇宙和人生最后終究要達成一片，天道、人道終究不可能不是一以貫之的。”18只有“究天人之際”，方可“通古今之變”。在人類建構天然美生的生態審美理想的同時，需與地外文明、域外文明乃至天宇文明協同發展，由此才能帶來人類審美天生的旋生發展。

自然美生場既是天生論美學展開的基元形態，也是其經由生態辯證法自旋生發展的高級形態。審美天生或曰天生論美學，處于生態美學的高階段，是審美生態范式自然化旋進的高端。在包含了地球文明、宇宙文明乃至宇宙系文明的自然美生系統中，人類從遠古洪荒時期的天成、天為、神為的自然美生場中生成，經歷了古代及近代的仿天、制天的生態階段，使帶有元綠及原綠的自然美生系統走向祛綠，在和天美生場、世界美生場及天然美生場中又恢復旋生出新綠、深綠與至綠。至此，旋生出宇宙審美整生的審美天生范式。審美天生范式，既規約了自然美生場向天然美生場的過渡與提升，也統領了自然美生場的完形發展與天生論美學理論的系統建構。《天生論美學》在邏輯與歷史耦合同生中，展開了審美生態的天理大道，統合了科學的是然性、哲學的必然性與美學的應然性，既有深刻的理論與方法論價值，也有豐富的現實指導意義。人類生態審美文明，將在自然整生與自然美生的耦合共進中，走向與多層旋長生態系統的天然整生與天然美生，終會促成美生系統在未來時空的超旋天生。

【注釋】

①欒玉廣主編：《自然辯證法原理》，83頁，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②⑦⑨⑩1314151617袁鼎生：《天生論美學》，137、83、83、132、132、189、319、427、186頁，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

③張法：《中國美學史上的體系性著作研究》，5頁，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④恩格斯：《自然辯證法》，29頁，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

⑤⑥康德：《宇宙發展史概論》，13、17頁，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版。

⑧黨圣元：《新世紀中國生態批評與生態美學的發展》，《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10年第3期。

11王國軒譯注：《大學·中庸》，76頁，中華書局2006年版。

12曾永成：《向美而生的世界——懷特海有機哲學的美學底蘊》（書稿，未出版），130頁。

18[德]康德：《論優美感和崇高感》，何兆武譯，4頁，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

（龔麗娟，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