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說中國西端的帕米爾高原是群山匯集之處,那么蒙古大漠以北、貝加爾湖東南、大興安嶺以西的這片草原則是眾水匯流之地,這里是最古老的蒙古部落巴爾虎人的故鄉。千年以降,地貌山川變化不大,地緣政治卻早已風云變幻。
王在田
從伊爾庫茨克坐火車去赤塔,全程約20個小時,其中有4個小時貼著晨霧彌漫幾乎看不見湖水的貝加爾湖東行,隨后沿注入湖中的色楞格河上溯至烏蘭烏德,那是俄聯邦布里亞特共和國的首府,東西伯利亞最大的蒙古人聚居地。再睡上一覺,天蒙蒙亮時這輛由莫斯科駛來的列車開進了終點站赤塔車站,完成了六千多公里的行程。
赤塔,西伯利亞鐵路曾經的大站
赤塔如今是西伯利亞鐵路線上一座不太起眼的城市,但在歷史上曾經很有名,地理上也曾經很重要。1825年末,十二月黨人起義爆發,去西歐與拿破侖作戰見過了大世面的貴族軍官們回到老舊殘破的沙俄帝國,一心謀求變革,遂結黨發動兵變,結果貴族革命派被貴族保守派鎮壓。大家都是通氣連枝的天潢貴胄,不便把事情做絕,于是勝利者將失敗者攆到西伯利亞的遠惡軍州任其自生自滅。
貴族革命派的妻子們從上等人說法語下等人說俄語的圣彼得堡追隨著被流放的丈夫們來到上等人說俄語下等人說布里亞特蒙古語的赤塔謫居,給這座外號“流放者的鎮甸”帶來了歐洲城市的氣息。若是沒有她們與他們之間不離不棄的偉大感情,今天的后貝加爾邊疆區首府稱號多半會落到260公里以東的涅爾琴斯克頭上——那是康熙為了騰出手對付入侵的準噶爾部,匆忙從大獲全勝的雅克薩戰場撤軍,草草簽署條約將額爾古納河北岸劃給沙俄的簽約地,中國人稱之為“尼布楚”。
烏蘭烏德與赤塔是西伯利亞中部通往蒙古與中國的兩處交通樞紐。西伯利亞鐵路在烏蘭烏德分出一條支線,向南縱貫蒙古國,穿過首都烏蘭巴托后在二連浩特進入內蒙古,在烏蘭察布接入京包線通往北京——如果你注意到途中的三處“烏蘭”,那是蒙語“紅”的意思,烏蘭烏德、烏蘭巴托和烏蘭察布分別意為“紅門”、“紅英雄”和“紅崖”;在赤塔也分出一條支線,從滿洲里進入內蒙古,橫貫大興安嶺,經齊齊哈爾、哈爾濱和綏芬河抵達西伯利亞鐵路的東部終點海參崴,又從哈爾濱向南延伸,經長春、沈陽、鞍山直達大連,一橫一縱形成一個T字形,這便是中俄日三國曾為之反復纏斗的中東鐵路。對于修建方俄國來說,中東路的橫線可以大大縮短西伯利亞鐵路東段沿著額爾古納河與黑龍江繞行的里程,縱線則可以迅速把兵力給養投放到侵奪自中國的旅順軍港。因此,在新中國收回中東路之前,赤塔的地位遠高于烏蘭烏德,是西伯利亞鐵路東段數一數二的大站。
普京的政治導師索布恰克就出生于赤塔的鐵路工程師家庭,直到蘇聯黯然失去對中東路的控制,他的父親才離開赤塔前往烏茲別克斯坦謀職。如果赤塔持續它的輝煌,那么這位后來的列寧格勒大學教授、圣彼得堡市長、俄聯邦《憲法》起草人,說不定就子承父業在這里以檢修鐵路動力設備為生了。
后貝加爾邊疆區,偶遇俄軍演習
去莫斯科的中國商人多走北京——烏蘭巴托——烏蘭烏德一線,在西伯利亞做買賣的商人則多走哈爾濱——滿洲里——赤塔一線。我在赤塔坐上了一輛前往滿洲里的聯運中巴,車上除了司機都是中國人,中國人里除了我都在當地做服裝生意。
離開赤塔,350號公路沿著音果達河(Ingoda)河谷東岸向東南方延伸,隨后跨過河谷,翻越丘陵,進入地形舒緩的草原。這里樹木稀疏,一列長長的電線桿沿著公路在草原上蜿蜒。遠處山坡上,十來匹駿馬在草原上小跑,領頭的是一匹白色牡馬,神駿非常。
此地喚作阿金斯克(Aginskoye),是后貝加爾邊疆區的布里亞特游牧區,位于音果達河與鄂嫩河(Onon)兩條東西走向的大河之間。鄂嫩河古稱斡難河,是蒙古民族的母親河之一,它發源于烏蘭巴托東北方的肯特山東麓,一路向東北方向流淌,與因果達河匯合后成為石勒喀河(Shilka),繼續向東北注入額爾古納河,形成中俄兩國界河黑龍江。
音果達河與鄂嫩河的河間之地水草豐美,周圍又有河谷山地可用于夏季放牧,自古就是蒙古人的天然牧場——沒曾想在這里闖入了俄軍演習場。
先是瞥見四架直升機快速掠過,遠處冒著兩蓬白煙。起初我以為這是民用直升機在撲救山火,但很快意識到這里并沒有山林可供著火,而且山火起的是黑煙,白煙系復合材料在高溫下充分燃燒時產生,在這茫茫草原上應為標靶中彈后的產物。
又往前開了一段,被一輛俄軍通信車攔在路口。4輛經過偽裝的裝甲運兵車在前方不到20米處高速橫穿350號公路,攀上了路邊三四十度的陡坡。車頂響起了沉悶的炮聲,想是有空包彈從頭頂掠過。
裝甲車通過后,路口的交通管制隨即取消,我們的中巴快速通過——大家都希望盡快離開這片炮彈橫飛的沙場。前方就是平緩的鄂嫩河谷,兩側山坡上都有裝甲車和坦克,還有一些標靶。空中至少十架武裝直升機盤旋,不時閃起火光,硝煙彌漫??邕^鄂嫩河大橋時,河中央一輛兩棲裝甲車正在涉水渡河,對岸山梁上4輛坦克排成一列橫隊翻山而下,后面不知還有多少尾隨。再往前走,繞過一個山坡,二十多輛軍用卡車停在山溝里,想是演習補給。
俄軍演習竟然不清場,著實令人瞠目。
離開演習場,重回美麗而寂靜、平坦而單調的草原,由此沿350號公路繼續向東南方向前進。又走了半小時,經過一處公路檢查點,查驗護照,我沒有“落地簽”,被罰款一千盧布。
此“落地簽”不是我們平時常說的落地簽證,而是前蘇東國家遺留下來的移民居留登記制度:外國人來到俄羅斯,原則上應于7天內赴當地內務部門辦理登記,拿到一份回執。如果去其他城市,也同樣要憑上一個城市的回執繼續一站一站地登記。在我先期旅行的莫斯科、圣彼得堡等地,這項古董制度已趨式微,沒有人催促我辦理,我自己也大意了沒有辦,但到了天高皇帝遠的俄羅斯邊疆地區問題就來了。檢查點的警察發現我的護照上沒有居留登記,義正詞嚴地指出這一嚴重違法亂紀現象,要求罰款一千盧布。
我賠著笑臉與他搭話,試圖討價還價。警察面無表情地走進了里屋,另一個警察把車上所有人的護照都疊起來撂在一邊,笑吟吟地看著我。
好吧,這里是一千盧布。
回到中巴重新上路,服裝商戶們告訴我:此行如果再碰到檢查點,還得接茬罰款,罰多少取決于警察的心情,到了邊境則需要再罰兩千盧布。
呼倫、貝爾,黃金家族成于斯、葬于此
所幸,沿途沒再被檢查點攔下來。駛過仿佛無窮無盡的草原,經過邊境小鎮后貝加爾,穿過俄中兩國的邊檢站,便進入了祖國的滿洲里。
然而,地形并無變化,仍是筆直的公路劃過青蔥的原野。
滿洲里是一座草原上的城市,北接俄羅斯的后貝加爾邊疆區,西連蒙古國,向南不遠就是呼倫湖,向東則是呼倫貝爾草原的首府海拉爾。海拉爾因海拉爾河而得名,它發源于大興安嶺,向西橫穿呼倫貝爾草原,在扎賚諾爾調了個頭轉向東北,更名為額爾古納河,成為中俄兩國自簽署《尼布楚條約》以后三百多年來的界河。
呼倫湖是海拉爾河U型大轉彎處的吞吐湖,是大自然在這片平坦草原調節徑流量的天然工具:豐水季節,源于蒙古國的克魯倫河(Kherlen)和源于中國的海拉爾河、烏爾遜河在洼地蓄積成呼倫湖,到了枯水季節則向下游流淌,讓沿湖沿河的牛羊一年四季都能喝上甘甜清冽的河水。
由呼倫湖再往南,沿烏爾遜河上溯,可以到達主體位于今日蒙古國境內的貝爾湖——呼倫貝爾草原便由呼倫湖和貝爾湖這兩個吞吐湖而得名。
呼倫貝爾草原是“黃金家族”的發祥地,成吉思汗在此崛起,由他的孫子忽必烈統一中國建立大元帝國,而貝爾湖則是大元帝國的葬身之地。
1388年4月,明將藍玉率軍遠征漠北,在軍疲師老、糧草耗盡、進退兩難之際戲劇性地搜索到了逃亡至貝爾湖北岸休整的北元王庭及其軍隊主力。當時朔風大作,黃沙蔽日,元軍正在做撤退前的準備,等待天氣轉晴后即刻開拔,與明軍繼續貓與老鼠的游戲,現場一片混亂;而明軍則“銜枚卷甲”,沿貝爾湖東岸輕裝疾進,幾萬人馬的動靜都被風聲掩蓋,完成合圍后發動突襲,全殲北元軍隊十余萬人,俘獲王室、貴族及達官顯貴三千余人。元朝的末代皇帝脫古思帖木兒汗與太子僥幸逃出了包圍圈,但很快撞見了比明軍更令他膽寒的對手:也速迭爾。
讀過《神雕俠侶》的朋友也許記得,蒙古大汗蒙哥死于襄陽(實為重慶合川釣魚城)戰場后,宋元之間迎來了十幾年的和平,那是因為蒙哥的兩個弟弟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為了爭奪蒙古大汗之位陷入長達四年的血戰,草原帝國元氣大傷。最終阿里不哥戰敗投降,被忽必烈削盡羽翼、囚禁并毒殺,這個也速迭爾便是他流落于草原的后人。忽必烈的后裔脫古思帖木兒汗被阿里不哥的后裔也速迭爾襲擊身死,王室覆滅,王朝終結。這場大元帝國的謝幕之戰史稱捕魚兒海之役,捕魚兒海就是明代對貝爾湖的稱謂。
貝爾湖吞吐的是哈拉哈河(Khalkha),湖面水位低時哈拉哈河注入貝爾湖,湖面水位高時哈拉哈河則匯入烏爾遜河流向呼倫湖。哈拉哈河發源于內蒙古興安盟境內的阿爾山火山群,一路朝西流向草原,成為中蒙界河,隨后橫貫蒙古國東北部哈拉哈地區,再次成為中蒙界河并最終于我國境內注入烏爾遜河。因為它出了國又回來,“終老”于故國,所以又被戲稱為“愛國河”。如果打開中國地圖,那雄雞的雞冠尾部就是哈拉哈河和貝爾湖所在的位置。
“愛國河”畔諾門罕,改變二戰走向的戰役
“哈拉哈”在蒙語中意為“屏障”,因其西岸為臺地,較東岸高出甚多,牛馬難以逾越,對牧人而言形同屏障,故而得名。1939年,二戰史上并不聞名但意義深遠的諾門罕戰役就在這條河的兩岸打響。
諾門罕戰役是“人類戰爭史上第一次正規立體戰爭”,參戰一方是偽滿洲國及其背后的日本關東軍,另一方是蒙古國及其背后的蘇聯軍隊,戰爭的緣起是領土爭議。諾門罕是哈拉哈河東岸的一處地名,早在同治年間,外蒙古喀爾喀車臣部為了得到河東的豐潤草場,向主管領導黑龍江將軍扎蘇龍請求,租賃了歸屬于內蒙古新巴爾虎部的諾門罕建造哈拉哈廟,用于恭祝同治少帝萬壽無疆——這當然只是一個幌子;廟宇建成后,喀爾喀車臣部堅持這塊土地是自己的,不再承認租賃,從此兩部紛爭不斷;辛亥革命后,外蒙古在沙俄策動下走向獨立,部落土地糾紛上升為領土爭議:中方將哈拉哈河視為界河,而蒙方則認為整個河谷都屬于蒙古國。雙方牧民在這塊存在爭議的邊境地區常年游牧,圍繞水源頻生事端。
七七事變爆發后,作為日軍總預備隊的關東軍沒能在侵華戰爭中取得戰功,急于開辟新的戰場。日軍認為蒙軍裝備落后,全靠蘇軍撐腰,而蘇軍剛經歷過大清洗,大批中高級軍官被處決、服刑或退役,無論是指揮水平還是軍心軍紀都遭到嚴重削弱,無力與如日中天的關東軍抗衡,因此決定借邊境爭端秀秀肌肉,通過敲打蒙軍來震懾蘇軍,確立關東軍在中蒙蘇邊境的戰略威懾地位。關東軍參謀辻政信少佐制定了一份名為《滿蘇邊境糾紛處理綱要》的軍事計劃,既無視日軍在兵力和裝備上所處劣勢,又犯了逐次增兵的兵家大忌,先派成軍不久的新兵貿然進攻,被蘇蒙聯軍痛殲后才調動關東軍主力上陣,向西越過哈拉哈河后仰攻臺地上的蘇蒙軍,吃盡苦頭;與蘇蒙軍形成對峙態勢后再調動其他關東軍部隊增援,結果援軍尚未抵達就被蘇蒙軍迂回包抄,幾乎遭到全殲。
關東軍滿以為可以捏個軟柿子,結果一腳踢到了鐵板上——而且還是光著腳。諾門罕戰役暴露出日軍后來在太平洋戰場顯現無遺的軟肋:后勤保障缺位。日軍歷行以戰養戰、取糧于敵的政策,忽視后勤補給,這就是為什么日軍素以搶掠平民而惡名昭彰。但到了天蒼蒼野茫茫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后勤保障成了致命傷:日軍從海拉爾出發,居然沒有軍車運兵,靠士兵的兩條腿在草原上日曬雨淋徒步6天才抵達戰場,大批士兵掉隊減員,日軍兩個師團居然只靠750輛軍車運送給養,而蘇蒙軍方面是這個數字的四倍。到了哈拉哈河畔,居然沒有準備足夠的渡河器械,所有重型裝備都得拆成零件運到對岸再重新裝配起來,剛裝了一半,蘇蒙軍的機械化部隊已經過來,并占領陣地居高臨下發動炮火打擊。
即便如此,蘇軍主官朱可夫還在回憶錄中慨嘆軍方沒有滿足他3500輛軍車的最低要求。要知道,蘇軍在諾門罕戰役中依賴西伯利亞鐵路的運力連續兩個月晝夜不停地輸送部隊和給養,又修筑了六百多公里的臨時鐵路,再使用3000輛軍車送到前線,光是炮彈就打掉了3.1萬噸,將近整個斯大林格勒保衛戰耗彈量的40%,各類物資消耗8萬噸,是日軍的40倍,最終完勝了單純依賴單兵技術與意志力、嚴重缺乏后勤保障的日本關東軍。
這場戰役讓日本軍方看到了現實差距,不得不放棄以陸軍攻打蘇聯,與納粹德國在歐洲會師的“北進”戰略,決意采取以海軍進占東南亞與太平洋諸島的“南進”戰略;蘇聯則得以在遠東方向高枕無憂,能夠放心大膽地將“消防隊長”朱可夫所率領的西伯利亞駐軍盡數調往西線抵擋德軍攻勢,從而改變了整個二戰的戰略走向與力量對比。
或者可以這么說:呼倫貝爾大草原上的這場徒步行軍,引出了莫斯科城下的慘淡落日,攪動了太平洋的湛藍海水,最終指向“密蘇里號”上的倉皇落幕。
眾水匯流之地,巴爾虎人之鄉
哈拉哈河、烏爾遜河、克魯倫河、海拉爾河、鄂嫩河、音果達河、石勒喀河、額爾古納河……如果說中國西端的帕米爾高原是群山匯集之結,那么蒙古大漠以北、貝加爾湖東南、大興安嶺以西的這片草原則是眾水匯流之地。它們在這片平緩的坡地上川流匯集,造就了歐亞大陸最豐美的牧場。
讓我們回到這篇文章開頭,在貝加爾湖東岸的色楞格河口,東北方不遠處有一條河谷喚作巴爾虎津,上古時代就有游牧民族在湖濱放牧,去河谷躲避風雪。漢朝派遣的外交官蘇武淪落至此放牧時,羊群曾經被他們劫掠過。后來他們向南遷徙,把今天的烏蘭烏德、赤塔、尼布楚、滿洲里、海拉爾、呼倫湖、貝爾湖都變成了他們的牧場。他們是巴爾虎人,最古老的蒙古部落,今天的布里亞特人就是他們信奉薩滿教的后裔之一,今天呼倫貝爾地區的陳巴爾虎旗、新巴爾虎左旗、新巴爾虎右旗等地名則代表了曾經作為炮兵追隨成吉思汗大軍征伐四方的巴爾虎人在清代回歸故土的先后順序。
捕魚兒海之役后4年,明軍北進擊敗弒君者也速迭爾,在斡難河流域建立衛所,羈縻當地的游牧部落。1410年,明成祖朱棣經呼倫湖抵達斡難河衛所巡視,當時朱棣在此刻石勒銘:“斡海為鐸,天山為鍔,一掃胡塵,永清沙漠”。千年以降,巴爾虎之地的山川沒有發生多大變化,牧人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也依然如故,但地緣政治早已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