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飛

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發自北京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飛
英國作家蕾秋·喬伊斯第一次來中國,因為語言不通,她只能保持微笑,或者通過一些手勢表達自己的感受,仿佛回到了兒童時代。她出版過四本小說和一部故事集,非常暢銷,現在正在寫新的小說。她講法語、德語,懂意大利語和一點西班牙語,平時大多在歐洲旅行。
2012年,蕾秋出版了第一本小說《一個人的朝圣》(注:直譯為《哈羅德·弗萊不可能的朝圣》),并以此成名。主角哈羅德·弗萊是60歲的釀酒廠銷售代表,剛剛退休。因為缺乏父母的愛,弗萊不懂得愛下一代,與兒子的隔閡很深,造成了家庭悲劇。某天早上,他收到奎妮的信件,這位多年未見的前同事罹患癌癥,即將去世。
弗萊對外界漠然,起初只是打算禮貌性地回信鼓勁,但受到他人啟發后,決定做點什么讓奎妮活下去。一種不同尋常的信念在驅動他——他花了87天行走627英里,斜穿了整個英格蘭,完成這次“朝圣”。沿途,他吸引到許多人跟隨,但朝圣終究只是他自己的。他相信只要行走,老友就能活下去。這個類似阿甘的故事,在蕾秋看來卻是關于傳統朝圣者的。
蕾秋曾經在著名的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當演員,后來撰寫廣播劇劇本,為BBC廣播四臺服務多年。哈羅德的故事原來是一部由三個人演出的廣播劇,蕾秋原本想把這部劇獻給父親,但父親因癌癥去世,未能及時聽到。后來,她把這部廣播劇寫成了小說。
寫廣播劇非常嚴格,結構必須精確,故事不吸引人,聽眾就順手關掉收音機。對節奏感和故事性的注意,影響了蕾秋的小說風格。她喜歡短章節,故事簡明易懂,往往有療傷、和解等情節。她曾形容,《一個人的朝圣》是“關于平凡的人以平凡的方式去面對不平凡的事情的故事”,或者“關于為了對抗逆境而做出點什么的故事”。
寫作時,她一直有“我能寫這部書,它值得寫下去”的信念。結束這次中國之旅,她會藏在英國格洛斯特郡的家里,不參加什么活動,安安靜靜地寫作。寫作期間,她有時凌晨三點起床,那時靈感比較充沛,而且她還有許多事做。寫作過程緩慢而悠長,她每天都寫,隨身帶著筆記本電腦,隨時記下自己的想法。她時常去散步,想象自己就是作品中的角色。
蕾秋相信自己不會放棄寫作。在2018年8月21日的專訪末尾,她鄭重地向南方周末記者強調:“一定要把它當回事。”
“生活給予我們快樂, 也帶給我們心碎”
在2017年的新書《奇跡唱片行》(注:直譯為《唱片行》)里,位于“聯合街”上一家日漸衰敗的唱片行,仍在堅持賣黑膠唱片。老板弗蘭克耐心聆聽客人的傾訴,并找出能提供幫助的唱片。
《奇跡唱片行》的創作靈感來自蕾秋的真實經歷。舉家搬離倫敦后,丈夫突然持續失眠。某天,他們經過附近城市的一家叫“聽上去不錯”的音像店,聽到客人隨口說自己晚上睡不著,老板就挑選了一張法國巴洛克音樂CD——佩羅坦的《祈禱》。
過了一段時間,蕾秋和丈夫正打算告訴老板音樂的療效,卻發現音像店關門了,只剩下百葉窗、昆蟲遺體和如同棺材的小提琴盒。蕾秋想通過自己的筆讓它復活。她真誠相信自己所寫的那些人性閃光。
每年平安夜,蕾秋都在家里舉行圣誕晚會。客人會帶一首自己喜歡的歌曲分享,大家一同聆聽,再由這位客人分享為什么會喜歡那首歌。
有一年,蕾秋的父親分享了美國爵士歌手艾靈頓公爵的歌曲《綢緞娃娃》。父親是爵士樂隊的鼓手,常在餐桌上敲擊樂曲的旋律。當時父親已經病重,仍堅持參加晚會,他可能認為那首歌可以表達“一些關于他的重要的事情”。
蕾秋記得,在SOHO區一家擁擠的中國面館,她正和妹妹吃飯。父母一起趕來,父親向女兒宣布,自己將不久于人世。餐后,父母坐巴士回家,姐妹倆不知所措,一起去了一間酒吧,開始策劃最后的家庭旅行。她的父親是個精力充沛和驕傲的男人,不愿離開人間。他幾個月后去世,其間共動了四次大手術,容貌被疾病一點點摧毀。
在《一個人的朝圣》中,哈羅德瞟了一眼老友頭上碩大的腫瘤。“那是一個閃著光的球狀突起,上面布滿了網狀的血管和淤青。奎妮唯一睜著的眼睛朝他眨了眨,眼角滑下一滴晶瑩的淚水,一下子落到枕頭上。”蕾秋始終沒有告訴父親,哈羅德的故事是為他而寫,“他會覺得尷尬的”。
“生活給予我們快樂,也帶給我們心碎。”說起父親,蕾秋的神情變得凝重。父親做完最后一次手術,蕾秋去探望,看到他穿著外套,打著領帶坐在床邊的一張塑料椅上。那正是她心里的哈羅德·弗萊。
蕾秋用大約半年時間完成《一個人的朝圣》,加入了許多廣播劇中沒寫到的內容。故事從英格蘭南部開始,一直到北方邊界,背景一直是“路”,以及咖啡館之類人們停留的地方,展示了英國的風光。蕾秋希望能有更廣闊的風景,以及更普遍的意義——哈羅德是每一個男人,背景是任何一個地方。
“我很容易被陌生人感動。”蕾秋說。她想寫那些更積極的故事,主角有缺點,卻被某段經歷改變。
“堅持走下去, 你就會得到 一些東西”
放棄BBC的工作開始全職寫作并不容易,蕾秋經歷了經濟上的困頓和不斷的自我懷疑。某天她發現自己的賬戶只剩下4鎊33便士,她發現了自己與哈羅德的共通之處,即便發現自己的作品“看起來如此平凡”,幾乎哭出來,也要把它寫完,她堅信他們都在朝圣。
蕾秋在家人睡覺后寫作,或者在去學校的路上停車在紙條上記東西,甚至讓孩子們幫她記錄只言片語。她會突然在手提袋里發現女兒的筆記,上面很多錯字,非常可愛。
“我要讀者認為他們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最后卻發現并沒有抵達那里。我想要寫關于那些的渺小、平凡、美好、幽默和悲傷。”她曾經說道。她經常經過哈羅德第一晚露宿的那個谷倉,周圍也是他看到的風景。
蕾秋童年時期就開始寫。她安靜、害羞,不擅長與別人交談,認為書寫能更好地展現自己。寫《一個人的朝圣》時,她問自己:書寫完會有人去看嗎?她發現,自己筆下的哈羅德也不相信自己能夠完成漫長的旅途,跟自己很像。
“我們像是一條平行線,當你寫的也是這樣的人,就能與你的角色互相給予安慰。這就像走路,如果你堅持走下去,你就會得到一些東西。”蕾秋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一個人的朝圣》出版之后,迅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蕾秋記得,代理打來電話,告訴她三四十個國家買了這本書的版權。激動之余,她也驚訝,因為這是個非常“英國”的故事。某天,二十位西班牙記者突然出現在她家的院子里要采訪她。
一位女士寫信告訴她,她很生氣,因為她像哈羅德那樣失去了兒子,蕾秋并不了解這種傷痛,沒有資格寫這種故事。但也有讀者告訴她,他們為哈羅德的故事落淚。
《一個人的朝圣》入圍了2012年布克獎長名單。那一年,希拉里·曼特爾憑“托馬斯·克倫威爾三部曲”的第二部《提堂》第二次獲獎,三年前她憑第一部《狼廳》拿到了布克獎。
寫第二本書的時候,蕾秋遇到了困難。所有人都說,她的第一本書賣得那么好,她應該寫一本類似的書。她試著寫過有缺陷的中產階級家庭,以及哈羅德記掛的老友奎妮,直到第四本書《奇跡唱片行》出現。
在蕾秋的作品中,社區總是主人公的催化劑或救世主,涉及居民和房地產商的對抗。她寫《奇跡唱片行》時,就因“脫歐”而沮喪。
“我看著孩子,心想‘我們對他們的未來做了什么?所有去年發生的事情促使我想寫一本書,告訴人們,你要謹慎對待你將要失去的東西。”蕾秋認為,這就是《奇跡唱片行》的重點所在。
戰后的困難時期,社區還洋溢著樂觀氣氛。蕾秋熟悉那種互相親近的氣氛。英國人時常舉行“街頭派對”。王室婚禮或普通夏日,整條街上的居民敞開自家房門,在門口擺下餐桌和食物。到圣誕節,大家再藏到屋子里面,回歸家庭。但政治撕裂了英國社會,從前的溫情更快地隱退了,在蕾秋看來,“脫歐”對英國是巨大的分裂。
蕾秋這代人在政治上很懶惰,但年輕一代更積極,會因此激憤或氣惱。
近年來,蕾秋發現社會并沒變得對女性更加友好。女兒去紐約念大學,性別觀念變得更開放。“這需要一定時間,我希望能逐漸變好。”蕾秋說,“但愿這不只是一句口號,而是一種生活的改變。”她預計新書能在今年圣誕節寫完,主角是一對女性好朋友,“書中的關鍵人物總是男性,或是被男性所領導,我覺得我是時候寫一本關于女性的書了。”
小說關于珍稀動物學,主題是友誼。蕾秋對那些遺失或失落的物品很感興趣,小說主人公就在尋找一只稀有的甲蟲。她不想失去男性讀者,但“讓他們了解女性的內心也很有意思。”她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