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與三觀

批評不是問題，名著也并非神圣不可侵犯，但必須深入理解作品的脈絡，去耐心聆聽，才能找到批評的標準與邊界，許多膚淺浮泛的貶低也就自然消解于無形

新垣平

最近在網(wǎng)絡上，文學和三觀的問題又掀起熱議，起因是一些讀者在《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等名著的網(wǎng)站條目下批“綠茶婊”“三觀不正”，引起了文藝青年的憤怒，痛斥這些大眾心智未全，幾同文盲，不懂得欣賞名著的意蘊。《包法利夫人》那是贊頌偷情嗎？背后深邃凄愴的生命體驗豈是庸人能夠明白？

大眾讀者吃虧在知識不夠，否則也不是不能祭出一堆光輝燦爛的名字來反擊：名著就不能批評？當年柏拉圖就批荷馬史詩中眾神和英雄偷情斗毆、舉止不雅，理應逐出城邦，你們的思想還能比柏翁更深刻？孔孟說過“思無邪”，克爾凱郭爾也講“倫理階段”高于“美學階段”，用倫理觀念超越文藝作品，恰恰是更為高級的思想……要是一直辯論下去，輸贏還真不好說。

然而辯論如果只是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立場，意義就很有限。大眾讀者認為若干名著冒犯了自己心目中的“三觀”，文藝讀者認為大眾冒犯了自己心目中的經(jīng)典，雙方都是因為感到自己被冒犯了而火冒三丈，這就拒絕了交流的可能。在此，或許反而是知識水平較高的一方需要更多反思和開放性的思考。

不能用“三觀”來批評名著，這顯然是不對的。舉一個略微極端的例子，《三國演義》中有個著名的“劉安殺妻”：劉備落難，獵戶劉安仰慕劉備，想給他做點好吃的，遍尋野味不著，竟把自己的妻子殺了，用她的肉給劉備吃。對這樣的故事，現(xiàn)代讀者（也包括很多古人）都覺得突破了底線，無法接受。難道因為是名著，就不能表達對這種情節(jié)的摒棄了嗎？

有人或者會說，包法利夫人的出軌是個人私德問題，而殺人突破了倫理底線，不可同日而語，不過關鍵不在這里。四大名著中都有不少“殺人”的情節(jié)，作者也都贊美或沒有明確地批判，但情形各有不同，恰可以說明文學與三觀問題間的復雜糾葛。

《西游記》中寫到，孫悟空曾經(jīng)把花果山上的獵戶都殺光，豬八戒、沙僧等也有殺人甚至吃人的黑歷史。這些若是認真說起來似乎也是“三觀不正”，但沒有引起多少讀者的反感。因為在《西游記》的世界觀里，人只是天地眾生中的一種，猴子的“人性”都未必在人之下，而神魔演義中殺戮的嚴肅性也非現(xiàn)實性作品可比，就像在電腦游戲中殺掉雜兵，不至于讓人產(chǎn)生道德上的顧慮。

《水滸傳》中的殺人引起了更多的爭議。比如“血濺鴛鴦樓”一回詳細描寫武松殺死男女一十五人的過程，大部分是無辜婦孺，這些內(nèi)容令很多人感到不適，批判其鼓吹暴力。但這其中更多的是中國古代社會的現(xiàn)實：水滸英雄的濫殺，并不是個人的兇暴，也不是作者的惡趣味，而是因為長期在死亡線上掙扎，而廣泛存在于“游民”階層中漠視生命的價值觀，這是往往被上層建筑遮蔽的深層現(xiàn)實（詳參王學泰《中國社會與游民文化》）。《水滸傳》直白而殘酷地反映了傳統(tǒng)社會的另一面，我們當然可以批判作者的價值觀念，也可以避免推薦給年紀小的孩子，但其沉重的意義卻無法否定。

《紅樓夢》中也有幾處殺人的情節(jié)，譬如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中，說到呆霸王薛蟠打死書生馮淵，奪走與之相戀的英蓮，慘絕人寰。不過重點不在于殺人本身，而在于賈雨村被門子說動的徇私枉法，生動地反映出當時的官府黑幕和平民的斑斑血淚。雖然作者沒有發(fā)表過一個字的批評，薛蟠也沒有惡有惡報，但讀后會在讀者心中激起義憤和悲憫，作者要說的也就在其中了。

再反觀《三國演義》中劉安殺人一節(jié)，問題就很明顯了。劉安為了招待自己的“偶像”，殺牛宰羊都不成問題，傾家蕩產(chǎn)追隨也有可能，但殺掉自己的妻子，僅為給對方下酒，絲毫不符合正常的人性，當然也沒有史實的依據(jù)。歷史上偶爾有類似的事跡，比如春秋的易牙殺掉兒子給齊桓公煲湯，但這恰恰反映出易牙的奸佞和毒辣，管仲就批判說：“人之情非不愛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將何愛于君！”然而《三國》并沒有這樣的反思，很明顯是作者為了謳歌劉備的“仁德”，觀念先行，編造了這樣一個狗血故事，弄巧成拙，恰成敗筆。在文學性和價值觀念上都沒有絲毫可取之處。上文的分析可以說明，文學作品的三觀當然可以拿來討論，而且一定要在讀者頭腦中起作用才有意義，否則《紅樓夢》中的“葫蘆案”被讀者當成是趣事一笑了之，還有什么意義？既然需要它起作用，對于其中令人反對的部分當然也可以，而且應該光明正大地批評。

真正成問題的做法其實是簡單地貼個“三觀不正”的標簽，拒絕去理解作品本身。如上面所說，同樣是殺人而沒有明確的批判，《三國》中劉安殺妻或許可以直接拒斥，《紅樓夢》這樣去理解完全是冤案，至于《水滸》和《西游》就要復雜得多，要考慮其中的文學手法、世界觀設定、社會背景才可能有公允的評價。批評不是問題，名著也并非神圣不可侵犯，但必須深入理解作品的脈絡，去耐心聆聽，才能找到批評的標準與邊界，許多膚淺浮泛的貶低也就自然消解于無形。

（作者系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