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我都沒有不跟你們在一起”

張曉風

“從來，我都沒有不跟你們在一起啊！”

說這話的，是個古人，如果活著，有一千三百歲了，他的名字叫張志和，唐代人，是個詩家。

因為同姓張，又是半個同鄉（他是浙江金華人，而我，也出生在那地方——由于戰爭），我就賴皮，把他說過的話套在我的嘴里再說一次。

他當時說這句話是為了回答一位名叫陸羽的人（陸羽，用現代人的俗話，會叫他“茶業達人”），當時陸羽好奇，因為覺得張志和這人成天不是藏于山，便是隱于水，好像有點太孤僻了，便問道：

“那么，你平常，都跟哪些人互相來往呢？”

“‘來往嗎？我跟所有的人都來往，沒跟哪個不來往，我們一同住在天地太虛之中，每當闃黑的暗夜，我們共同以明月為燃燭，我和世人實在是一直處在一起的啊！既然在一起，還說什么跟誰來往或不來往呢？我們腳下是共踩的大地，頭上有共享的光源，我從來都沒有不跟你們各位不在一起啊！”

真的，在茫茫人間，在山回水轉的錯落隔離下，我們似乎距離遙長，渺遠不可及，但如果我們舉頭凝視，頭上常有共同的明月，那真是“一夜鄉心億處同”啊！

在海峽兩岸，在東半球或西半球，在南半球或北半球，共同的文字和文化便是我們穹宇中可以共同受其燭照的月光，在這樣“共同月光”的瑩澈顧盼下，我們一直都是相依相感的手足啊！

張志和說得對：

“從來，我都沒有不跟你們在一起。”

附記：張志和的生平記載在《新唐書》里（一百九十六卷），寫文章而引原典，是做論文才用的手法。但我因為太喜歡這段文字中質樸而華腴的機鋒，忍不住想來分享一下：

陸羽嘗問（張志和）：“孰為往來者？”

（張志和）對曰：“太虛為室，明月為燭，與四海諸公共處，未嘗少別也，何有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