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則柯
最近幾年,我們幾位朋友每年都安排一次三五天的神仙之旅。每次以旅行為主,也必定預備二三題目,供大家切磋。這次,主持人給我派了差,我就準備談談中國古代的市場經濟觀念,以期拋磚引玉,博采眾長。
現代經濟學是市場經濟的學問。現代經濟學的主要理念有三:一是價格由市場決定而不是由商品包含的所謂“勞動時間量”來決定,具體來說是供不應求商品的價格上升、供大于求商品的價格下降;二是經濟活動不需要凌駕于市場之上的指揮,這也可以概稱為市場經濟原理;三是除了勞動以外,交易也是財富創造的重要源泉。
反市場力量的“底氣”之一,是說現代經濟學的主要理念,都是從“西方”“影響”過來的,然后按照他們東西方二元對立的思想路線和本本主義的思維邏輯,就判決現代經濟學不是科學的理論。
回歸司馬遷,崇尚市場經濟
在補習經濟學思想史論著的時候,我發現一個事實,那就是中華文化本來一直崇尚市場經濟,與市場經濟對著干的思想之所以成為勢力,反而是大半個世紀以來蘇俄模式的政治變遷的結果。
關于市場經濟的運行模式,即上面說的市場經濟原理,一般認為兩百多年前蘇格蘭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在《國富論》里面寫下的下面這段話,是最早的比較準確的描述,主要是說市場經濟的運行,不需要凌駕于市場之上的力量來指揮。亞當斯密是這樣寫的(大意):
每個人都力圖運用其資本,來使其產品實現最大的價值。一般說來,他并不企圖增進公共福利,也不知道所增進的公共福利是多少,他追求的僅僅是他個人的利益。但是在這樣做的時候,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引導他去促進一種目標,這目標決非他追求的東西。因追逐自己利益,他經常促進了社會利益,其效果比他真正想促進社會利益時的效果為大。
這就是被概喻為“看不見的手”或者“無形之手”的關于市場經濟運行的描述,非常傳神。你想在市場上賺錢,你就要向市場提供價廉物美的商品,可以作為最簡單的解說。
可是比亞當斯密早大約一千八百年,我們的先人司馬遷在《史記》里就有了類似的論述。翻開《史記·貨殖列傳》,司馬遷寫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征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征貴,貴之征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區區百余字,不但把市場經濟原理刻畫得栩栩如生,而且鮮明地指出,這是“道之所符”,是“自然之驗”,并不是個別的幾個鏡頭。
《史記·貨殖列傳》表明,在司馬遷那個時代,我國社會的市場經濟不僅已經形成,而且已經相當發達。我們到現在還要受反市場勢力欺負,真是愧對先人。
德天瀑布錯過竹筏子
這次我們的年度神仙之旅,有一個節目是游覽德天瀑布。盛夏季節,天氣非常幫忙,偏陰卻基本無雨。瀑布水量很大,氣勢宏偉,還有許多營業的竹筏子搭載游客親近跌水。當天我精神很好,一直走在大家的前面,很快就到了居高臨下觀賞瀑布的最好位置。這時候領隊打來電話,說大家要乘坐竹筏子去仰觀瀑布,叫我趕快回到剛才經過的竹筏子碼頭集中。我舍不得急匆匆離開高處的勝景,竹筏子這個集體節目就告假了。
其實還有一個考慮,就是基于尼亞加拉瀑布和黃果樹瀑布的經驗,我擔心乘坐竹筏子到瀑布下面,很可能要濕身而歸,這樣的話,拋磚引玉做講座的使命就要落空。
觀瀑下來慢慢往回走,到了竹筏子碼頭,發現文姐在那里等著,才知道她要處理一點事情,也沒有上竹筏子。她是資深的金牌導游,雖然現在已經只是為了幫助朋友偶爾挑著走走喜歡的路線。我說我是喜歡竹筏子的,可是為了不濕身,就放棄了。她說不會濕身的。我就問她,你到這里來過?她說沒有。我接著問,那你怎么知道不會濕身?她說你有沒有注意這里沒有小販兜售雨衣。如果竹筏子節目容易打濕游客,那一定會有人在這里賣雨衣的。
哎呀,這對于我真是市場經濟活生生的一堂課。是啊,只要什么地方出現互利交易的機會,市場很快就會發現這個機會,市場很快就會抓住這個機會,完全不需要凌駕于市場之上的什么東東來安排指揮、發號施令。如果頭一個發現雨衣需求并且把雨衣販賣到這里來的是張三,那么這時候的張三,就參與了“市場”這個抽象概念的一次人格化演出。當年和朋友游覽黃果樹瀑布和長白山天池,都不巧遇上蒙蒙細雨,周圍有許多小販向我們兜售一次性雨衣。
半輩子在黑板前和校園里跟學生和聽眾講市場經濟,也鼓勵大家參與市場、相信市場,現在看來自己卻很有點“天橋把式”的味道,未能從市場這個抽象概念在這一刻的具體表現,判斷出這里的竹筏子節目,一般不會讓游客濕身。就這樣,我因為學識接地不夠,白白錯過了一次本也喜歡的竹筏子攬勝。
拋磚引玉,認真講座
現代經濟學三大理念之首,是“市場決定價格”。所有經濟學最根本的問題,都是價格機制問題,即商品的價格由什么決定。這是各種經濟學的基石。你可以想象,人們曾經善良地相信越有用的東西應該越貴,可是對于人類社會來說最要緊的空氣和水,卻相對非常便宜。你還可以想象,人們曾經善良地相信越難做出來的東西應該越貴,可是中東產油國卻比許多人民勤勞勇敢得多的經濟體富裕不止一點點。
就價格機制而言,當今世界絕大多數人都信奉供不應求則價格上升、供大于求則價格下降的市場決定論,我們哪怕未受教育的老百姓,都知道“物以稀為貴”,我們遠古的先人,在《管子·國蓄篇》已經明白寫著“夫物多則賤,寡則貴”。
價值論的誤導
價格是社會資源稀缺性最權威的信號,價格決定稀缺資源的社會配置。交易創造財富,也是中華文化本有之義。不然的話,哪來“通商寬農”之說呢?經典方面,墨子早就明白地寫下:兼相愛,交相利。實際上,“理性人”自愿的交易必定互利,不然你何苦做這筆交易?交易的基本模式,是你以比方說100元購買他對你值比方說120元的東西,而這東西對他只值比方說70元。如果你覺得吃虧,實際上只是因為你覺得對方獲利更多,或者是信息結構改變了,比方說后來發現旁邊就有更加便宜的賣家,你有點后悔。
寫到這里,我們應該甄別一下大家曾經耳熟能詳的一種說法,叫做“等價交換”。它完全是附屬于勞動價值論的命題。如果交換來交換去,所謂“價值”都沒有增加,人們何苦交換來著?作為其市場經濟描述的鋪墊,司馬遷并無貶義地寫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就是要點出市場經濟活力的源頭。“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啊。
就學理而言,計劃經濟的理想完全背棄了司馬遷早就準確描述過的市場經濟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