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凈昉
20世紀20年代,有一位身份奇特、見解深刻的外國女士,她對南開學校進行了深入地觀察和精準的解析,然后給予極高評價,成為洞悉南開學校成功奧秘的人。她的名字是露存。
露存究竟是一個什么多樣的人呢?以往學術界對她并不了解,對她的經歷也并不十分清楚。筆者最近在翻閱一本名為《心文》的著作時,對她才有所了解,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壹
據近代著名女報人、婦女運動領袖朱胡彬夏介紹,露存原籍波蘭,長期在法國學習和生活。她在巴黎大學雖然學習的是植物學,但是對語言文學卻特別癡迷,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學習,并有超凡的天賦和能力,熟練掌握并精通英國、法國、俄國、德國等多國語言。自從與來自中國的華通齋結婚之后,她便義無反顧地隨丈夫來到中國,在中國生活了15年。她不僅和丈夫生育了一子一女,而且把中國視為自己的祖國,關心中國人民的疾苦,常常憂世憤俗,暢所欲言。由于露存自幼生活在與中國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文化環境中,因此對于中國政教風俗、人情心理的看法和議論,反而比中國人觀察得更加仔細,得出的一些結論也更為公允,有些看法也比較透徹。因此,朱胡彬夏與露存相識以后,便聽她的言論,讀她的著作,不禁為中國女同胞感到慶幸,終于找到一個可以學習和效仿的樣板。“凡生于斯長于斯的中華女子,看到這樣勤奮的女子,或許可以少一些自暴自棄,多一些自我振作,以便幫助百姓擺脫困厄,增加祖國的光榮。天生我材必有用。中國現在已經極其貧弱,凡是國民無論男女,都應當不計成敗,努力各盡所能來拯救國家。像露存女士這樣的人,的確可以作為我們的模范。”
透過朱胡彬夏的介紹,我們對露存的情況似乎可以略知一二。那么露存又是怎樣自我言說的呢?她在為《心文》撰寫的自序中寫道:
我自從來到中國,就想以學校所學到的知識,貢獻給這個維新的舊國度。我抱著這個決心,跟隨我的丈夫,從西方到了東方。報效社會本來就有言與行兩條途徑。行動的成效比較淺近,不如言論的影響來得久遠。言論最足以打動人心的莫如小說。因此,我先寫了《女博士》一書,后又寫了《戀愛與義務》,都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第二本書還用中、英文分別刊行。由于它們都受到讀者的歡迎,我才想寫第三本書來答謝大家。
為找尋華人自辦事業的成績究竟如何的答案,1923年10月露存趁著南開學校校慶紀念及其南開女中成立紀念大會的機會參觀了整個學校。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旅行,由南開學校到天津市,汽車僅需行駛10分鐘;乘坐火車從到京城,行駛超過3個小時。然而就在這個地方,在她看來好像已經出了中國,又好像不在眼前的這個時代之中。露存有點不敢相信,問自己“難道是真的在夢中嗎?”讓她產生這種認知的原因“沒有別的,是因為那個地方的空氣、精神和其他地方大不相同罷了”。
在露存的眼里,中國各地出現的混亂,就像剛剛經歷一場狂風暴雨一樣,莊稼花草,沒有一樣東西不被摧殘。只有一個地方超然于政治風潮之外,屹然不動,而且還天天進步,永無止境。在自己的目力范圍之內,她驚奇地發現這個地方,就是南開學校,也只有南開學校。她甚至以為,這個經受住狂風暴雨考驗的鮮花碩果,在世界上都罕見。
貳
像世界上的萬事萬物一樣,南開學校剛成立的時候,僅僅像一粒細粟,然而發芽滋長,終于開花結果,繁茂豐富。露存不禁陷入沉思,到底是走上一條什么樣的道路,南開學校才做到這一步的呢?她覺得:智與力是立國的根本,是一個民族用來抵抗其他民族的強大武器。空洞的言辭、浮泛的學識都是沒有益處的。只有宏富而堅強的教育,培養出智力充足的人才,才是寶貴的。露存看到南開學校朝氣蓬勃的新青年,愈發感嘆22年前老成持重的嚴范孫、王奎章等人功不可沒。
飲水思源。露存以為,創校之初,嚴范孫、王奎章每人每月二百兩的捐款,作為個人而言不能說不大,況且連年累月,連續不斷,經濟負擔是很重的。可是,他們身上所展現出來的果敢、堅毅的精神,不是普通的社會公益慈善家可以等量齊觀。嚴范孫、王奎章是用一己之力,培養著國家民族的希望。對此,露存由衷地發出感慨。
因為從京城趕到天津,是要出席南開學校校慶周年及其南開女中成立紀念大會,所以露存對各項紀念活動印象深刻。在她看來,南開學校的校慶紀念開幕儀式,就與眾不同,別開生面。露存說:
開幕的禮節,我看得太多了,儀式大體相似。達官貴人必定在邀請之列,其中也有人行善捐款,始搖鈴,次演說,又繼之以軍樂。演說無非是在成績還未見到時就贊頌一番,軍樂大體是由中國人來擺弄西洋樂器,演奏別國的音樂。最終必定以照相來結束。然后還要喝酒、飲茶以盡余興。此外就沒有什么值得論述的了,只有散會而已。這種老套,我已經屢見不鮮。幾度月圓月缺之后,要問這番轟轟烈烈的下文究竟如何,則有的說是奄奄一息,有的說是未生先死,還有的說生固偶然,死已長逝。
反觀南開學校的紀念儀式,在開幕的時候,便不走尋常路。露存記述道:
學生僅70多人,既沒有娓娓動聽的演說,也沒有聲振天地、有始無終的軍樂,紀念照片當然也是有的,但只是寥寥幾個人在一起照一下。這幾個人本來就是同心同德的,而且他們團結得就像鐵鏈一樣堅不可催。今天偶爾有一兩人斷鏈撒手而去,那也只是雖身死而精神卻長生不死,永世長存。
讓露存更欽佩的是南開系列學校的總校長張伯苓說的一句話,“我只有一個頭腦。如果沒有強健的肩膀,那么空有頭腦又能有什么作為?”作為一校之長的他并不貪功,而是把辦學的成功歸于喻鑒、華光霽、尹承綱、章輯五、孟琴襄、伉乃如、潘珍蕙、邱崇彥、張彭春等人的努力和貢獻。露存以為張伯苓的言行,不就是老子所說的“注重它的內容,不注重它的外表”,“質樸而不放肆,光亮而不耀眼”,“有所作為而不恃才傲物,取得成功而不退隱無為”這句話的意思嗎?做頭腦的張伯苓校長把他的功勞歸于臂膀,做臂膀的把他的功勞歸于頭腦,下面各級主管、主辦人員也是這樣。南開學校所以能取得這樣的成績,無是因為它是一個頭腦、臂膀兼備的活人,并從細微、容易之處開始,所以才能成其大,成其難。露存在比較中,進一步肯定了南開辦學的成功:事情無論大小難易,如果主事的人沒有相當的才能,又不以全部精力始終投入其中,那么細小、容易的事情也都會沒有一樣能獲得成功。
正因為如此,在中國各地盛行的傾軋之風,在南開學校似乎也找不到蹤跡。在露存看來,傾軋的根源大體是為了爭權奪利,而南開學校校長的義務多于權力。翻看他的賬簿,就會發現他的收入并不豐厚,還要為了學校的籌劃建設煞費苦心。既然無權可爭,無利可奪,爭奪不但沒有益處反而只有害處。這就是傾軋之風在南開學校得以避免的根本原因。可謂風清而氣正。
露存驚奇地發現:南開學校教員、職工的酬勞并不多,中學大概從50到100多元,大學大概從80到200多元。這種數目在諾大一個中國,在這樣一個人人誤以為豪富的中國,實在讓人感到少之又少。然而,它卻是十足的現金,月月可以依靠的,使大家安居樂業,把全部的力量用在培養子弟的事業上。當他們剛來的時候,早就知道要以教書育人為唯一職務,等到他們長期生活、工作下來,他們又知道誤人子弟是最大的罪惡。一切兼差的陋習,互相傾軋的壞風氣,在別的地方屢見不鮮,在南開學校則始終不曾見到。這又是通過什么辦法達到的呢?帶著這樣的問題,露存對南開學校展開深度觀察和分析:兼差本來就是南開校規所禁止的;就是不禁止,也肯定沒有人兼差。
這與其他別地方一般教員的精神狀態形成巨大的反差。露存分析道:
因為政府的貧窮已經到了末路,他們不得不四處奔走兼差。一個地方沒錢,或許還可以從第二個地方得到,第二個地方沒錢,或許還可以從第三個地方得到,因此就必須在兩個學校甚至三四個學校之間奔走。當他兼差謀職還未成功時,他們當然需要結交應酬以便得到別人的賞識,等到他們謀職已經成功,他們仍然需要結交應酬以便取悅于人,這樣不止一個地方,不止一個事后,無時無地不在結交應酬之中,工資的數目本來就不很多,而實際所獲得的就更有限。結果只剩得聲衰力竭四個字。精神和時間早已用盡,上課前自然沒時間預備,上課時自然沒東西可講,到校必定遲到,離校必定早退。這樣一方面校長對他們不滿意,另一方面學生又對他們不滿意。于是,他們既要爭取校長的好感,又要爭取學生的喜歡,責備首當其沖,而報酬卻落在最后面。雖說人人都喜歡領到高薪,妻子聽到高興,家人聽到也高興。可是妻子、家人知道一家之主的辛苦嗎?忙于奔走,忙于結交應酬,苦于要工資,又苦于賒賬或還賬,勞苦已經達到極點了。而校長、學生,還要在他們后面求全責備。
那么,其他地方的學校校長又是怎樣的狀態呢?他們地位更高,交際也更廣,薪金的數目更大,而實際利益依然空空如也。最為關鍵的是,他的地位全要看政局變化而定,如風中的火燭,如水中的浮萍,無時無刻看不到動搖的跡象。手中簡直必須常常拿著風雨表觀測氣候,明天有風或有雨,有雨如何避開它,有風又如何順從它,日夜惶惶,在窺測風雨的這一辦法中疲精勞神。露存形象而客觀地揭示出眾多官立學校校長的窘況。
叁
至于南開學校的生活,大體上依靠私人的捐助。因此,它不會被外界的險惡所拖累。張伯苓校長引領著露存到各個廳堂參觀,向她詳細說明某舍為嚴氏最初所捐,某地為鄭菊如先生所助,某地第一幢新校舍是靠徐菊人、嚴范孫、王奎章等人的巨款才造成的;軍樂始于何時,樂器是嚴范孫、王奎章兩先生所購;某舍是大學,是靠黎元洪總統、徐世昌總統的巨資以及李秀山督軍的50萬元造成的;某處是地礦科,是因李組紳先生提倡每年捐3萬元而特設的;某處為科學館,是靠美國羅氏基金團的15多萬元,袁述之先母7萬元、言仲遠先夫人1000元得以建立的;此外,還有蔡虎臣、袁伯森、閻百川、陳秀峰、王子春、李炳麟、靳翼青、許靜仁、金伯平、何慶成等人都先后捐助巨款。撥助公款的還有盧木齋、陳小石、劉仲魯、朱經田等人。所有這些有捐資善舉的人,有的還活著,有的已經去世,但露存發覺學校中懸掛著他們的照片。他們這些人不論是在銅像上,還是照片上的形象,似乎都面帶笑容,歡樂無限。露存推斷他們快樂的原因是,為這些新一代青年人的智與力已經比上一代人有所提升,似乎已經收到脫胎換骨的奇效。
再說南開學校的學生,開始只有幾個人,時間不長就迅速發展壯大到兩千人。更難能可貴的是,已經離校的學生都樂于回母校,和新生聯絡感情;已畢業或留洋歸來的老學生也愿回母校助其一臂之力,新老學生、師兄弟之間的感情也仍然融洽,先后如出一轍。校長對于新舊子弟以及教職員的殷勤,也無時不溢于言表,彼此俱為一體。有互助的精神,有持久的精神,又有互相諒解的精神,這樣就是想要一事無成,可以做得到嗎?南開學校培養的學生不僅有才能,而且還具備了獨特的精神氣質。在露存眼里,養成才能與陶鑄精神談何容易。人不是都有才能的,人也不是都具備精神的,才能與精神又常常不相伴隨。所以世上的事,有的朝榮夕萎,有的方成旋敗,也有的先敗而后成。孔子說:“為政在人。”成與敗全系于人。而人以才能和精神的高度統一為歸宿,也是教育的最高境界。談到南開學校,露存特別強調:希望不要忽視這天然的公理。她對南開學校的推崇溢于言表,也達到相當的深度。
露存從南開學校的發展中看到了前途和希望,進而提出中國人可以獨立興辦事業,并取得成就的觀點。她常常聽外國人說,中國人獨立興辦的事業要是沒有外國人幫助,十有八九不能成功,或成功而破費很大。對此,露存并不贊成。她明確指出:看看南開,這種話就一點都不可信了。南開的費用和成績構成相當的比例是來自中國人自己,說到來自國外的幫助,200名教職員工中只有2名外籍教員。照此看來,我們中國人獨立興辦的事業,怎么會沒有成就呢?怎么會浪費呢? 雖然說近年來北京方面的學校十之八九不能令人滿意,比較而言,外國人辦的學校比中國人辦的學校要好。因此外國人的話也不是完全不對。但是,露存態度堅決地表示:我不為他們的話并非不對而高興,我是為他們的話不能全信感到很高興。其中的關鍵在一個人字。南開學校的成功既讓她堅定了信心,也使她看到了更大的希望。于是,她在最后表達了這樣的期望:
愿當今世上的人對這個字有一個深切的理解,產生一個重大的覺悟,得到這個關鍵就會事無不成,失去這個關鍵就會無事不敗。難道只是興辦學校才是這樣嗎?
(作者系天津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師,香港中文大學博士,南開大學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