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萊昂斯
空氣清冽,光線正從天空中消逝。街道上散發著攤販手推車里剩下的爛水果的氣味,雖然聞起來有點酸臭,卻并非一無是處。露西亞很熟悉這種氣味,這讓她想起自己還是個女孩時那些歡樂的時光,所以她喜歡這氣味,正如她設想農場的人會喜歡聞肥料的氣味一樣。

已經過了下午6點,紐伯利街上的店鋪大都打烊了,但她知道,洛倫佐的店還為她開著。她不慌不忙:她是個老婦人,歲月已經侵蝕了她的雙腿。如今它們又粗又重,像灌滿了鉛,走路的時候,臀部因為費力拖動它們而變得很痛。
她在一條長椅旁停住,想坐下,又覺得彎下腰然后再站起來,還不如只靠一靠椅背輕松。她等呼吸平緩下來,再走向通往面包房的最后一條街。洛倫佐會在,他會等的。從戰爭開始,她不是每個禮拜六都去面包房嗎?她不是每次都買同樣的有巧克力糖衣的白蛋糕嗎?那是尼克的最愛。
“晚上好,隆薩維利夫人。”他用意大利語說,音樂鐘“叮當”一聲,厚重的玻璃門在她身后合上,“我正念叨您呢。”
洛倫佐還很年輕,不至于成天這么操心。她有點懷疑。她不像信任他父親那樣信任他。
站在糕點柜臺前面的是瑪麗亞·門德斯——在洗衣店工作的小個子波多黎各女孩。“就是這位夫人。”洛倫佐用西班牙語對她說。現在到處都是波多黎各人,整個街區都是轟隆隆的汽車和吵吵嚷嚷的孩子,男人們則在人行道上喝啤酒。現在這里的租金漲了,地產商希望意大利人都搬到養老院去。就連阿戈斯蒂諾神父也幫他們說話。“露西亞,”神父曾經對她說,“在那兒你會有伴的。”
這個洗衣店的瑪麗亞沒有丈夫,但有個孩子。她對露西亞笑笑,然后又低頭去看玻璃柜臺。
“門德斯小姐想請您幫個忙。”面包師說。
露西亞脫下皮手套放進小提包,問:“幫個忙?”
“我的小女兒,”瑪麗亞說,“今天是她7周歲的生日。”
“您一定認識小特瑞莎。”洛倫佐說。
“嗯。”露西亞說。她的確見過那個孩子,在那個孩子和小伙伴破壞她后院的菜園子時。
“今天我在洗衣店很忙,一整天都有人排隊,我沒時間出去給她買生日蛋糕。”
“嗯。”露西亞還記得她花了兩天時間才修好園子里的西紅柿樁。
“是這樣的,”洛倫佐說,“門德斯小姐想要個蛋糕,可我都賣完了,除了您的。我跟她說您是我最忠實的顧客,我們得等您來了再問問。”
“其他面包店都關門了,”瑪麗亞說,“可今天是我小女兒的生日。”
露西亞的手顫抖起來。她想起醫生說過她不能發火,但這也太過分了。“每個禮拜我都來買蛋糕。多少年了?現在這個黑女人來了你就不管我了?”
“露西。”洛倫佐像個小男孩那樣張開雙手,“別生氣,求你了,露西。”
“不。別叫我露西。”她用手指頭點點自己的胸口,“露西亞。”
“露西,求你了。”他說。
“別用三腳貓的英語,意大利佬。”
“我可以送你一些小甜餅,”他說,“或者奶油煎餅卷。我剛做的,很好吃。”
“我一周來一次,只買尼克愛吃的蛋糕。”
洛倫佐把頭歪到一邊。他似乎還想說點什么,但忍住沒說。他又等了一會兒。
“露西亞,想想那個可憐的小女孩,”他說,“今天是她的生日。”
“那你就給她再做個蛋糕。如果你那么喜歡她,你來幫她啊!”
“露西亞,來不及了,生日派對馬上就要開始了。”他說,“再說,我已經清洗了設備,收好了面粉、雞蛋和糖。”
“露西亞,”他說,“這樣做是對的。問問您自己,尼克會怎么做?或者我父親?”
“我知道他們不會這么做,他們不會忘記自己是什么人,他們不會因為那些黑女人就開始講西班牙語。”
她盯著他,直到他移開視線。她想起尼克,想起在最后的日子,他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她是怎樣跑出去叫那些孩子不要吵鬧,而他們笑著對她說:“滾回去,瘋老太婆。”
洛倫佐頭也不抬,用一種幾乎是耳語的聲音說話。“露西亞,”他說,“就這一次。”
“不,”她說,“不,我要我的蛋糕。”
瑪麗亞開始哭起來。“上帝啊,”她說,“我的小女兒。”
洛倫佐用手撐住身體:“對不起,門德斯小姐。”
瑪麗亞啜泣著轉向她:“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她怎么能原諒我?您沒有孩子嗎?”
“我有三個孩子,”露西亞說,“我從沒忘記過他們的生日。我從不在最后一刻才沖出去買蛋糕。”
“可我在上班,”瑪麗亞說,“全靠我一個人帶特瑞莎。我得一個人養活她。”
“那怪誰?”露西亞對洛倫佐揮揮手。“快點,”她說,“把我的蛋糕包起來。”
洛倫佐小心翼翼地把蛋糕從展示柜里拿出來,放進一只白色硬紙板做的糕點盒里。他的雙手白皙柔軟。他從抽繩機里拉出一段綢繩,捆好盒子,手腕一抖,把繩子從頭上扯斷。
露西亞戴上手套。她轉向門口時,瑪麗亞拉住她的胳膊。“求求你,”她說,“求你了,我從你這兒買。我出十美元。”
露西亞掙脫了瑪麗亞的手,大聲說:“我不要你的錢。”
“那就二十美元。”瑪麗亞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好的鈔票,放進露西亞的手里,“求你了,隆薩維利夫人,收下吧。”
露西亞想把鈔票塞回對方手里,但瑪麗亞的雙手都蜷成了拳頭,又開始哭起來。“你不能這樣做。”她說。
露西亞把皺成一團的鈔票扔到地上,然后打開門。瑪麗亞跪到地上撿起那張鈔票。“你這個老巫婆!”她尖叫道。
露西亞沒有回頭。她慢慢地沿著紐伯利街往前走,小心避讓著結冰的地面。那個洗衣店女孩,甚至還有洛倫佐,他們對她了解多少?他們知道什么叫作摯愛?
從她住的那棟房子后面的巷子里,她聽到了尖叫聲和哭喊聲。她想象著那個洗衣工瑪麗亞回到家,結結巴巴地面對著自己的女兒,她想象著那個小女孩通紅扭曲的面孔,想象著當女孩的小伙伴都到了,卻發現沒有蛋糕的時候。
然而,即便如此,他們知道什么叫折磨?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樓梯上的光線很暗,她用空著的那只手扶住欄桿。每走一步就停一下,她要等那陣陣的疼痛從臀部散去,然后再抬腳。
她走進廚房,掀開玻璃罩,把上個禮拜的蛋糕拿出來。玻璃罩聞起來有一股香甜的氣息。蛋糕連碰都沒被碰過,簡直就是那個新蛋糕的黏土模型。
當她把它當垃圾扔掉時,表面的巧克力糖衣裂開了,撒落在地板上,就像陶器的碎片。
她清理了那些殘渣,用一塊海綿擦掉蛋糕底座上的糖衣污漬,然后打開糕點盒,把新蛋糕拿出來放進玻璃罩里。
天已經黑了,圍繞著城市的山丘上,有幾百座房屋窗口的燈光亮著,就像圣誕樹樹枝上白色的小燈泡。
她想到她的孩子們,他們就住在那些山上,正在和他們自己的孩子吃晚飯——那些細皮嫩肉的小男孩小女孩,從他們奶奶的懷抱里溜走,外套也不脫,互相竊竊私語著直到離開。
窗邊有點涼,她打了個哆嗦,往后退了一步。
她在餐桌邊坐下,就在尼克和孩子們的照片下面。
她望著門,一如既往地期盼著,會響起敲門聲,或者門直接被推開,然后他們中的一個,只要一個就好,會站在那兒。
(清荷夕夢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生日故事集》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