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海平面上升,沿海地區的洪水災害也變得越來越頻繁,美國新澤西州海濱居民不得不向內陸搬遷。到2100年,新澤西州的海平面可能會上升3.6米。社會、政治和經濟因素都增加了這種方案的復雜性。
珍·施瓦茨(Jen Schwarts)
接受買斷
當重建工作開始時,莫妮克·科爾曼(Monique Coleman)的地下室依然潮濕不堪,鹽水四溢。數天前,颶風“桑迪”碾壓過中大西洋地區,給美國人口最稠密的區域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破壞,風暴過后,新澤西州州長立即允諾修復海灘。
“重建更美好的家園”的口號并沒讓科爾曼產生什么共鳴,她的房屋并不在新澤西州標志性的狹長沙壩島上,而是位于被州際高速公路的12條車道一分為二的城郊海潮漫灘上。“桑迪”也被稱為罕見的“怪物風暴”,這次500年一遇的颶風還帶來了近30厘米厚的降雪。但對于科爾曼和伍德布里奇市(Woodbridge Township)沃森-克蘭普頓街區(Watson-Crampton)的眾多居民來說,這場災難意味著他們的房屋在最近三年內已經被洪水蹂躪了三遍。在反復的水壓沖擊下,一些房屋的地基都已經垮塌。在被疏散的民眾返回家園,開始新一輪的抽水和重建時,科爾曼也思考著她的出路。
新澤西州率先推動了不切實際的海濱開發,同樣也最先嘗到其苦果。23年前,新澤西州環保局(NJDEP)發布了“藍色英畝”項目,由州財政出錢購買一些頻繁被洪水淹沒的房屋。麥基目前是項目的負責人,她利用來自FEMA等機構的國家撥款,將“藍色英畝”項目轉變成了美國少有的常設買斷部門。如麥基所言,“藍色英畝”有三個主要目標:永久性地將民眾和房產遷離受災區域;對公眾開放土地;恢復自然生態,創造能吸收、緩解洪災以保護其他社區的緩沖區。
在颶風“桑迪”過后,麥基將買斷目標從獨立的房屋轉向了整個街區。通過這種方式可以創造足夠大的空間,從而對抵御洪水產生實質性影響。她根據對項目感興趣的居民多寡,以及當地政府是否愿意舍棄部分稅收來尋找目標市鎮。這也意味著“買斷區域”內的居民要考慮鄰居的決定以及當地政府的未來計劃,就是否遷離做出最終的個人抉擇。
“桑迪”過后不久,莫妮克·科爾曼就做出了接受買斷的決定。現在她需要說服鄰居和整個城鎮選擇同樣的道路。麥基還記得2013年和科爾曼的會面,當時她在伍德布里奇召開了一個人們只能站立聽講的會議,向居民們介紹“藍色英畝”項目。“人們在聽我講話,但是他們都看向科爾曼,想知道她是否認為這可行。”麥基回憶著,“我們通常會在會議上配備警察,以防止人們過于沖動,但是,科爾曼讓她的鄰居都保持著鎮定,實在令人驚訝。”
原來,科爾曼從小時候就開始參與社區的各種活動。當科爾曼和少數幾個買斷的支持者于2012年末在自己街區進行拉票活動時,她遇到了預想中的抗拒。“不能只是把你的主張說一遍了事,當你聽到別人說‘不行時,要回以‘沒關系,我理解你。”她說。她建立了一個博客和Facebook群組,每月都組織集會。很快就聚集起了大量被“桑迪”所傷害,而且為重建的選擇日夜焦慮的聽眾。
“藍色英畝”被熱捧為后撤項目的發展范本。FEMA前任抗災主管羅伊·懷特(Roy Wright)將新澤西州的買斷方法稱為“一招妙棋”。但是在會議里、地圖上,還有與市長和民眾談話時,麥基都不能提及關于氣候變化的字眼或數據。直到2018年1月,按照新澤西州州長克里斯·克里斯蒂(Chris Christie)的指示,麥基“不可以使用那些詞匯”,她也只得如此。
因此,科爾曼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學習相關的科學知識”。2012年,她在網絡上搜索氣候變化帶來的影響,發現幾乎找不到任何關于自己居住區域的資料——這樣的資料根本就不存在。但有足夠的信息使她確信,她在伍德布里奇接連不斷遭遇洪水并非運氣不佳,而是真實現狀發出了信號。科爾曼開始撰寫并分發傳單,上面列出了當氣候變化時,居住于洪水區并非良策的12個原因。
最終,她的鄰居不再將宣傳買斷計劃的她拒之門外,也開始向她討教問題。科爾曼耐心而又固執。“很難讓人們接受正在發生的一切。”她說。她解釋說,無論她怎樣鉆研,都找不出任何積極的出路。離開這里尋求更好的居住地是最省事的選擇。“沒人知道洪水什么時候會回來,”她對鄰居們說,“但是它肯定還會再來。”
預測海平面
為了預測海平面上升對未來洪災的影響,科學家建立了模型。這類模型現在已經變得非常復雜,其中既包括海洋受熱膨脹等全球性因素,也含有地面沉降和陸地對周圍海洋的引力作用等局域變量。但是,還存在大量的不確定因素。首先,我們無法確定人類社會削減溫室氣體排放的速度和力度。在未來幾十年里,無論我們緩解氣候變化的行動有多大成果,某些效應都必然會出現。權威氣候學家、羅格斯大學的科普(Robert E. Kopp)認為,到2050年時,新澤西州的海平面會上升0.3~0.55米。即使海平面實際上升高度只是這個估算的下限,也將徹底改變沿海居民的生活方式。2050年后,海平面還會加速上升,但是前景不明朗:NOAA估計,到2100年,新澤西州的海平面會上升0.9~3.6米。這個巨大的范圍令所有試圖制定對策的官員感到不知所措。
“氣候變化是一項關于可能性的研究,但公眾需要的是確定的答案。”美國綜合海岸研究中心的主管格拉漢姆·沃西(Graham Worthy)說。
除去人為因素,影響新澤西州和其他地區沿海居民命運的最大不確定因素在于西南極冰蓋。南極冰蓋消融的速度在過去10年里提高了兩倍,而西南極冰蓋受氣候變化的影響尤為明顯,這里是地球上變化最迅速的區域之一。西南極冰蓋體積龐大,如果它發生災難性的坍塌,可能導致全球海平面上升超過3米。據《自然》(Nature)2018年6月的一篇報道,想要避免這一結果或許只能在未來10年內采取更極端的碳減排措施。
在過去四十多年中,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的衛星一直在采集西南極和其他冰蓋的數據。對于廣闊區域內的連續觀測來說,衛星是無可取代的工具,但它們無法捕捉足夠的細節,而要以更高的準確度預測冰蓋的命運,細節信息是必不可少的。這些更加細碎的線索包括冰層的厚度、冰川底部同海水接壤的接地線,還有冰蓋的斜率,這是促使冰蓋從大陸內部向海洋移動的主要動力。冰川學家、退休的極地研究者肯尼斯·杰澤克(Kenneth Jezek)告訴我們,由于體積龐大、位置偏遠,近距離對西南極冰蓋開展研究極其危險,后勤保障的難度有如噩夢。
冰橋行動
NASA有一項名為“冰橋行動”的空中觀測計劃,可以借助改裝過的噴氣式飛機來捕捉一些近距離的細節。在不到500米的高度上,科學家可以在這座空中實驗室里觀察冰蓋頂部,來尋找冰川移動的痕跡,例如幾何形狀的裂縫、在陽光下呈現出乳藍色的古代冰層,還有代表干涸湖床的破碎平原。這些特征,是由來自上方的下降風和下方的暗河雕刻而成。但是黑色基巖的褶皺才是冰下地形最醒目的線索——在過去10年里,冰橋行動已經繪制了大范圍的冰下地圖。
為了了解冰層下的情況,飛行員在冰蓋上方沿著精確的路線飛行,同時一臺雷達會不斷將數據輸出到機載電腦屏幕上,呈現出塑造了南極大陸形狀的整條山川和谷地的痕跡。一臺重力計可以測量灌滿海水的冰穴的深度和尺寸,從中可以判斷漂浮的冰架與海洋接觸時會如何融化。在冰川的最邊緣,冰山正漂向漆黑的阿蒙森海,機腹下的兩臺相機會以秒為間隔重復拍下這一場景。“冰橋行動”年復一年地重復這樣的飛行,捕捉空前細致的變化細節。在這個政府官員們開始質疑地球科學必要性的時代,“我不得不反復強調,采集這些數據并非是因為我們覺得有趣,”項目科學家約翰·松塔格(John Sonntag)說,“我們這樣做是為了警告并保護那些因海平面升高而遭到威脅的民眾。”
來自“冰橋行動”、衛星以及類似項目的原始數據催生了一系列科學論文和《2017美國氣候評估》等報告,新的工具也隨之產生了。例如NOAA的“數字海岸”和氣候中心的“洶涌海洋”,它們可以幫助城市規劃者預測海平面上升會給他們的轄區帶來怎樣的影響。
冰橋行動的數據對于填補極地冰川知識中的基本缺口具有至關重要的價值。“但我們在南極依然有任務要完成。”加利福尼亞大學歐文分校的埃里克·勒尼奧(Eric Regnot)說。勒尼奧作為主要作者于2014年在《地球物理學研究快報》上發表了一篇重要論文,他利用雷達測量了西南極冰蓋的大片區域,得出了“海洋冰蓋的不穩定性將會在未來幾十年到幾個世紀里導致海平面顯著上升”的結論。就在同一周,《科學》(Science)上的一篇論文根據電腦建模,判斷西南極冰蓋已經開始瓦解,海平面顯著升高將不可避免,并很可能在兩個世紀內發生。勒尼奧認為這一時間線判斷可能過于保守。對海洋溫度的真實觀測——以及冰川受到溫水影響的具體表現——在南極洲的某些區域依然是“完全缺失的”,這意味著“事實上,我們的預測傾向于低估海平面的變化。”勒尼奧說。
無論勒尼奧還是杰澤克都認為,僅靠NASA在2018年9月發射的新冰層觀測衛星,還遠遠不足以更準確地預測南極洲的未來。勒尼奧建議開展更多像“冰橋行動”這樣的空中研究,同時利用無人潛艇進行水下觀測,還要利用多波束聲吶和新的智能技術——“一整只機器人大軍”——來深入南極大陸最偏遠的角落。
2018年10月,一個美英主導的聯合團隊將利用飛機和破冰船對西南極冰蓋的重要部分——龐大卻極不穩定的思韋茨冰川展開探索。來自世界各地的一百多名科學家將研究溫度升高的海水與冰的相互作用,以調查思韋茨冰川水下部分的消融方式。思韋茨冰川就好像一個浴缸塞子,把大部分西南極冰蓋固定在原地,如果它發生坍塌,冰蓋整體也難以幸免。科學家對冰川、海水和大氣的互動關系了解得越多,他們在預測區域性海平面上升時可供利用的信息就更多。他們采集的這些數據能告訴我們,沿海居民究竟是仍有幾個世紀,還是只剩下幾十年,來準備迎接滔天洪水的到來。
為后撤探路
2014年夏天,科爾曼簽字賣掉了舊房子,準備遷往新居。伍德布里奇市正在推進“藍色英畝”自誕生以來的最大買斷項目。時至今日,這里有142戶居民接受了買斷。沃森-克蘭普頓街區已經有115個家庭搬離,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集中居住在一塊大約30英畝的街區內。全球有數百萬人需要遷往內陸躲避洪水,與之相比,這個數目似乎微不足道。然而,伍德布里奇的實例已經顛覆了美國人對于買斷的固有觀念:沒人想要搬走,政府總是不做實事,生態系統的健康永遠敵不過地產價值的增長,不會有人為了應對氣候變化而做出壯士斷腕的抉擇。“我們所做的就是為探討如何妥善后撤鋪平道路。”當地防洪專員托馬斯·C·弗林(Thomas C Flynn)說。
在因自然災害放棄自己的房屋4年后,科爾曼說她毫不后悔接受買斷。由于是在縣內搬遷,她得到了一筆1萬美元的援助金,這幫助她在高地買下了新的獨棟房屋。這一過程在財務和情感上都給科爾曼帶來了壓力,但是聽她分享自己的故事,我們可以看出她應對不幸的辦法是在深思熟慮后采取行動。在這個氣候難民會因洪水或干旱而背井離鄉的時代中,科爾曼認為自己算是后撤的探路人——當面對不確定的未來時,她牢牢握住了政府伸出的援手。“沒有什么比把頭埋進沙子,對周圍的變化視而不見更糟糕了,”她說,“因為那樣等你不得不做出決定的時候,你會發現自己什么都沒有準備好。”
與此同時,麥基正在進行的是一項長期工作。在2018年春天,“桑迪”過去5年半后,“藍色英畝”還在向美國聯邦政府提交新的買斷計劃。伍德布里奇市也迎來了第三輪買斷,涉及此前留在抗災復原區的19戶人家中的7戶。“我不會結束撥款,直到我們的拆除進程足以讓那些堅持留下的人認識到,他們社區的性質已經發生了改變。”麥基說。這一策略生效了。她為整個項目已經投入了1.72億美元,其間當其他重建項目遭遇失敗時,FEMA將未動用的錢都撥給了她。自“桑迪”以來,“藍色英畝”提交了接近1000個買斷合同,其中有713個被房主接受。“你或許認為我們做了這么多工作,肯定已經搞定了1萬個家庭,但并沒有,因為這件事實在是萬分艱巨。”麥基說。
伍德布里奇市的緩沖區還不算一個示范項目。它還沒有徹底完成,濕地也沒有得到修飾美化。在過去幾年里,隨著房屋被分批拆除,這里有時看起來就像一個怪誕的爛尾工地,而不是適應自然的先驅。但是現在,幾乎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拆除了,過去路面的輪廓也漸漸被草地掩蓋。“這里不再像一座鬼城,而更像是原始的土地。”科爾曼說,她每隔幾個月就會來看一看項目的進展。“建筑物已經看起來和這里格格不入了。”
(Scientific American 中文版《環球科學》授權南方周末發表,趙劍琳翻譯,本文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