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潤強
每個古老民族都有自己的經典,這些經典經過數千年的積淀,成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精神家園和文化根基。恩格斯說過,“歷史就是我們的一切”,當下我們面對這些經典,不僅要通過閱讀經典、解讀歷史,而且更要講好中華民族的歷史故事。
北宋司馬光主持編纂的《資治通鑒》就是這樣的一部經典,它既是編年體史書,也是通鑒體的開山之作。司馬光及其編纂團隊參考了三百多部典籍,用19年時間完成這部巨著,記述了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下迄五代后周世宗顯德六年(959年)一千三百多年間中華民族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此書篇幅浩瀚,有294卷300萬字之巨,再加元代史學家胡三省的“注”及有關附錄,排印出來總字數有600萬字,對于大多數讀者來說,難以通讀并領會其要旨。
所以,歷代史學家、政治家、文學家都熱衷于解讀這部經典。當年宋神宗看到這部書之后,首先給予“鑒于往事,有資于治道的高度評價并御賜書名。南宋理學家朱熹有感于此書內容繁復,在此基礎上編寫了另外一部簡明扼要、通俗易懂的編年體史書《資治通鑒綱目》。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網羅宏富,體大思精,為前古之所未有”。近代以來,梁啟超評價《資治通鑒》“亦天地一大文也,其結構之宏偉,其取材之豐贍,使后世有欲著通史者,勢不能不據以為藍本,而至今卒未有能愈之者焉”,稱贊司馬光為一代“偉人”。
毛澤東同志也非常喜歡這部著作,據說床頭放著一部翻爛了的《資治通鑒》,書上留下了多次閱讀痕跡以及大量的批語。1954年冬,他對歷史學家吳晗說:“《資治通鑒》這部書寫得好,盡管立場觀點是封建統治階級的,但敘事有法,歷代興衰治亂本末皆具,我們可以批判地讀這部書,借以熟悉歷史事件,從中吸取經驗教訓。”
近年來,學界已經不滿足于對此書進行單一地學術性解讀,而是以史學家的視角,以讀史著經典、講歷史故事的方式,重新展示了《資治通鑒》的魅力。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張國剛教授的專著《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就是這樣順應大眾史學要求、深受讀者喜歡的一部力作“好書”(該書榮獲2016年度中國圖書評論學會評選的“中國好書”)。
舉重若輕,以講故事方式呈現史著的資政價值。《資治通鑒》通過對事關國家盛衰、民族興亡的史跡來警示后人,尤其以“臣光曰”的形式,撰寫了史論118篇,集中地反映了編者的政治、歷史觀點,總結出許多經驗教訓以資借鑒。史學家認為,這是史家治史過程中自覺資政意識的體現。
如何把史學家這種自覺的資政意識表現出來,《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一書并未故弄玄虛或者高章大論,而是采取了講故事的方式,以深入淺出的話語娓娓道來,逐步闡釋歷史事件中的深刻道理。例如,第一講“三家分晉”,公元前403年,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被任命為諸侯,正式瓜分晉國。司馬光評價說:“三晉之列于諸侯,非三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為什么會說周威烈王自壞禮制和名分呢?張國剛闡幽發微,進一步分析“問題是,現在這件事,壞就壞在周天子是被迫做出的分封決定。三家實際上已經把晉國給瓜分了,周天子屈服于壓力,不得不對既成事實做出認定。禮儀名分沒有了,就壞了規矩。這個規矩就是周朝的秩序。規矩壞了,周朝的權威沒有了,周朝作為一個時代,也就結束了。所以司馬光把它作為故事的起點。”既把歷史上三家分晉的復雜故事講明白了,也剖析了司馬光將此事作為《通鑒》首章內容這個歷史學家和普通讀者都廣泛關注的問題。
寓教于樂,以獨特的讀史方式體現史著的鑒賞價值。清代史學家王夫之認為,閱讀《通鑒》“可以自淑,可以誨人,可以知道而樂”。指出了史家讀《通鑒》的三重境界,即通過讀史提升自己、教育他人、分享探尋經世治國之道的樂趣。《資治通鑒與家國興衰》的成書過程,是闡釋讀《通鑒》、用《通鑒》三重境界的一個極好例證。
該書是作者在清華大學開設“《資治通鑒》導讀”課程之后,作為全校慕課(MOOC)課程轉型的一個新成果。該課程曾經在中央辦公廳及國家部委機關、國內外知名高校講授。張國剛回憶說:“在20世紀70年代末,我讀研究生的時候,認真而系統地閱讀的第一部史書就是《資治通鑒》,迄今已經三十七八年了。只是那個時候,讀史的眼光,關注的是專業史料……(今天)閱讀《資治通鑒》的眼光自然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比較關注的是《資治通鑒》作為史著的鑒賞價值,特別是司馬光探討的有關國家興衰、民生休戚的內容。”讀史關注專業資料,重視歷史典籍的史料價值和研究價值,此為作者的“自淑”行為;讀史關注史著的鑒賞價值,引導青年學生認知歷史智慧、感受傳統文化魅力,此為大學教授的“誨人”之舉;與成年讀者和領導干部一起分享追尋政治得失、王朝興衰之跡的樂趣,此為歷史學家的“知道而樂”。可以說,作者以40年的教學科研經歷,通過此書見證了讀《通鑒》從“自淑”到“誨人”再到“知道而樂”的全過程。
例如,第七講中的“兔死狗烹”一節,集中講述西漢初年劉邦如何處理與權臣的關系,尤其是與功臣韓信的恩怨。作者先引用《通鑒》原文,用通俗語言解釋韓信最終身死的道理,“(韓信)趁艱難時期向領導要好處,要待遇,待遇不講清楚不出手,這是市井心態。而有功要報,這是君子之心。韓信以市井之志來跟領導講條件,但是希望領導拿出君子之心來回報他的功勞,毫不計較他當年的要挾行為,這就難了。”一個人怎么避免這種不自知又容易犯的錯誤呢,作者再根據司馬遷的評論給出答案,“如果韓信能夠學學道家的謙讓,不居功自傲,不自以為有多么了不起,那么也許他還能保全下來。”
別具一格,以隨筆漫談方式表達作者的史學觀點。張國剛告訴讀者,他撰寫此書的一個初衷,就是想用通俗的方法來展現歷史帶給我們當代人的思想智慧。此書不僅呈現了眾多的歷史故事,而且在正文旁注乃至序言、后記中,以隨筆漫談的方式,留下了許多精彩史評、對史學的深刻感悟和真知灼見,堪稱書中的點睛之筆。現擷取部分以饗讀者。
“歷史猶如棋譜”:“前賢往哲應對時代挑戰,其成敗得失、經驗教訓留下的記錄,猶如那個時代留給后人的棋局。棋譜不就是以往高手留下的種種殘局嗎?讀史使人明智,猶如讀譜使人棋高一著!”
“歷史是前人應對挑戰后的經驗總結”:“人生、民族、國家,都會有不同的挑戰。為了應對這些不同的挑戰,人們相關應對的措施、應對的辦法、應對的智慧,所有的成敗得失的記錄就構成歷史。”
“歷史是具體的,但可讓人明權變”:“道理往往是抽象的,歷史是具體的。抽象的道理在具體的歷史情境當中,就能使我們明白權變的道理。”
“史實不是歷史學的全部”:“史實是歷史作為一門學科的基礎,但并不是歷史學的全部。古代學者對于歷史學的經世致用價值多有闡述,而現代社會更加需要歷史的經驗來啟迪人們應對各種關系的智慧。”
“不間斷的歷史書寫,是國家對歷史的重視和社會精英對歷史的堅持”:“長期不間斷的歷史書寫,國家政權和知識精英對歷史的重視和堅持,是中華文明有別于世界其他民族的文化特色。因此,怎樣在當今的時代通過學習歷史事實、了解歷史人物,達到啟迪智慧的目的,是歷史作為文化傳承的社會意義;如何讓歷史在象牙塔之外的世界發揮其原本的作用,亦是史學研究者應當擔負的社會責任。”
“歷史工作者如同攝影工作者”:“專業歷史工作者要研究歷史的真相,力求還原史實的細節,如同攝影工作者,要最大化地呈現出事件的面貌。”
“理直氣壯地講我們的歷史”:“我們之所以走跟西方不一樣的路,是因為我們有我們的歷史,有我們祖先的經驗,這就是探索我們自己模式的最大理由,我們要理直氣壯地講這個理由。就是要不斷地走自己的道路,傳承我們自己傳統經驗中的瑰寶。”
總之,該書能夠讓我們在讀史的過程中,逐步提升史著的資政意識、感受史著的鑒賞價值、分享重大歷史故事中的家國情懷。不僅體現了當下人們讀史方法的轉變,也反映出歷史學家對于傳統史學當代價值的生動闡釋和使命擔當。
當然,該書在布局方面,因篇幅所限,詳于戰國秦漢,而略于南北朝隋唐,難免舍棄了一些精彩的歷史片段。在文字表述方面,個別細節還有必要推敲,例如,商鞅變法中徙木立信的故事,《資治通鑒》原文是“乃立三丈之木於國都市南門,募民有能徙置北門者予十金”。該書這樣敘述,商鞅“把一根三丈高的木頭放在市門之南,張榜告訴大家,誰能把這個木頭從南門搬到北門,賞賜十金”。此處“市門之南”,應為“集市的南門”。類似細節,相信再版時會得以完善。
(作者系甘肅省委黨校副校長、教授,中央黨校第一期“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理論研修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