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涘海
我對詩歌一直心存敬畏,對詩人帶有一種自然的好感。不僅僅因為在二十余年前我自己曾是一名狂熱的詩歌愛好者,更在于我對詩歌的看法與態度。在我看來,詩歌是藝術中的藝術,是對寫作者才智情思最高標準的考量。詩歌語言在一切語言中是最經濟節約而又最動人心魄的,它能抵達人性最隱蔽之所在。正如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晚期代表人物塔索所言:沒有人配受創造者的稱號,唯有上帝和詩人。
但是,“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寫好詩歌并非易事。每一位詩人都有一個夢想,那就是登堂入室,贏得繆斯女神最嫵媚的一笑。這是一條極具誘惑力而又布滿荊棘與坎坷的征戰之旅。李定新就是這樣一位逐夢者。迄今為止,李定新在詩歌創作之路上已跋涉三十余年。他出版了詩集《靈魂的村莊》,在國內公開文學刊物上,如《詩林》《詩歌月刊》《中國詩歌》《湖南文學》等發表詩歌二百多首,其詩作被《新時期三十年湖南文學精品典藏》和各類詩歌年選收集,多次獲得省、市詩歌獎勵。從量上來說,也許,他這樣的成績并不能讓人嘖嘖稱贊,但作為一名缺少關注與平臺的基層詩人,作為一名承擔大量瑣碎行政事務的詩人來說,確實是難能可貴的,何況,在精神敗給物質的時代,堅守本身就是一種勝利,足以讓人對他額手稱慶。
我注意到,李定新的詩歌有兩個向度。一是渲染情感,二是彰顯文化。前一類,以自己的胞衣地董木溪為中心進行書寫,表達對故鄉、親人、土地的深深熱愛。艾青曾在詩歌中寫道:“假如我是一只鳥,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所有偉大的情感是相通的,李定新對生養自己的土地傾注了熱情,調動了自己的能量,返回生活現場,去謳歌去懷念去膜拜去親吻去感恩,心思細膩細節生動情感濃郁飽滿。他的《樂沖物事》《父親的咳嗽》《父親的煙斗》《清明節里的父親》《風總是朝村口的方向吹》等都寫得情真意切,請看《父親的煙斗》:“父親走后/煙斗/斜倚在母親的床沿/很多時候/我發現/父親的煙斗/并沒有熄滅/濃濃的煙霧/嗆得母親/眼淚雙流”。沒有真情真愛,沒有對生活的深刻洞察、對生命的深刻體驗,是難以奉獻出如此讓人動容的詩篇的。第二類,他的視野更為開闊,從董木溪擴大到整個梅山地區。這也是他完整的詩歌地理。如果說前一類詩歌觀照了他的情與真,那么后一類則體現了他高度的文化自覺。
梅山文化,是湘中地區,尤其是新化、安化、冷水江、隆回一帶,一直保存著較為完備的一種古老的文化形態,是湘中地區不同文明時期文化交融積累的具有鮮明特色的地域性民族文化,也是古梅山地區人民不斷創造和傳承的結果,它屬于湖湘文化的重要支流。梅山文化自古有崇武尚文的傳統,正是因為梅山厚重文化積淀的孕育熏陶,在當代湖南,形成了引人注目的梅山詩人群,其中的佼佼者有匡國泰、羅長江、馬蕭蕭、馬笑泉、李晃、劉曉平、唐象陽、魏斌、黃明祥、白紅雪等。與眾多的梅山詩人一樣,李定新在梅山文化的長期浸淫中產生了文化寫作的自覺,自覺從梅山文化中去尋求精神的原鄉,去尋求前行的力量和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牛角、獸甲、鋼叉、戰馬、熱血、梅山蠻、倒立的神,成了他詩歌中反復出現的意象,也給他的梅山系列詩歌蒙上一層獨特而神秘的色彩。
如果要給他的詩歌貼上標簽的話,他的詩歌既是鄉土的,又是地域的,更是本土的。從詩歌的審美學意義上來說,既體現了他的理性自覺,也顯示了他的文化自信。李定新來自農村,成長于英雄輩出、歷史輝煌的梅山,他的寫作長期以來以董木溪村為中心,沿大梅山地域畫圓,這也是他出自本能的選擇。他不動聲色地用樸實如泥土般的語言,向古梅山文化的富礦深挖。在向古梅山歷史、精神致敬的同時,他也挖出了淡淡的憂傷,挖出了不協調的音符,“打牌的婦人爭得面紅耳赤/宛若一枚釘在領口/卻不合時宜的方形紐扣/老街咳嗽激烈 挖機得寸進尺/嘶鳴的風/讓掛在崖岸上的衣裳戰栗不止//吊腳樓 青石板 肅穆的宗祠/傾斜的鏤空門窗/這些夕陽中僅存的圖案/在暮靄中訴說著什么/顏色 越來越模糊不清”(《唐家觀:一件顏色黯淡的舊衣裳》)。他的作品中還有很多諸如此類的灰調表達。沿著李定新的創作軌跡回溯,我們會發現他是在借梅山的殼寫內心的某種守望。
他在守望什么?德國浪漫派詩人諾瓦利斯有一句名言:“哲學是一種鄉愁,是一種無論身在何處都想回家的沖動。”海德格爾在《荷爾德林詩的闡釋》中說過一段經典的話:詩人的天職是返鄉,唯通過返鄉,故鄉才作為達乎本源的切近國度而得到準備。守護那達極樂的有所隱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護之際把這個神秘展開出來,這乃是返鄉的憂心。“故鄉如一頁百讀不厭的家書/漸次鋪在眼前”(《熊耳浮青》),李定新的返鄉,是試圖返回到記憶中美好的故鄉,返回到歷史文化深處的精神原鄉,而不是工業文明過度侵蝕后的“顏色黯淡”“殘局袒露”“咳嗽不止”的故鄉,李定新的所有寫作實際上是在表達他對故土、精神原鄉的深情守望。而守望的最終旨歸既是抵達也是出發。抵達是回到過去,是為了更好地出發;出發是面向未來,是為了更好地抵達。被世界詩壇譽為當代最杰出的阿拉伯詩人阿多尼斯說:“詩歌是一種愛,它讓夜晚不那么黑暗,又讓白天更加透亮。”即使批評和感傷,這也是愛。這應該是一個詩人堅守的創作立場和寫作的全部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