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
四
雖然天妒英才,納蘭性德年僅而立,但他的創作卻已初具大家氣象。其散文古樸,駢文華瞻,書法端秀,其詞更是不必多說了,如同北宋的柳永,他生時已是有井水處皆歌納蘭詞。他的詩呢?古體之作沖淡高遠,近體之作風華秀逸。現在眾生津津樂道他的愛情詞,而且擁有一批年輕的“納迷”,他的友情詞也俘虜了不少懂得和看重友情的受眾。同時,他的愛情詩與友情詩也同樣出色,只是詩名為詞名所掩而已。除此之外,我之所以稱美他已初具大家氣象,是因為他還有相當數量而且頗具特色的詠史詩與邊塞詩。如同一條浩蕩的江河有許多支流,詠史詩與邊塞詩是納蘭性德詩詞江河的另外兩條支流,同樣涌浪揚波,飛光耀彩。如果無視于此,那就是淺觀和小看了他早已開鑿揮灑而成的闊大水系。
中國有久遠的歷史,以古鑒今與以今觀古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因此詠史詩在中國詩歌中也同樣源遠流長。《詩經》與《楚辭》中吟詠歷史的篇章與章句,是詠史詩肇始的萌芽,又有如天邊最早的晨光。東漢史學家班固的《詠史》,是詠史詩命題的正式奠基禮,共同完成這一奠基禮的,還有西晉以組詩形式詠史抒懷,因《三都賦》而洛陽紙貴的左思,創作了大量詠史詩的東晉五柳先生陶淵明,以及南北朝時期的鮑照和庾信。時至唐宋,和其他題材的詩作一樣,詠史詩也是名家輩出,勝構疊出,云蒸而霞蔚,詩國天空的晨光已經蔚為壯麗的彩霞。納蘭性德作為在文化上特別是詩文化方面已經深度漢化了的滿族詩人,他在歌詠愛情唱嘆友情之外,當然也會繼承和發揚詠史詩這一傳統。他有大型的聯章組詩《擬古四十首》和《詠史二十首》,以及即景抒情詠懷古跡的獨簡零章。所詠時間跨度之大,人物之眾多,事件之紛繁,寄寓之深遠,置諸歷代詠史詩之林中也不多見。他的詠史詩,是“詩學”和“史學”的聯姻與結晶,詩學姑且不論,單從史學的角度而言,他的詠史詩究竟表現了怎樣的史觀、史識與史膽?顯示了怎樣的歷史觀、人生觀與價值觀呢?
王昭君,是漢代也是中國歷史上一位悲劇女性人物,自唐宋以來,不知有多少詩人向她致以隔世隔代的慰問,留下許多可圈可點的篇章,后人如欲舊題而有新詠,就必須著眼并著手于創新與新創,如果陳陳相因,則無勝于有。不過,因為前人之述備矣,假若不是獨具法眼與慧心,巧思與洞見,欲自出新意當戛戛其難哉。然而,請看納蘭性德的《王明君》:
椒庭充選后,玉輦未曾迎。
圖畫君偏棄,和親妾請行。
不辭邊檄遠,只受漢恩輕。
顏色黃塵老,空留青冢名!
有人說,此詩“含蓄地譴責漢元帝的刻薄寡恩,曲折地表達出昭君的哀怨之情”,這固然不錯,卻未能拈出此詩的“新”意。在唐代,杜甫的《詠懷古跡》之三早就說過“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了,在宋代,王安石的《明妃曲》其一也早就說過“君不見咫尺長門閉阿嬌,人生失意無南北”了,納蘭這首五律前六句并無十分出色之處,有如繪畫中的異彩,音樂中的重錘,它令人耳目一新的新意就是:“顏色黃塵老,空留青冢名!”他是從人生哲學的高度著眼,惋惜美好的青春和寶貴的生命,因為鞏固皇權和對外策略的需要,而被漠視被棄置乃至被毀滅。這種基于人之本體論的對個體生命價值的發現與尊重,正是時至近代才開始高揚的人性與生命意識的覺醒,納蘭性德此詩所透露的,正是漫漫黑夜中一線熹微的曙光。
諸葛亮是活躍于三國時代的杰出人物,也是供奉在小說《三國演義》和民間傳說中的不朽傳奇。詠唱諸葛亮的詩,最經典者當首推杜甫的《蜀相》與《詠懷古跡》(其五),前者說:“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后者說:“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它們均為名詩且有名句。此后,最出色者應屬李商隱與羅隱的同題之作《籌筆驛》。此驛在今四川廣元市北朝天嶺,為巴蜀門戶,相傳諸葛先生北伐時運籌于此而得名。羅隱詩說:“拋擲南陽為主憂,北征東討盡良籌。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李商隱詩說:“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余。”它們給諸葛亮的共同定位是“為主”之“臣”“宗臣”以及管仲、樂毅那樣助王霸之業的臣下。待到納蘭性德舊題新詠時,他唱的卻是另類的反調:
勞苦西南事可哀,也知劉禪本庸才。
永安遺命分明在,誰禁先生自取來?
章武三年(223),劉備病危時于白帝城托孤于諸葛亮:“君才十倍于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諸葛亮的忠誠不二固然可嘉,也為他自己的光輝形象加分,但那畢竟是一種封建正統意識的愚忠,跟錯了人,站錯了隊,最后大業不成,復興泡湯。納蘭性德之“誰禁先生自取來”頗為異端,不僅有項羽見秦皇東巡自云“彼可取而代也”的遺響,也似乎依稀有競爭上崗以優驅劣的現代意識,而非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味贊美“緊跟”和“效忠”。
對歷史人物的評論,納蘭性德的詠史詩常常獨具只眼,如果這還只是所謂微觀,那么,對于國家興亡歷史盛衰這些屬于所謂宏大敘事的宏觀,納蘭所見又當如何呢?康熙二十三年(1684),他隨駕南巡至江南,作有《金陵》一詩:
勝絕江南望,依然圖畫中。
六朝幾興廢,滅沒但歸鴻。
王氣倏然盡,霸圖誰復雄?
尚疑鐘隱在,回首月明空。
金陵是六朝故都,“鐘隱”為南唐后主李煜之號,他作畫署名“鐘隱”,又自號“鐘山隱士”。他在此建都,鳳闕龍樓,雕欄玉砌,為宋所滅之后,一旦歸為臣虜,詞中之帝成為亡國之君,就只有“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了。納蘭性德同為詞人,當然會想到他十分欣賞的李后主。而金陵的“王氣倏然盡”,六朝君王“霸圖誰復雄”,其間的原因與規律是什么呢?如果這首詩十分含蓄,題旨只能讓讀者思而得之,那么,七絕《秣陵懷古》可以與之對讀而互參:
山色江聲共寂寥,十三陵樹晚蕭蕭。
中原事業如江左,芳草何須怨六朝!
這是同一時期寫于同一地點的作品,作者回首三國時吳、東晉、宋、齊、梁、陳等六朝,也想到建都于金陵的南唐與明初。“山色”特指北京昌平天壽山,此間有從明成祖到明思宗十三個皇帝的陵墓,“江聲”則指眼前長江的濤聲。“江左”本指江東或江南,這里特指六朝所擁有的地域,“中原事業”則是指明朝取元朝而代之的統一大業。納蘭性德此詩主要是寫明朝的敗亡,但可貴的是他并非出自滿族戰勝者的立場為勝利者唱贊歌,而是超越具體的民族與朝代,從“芳草何須怨”之中,暗示歷史邅變與朝代興亡自有其內在的規律。如前所述,優秀的詠史詩是“詩學”與“史學”的完美結合,史學要求洞見,詩學要求藝術,作為極具詩的智慧的杰出詩人,納蘭性德不可能將他的感悟與見解以直白的非詩之方式和盤托出,像那些徒具詩人之名而盡情批量生產非詩文字者一樣。他只能誘導讀者思索,何況七絕總共才寥寥二十八個字,只有以不了了之的方式,才能在讀者欣賞這一藝術再創造活動中以少勝多,以短勝長。否則,同時代的人怎么會稱許他“善詩”“善為詩”“其詩之超逸,詞之雋婉,世共知之”呢?
納蘭性德的邊塞詩,乃中國古代邊塞詩的落日余暉,雖然是渡頭余落日,卻仍有自己獨異的光彩。“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小雅·采薇》寫出征狁的戰士歸來,系古代邊塞詩的開山之作。建安時代曹操的《苦寒行》、曹植的《白馬篇》沿其流而揚其波,魏晉南北朝的邊塞詩則是洪峰將至前的先聲,如陸機的《苦寒行》、鮑照的《代出自薊北門行》、吳均的《從軍行》、蕭綱的《隴西行三首》等。而以《從軍行》《隴西行》等古題樂府為題的詩作,此時也多達約百篇之數。時至唐代,邊塞詩的洪峰終于濤似連山噴雪來,轟然而至,臻于極盛。從事邊塞詩創作的詩人不少,與田園詩派、山水詩派等詩派分庭抗禮,獨樹一幟,形成了以高適、岑參、王昌齡為掌門人,以李頎、王翰、盧綸、王之渙、崔顥、常建、張謂等人為其羽翼的邊塞詩派。作品不但數量巨大,而且還有眾多傳之不朽的篇章,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旁門別派的詩人前來這一領域馳馬客串。唐代之后,邊塞詩雖然仍不絕如縷,但由于種種原因已如日下的江河,無復昔日的江聲浩蕩。時至清代,納蘭性德的邊塞詩雖已是古代邊塞詩的收官之作,但由于他特殊的身世遭逢以及過人才氣,還有他詩中素所高標的抒情個性與素所高揚的主體精神,其邊塞詩也仍然具有異于前人之作的獨特之處,警人耳目,盡管是落日的余暉,雖然是江河的尾聲。
前代詩人所寫的與愛情有關的邊塞詩,大都是“代言詩”,即男性詩人為虛擬的女性代言,是詩化的而非實存的,換言之,詩中的女性并非作者的妻子或戀人,而只是作者泛化的想象,所謂“男子作閨音”是也。如王昌齡的“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閨怨》),如陳陶的“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隴西行》)等。納蘭性德邊塞詩中的有關之作,所抒寫和思念的女性則非虛擬而系實有,那就是他情之獨鐘而早逝的妻子盧氏。如他的四絕句《塞垣卻寄》:
絕塞山高次第登,陰崖時見隔年冰。
還將妙寫簪花手,卻向雕鞍試臂鷹。
千重煙水路茫茫,不許征人不望鄉。
況是月明無睡夜,盡將前事細思量。
碎蟲零葉共秋聲,訴出龍沙萬里情。
遙想碧窗紅燭畔,玉纖時為數歸程。
枕函斜月不分明,夢欲成時那得成?
一派西風連角起,寒雞已到第三聲。
康熙十六年(1677)秋,上年中進士(“簪花年”喻中進士)的納蘭性德已二十三歲,授三等侍衛,此后多次隨康熙外出巡幸,其中就包括塞上與塞外。作為侍從之臣,他當然免不了要寫一些歌功頌德之作,但他的優秀作品,畢竟是那些具有獨立精神、自抒懷抱的篇章,如《塞垣卻寄》即是。詩題中“卻”之意為“還”,“卻寄”給誰呢?當時盧氏已逝,成了他的夢中情人,他寄無可達,欲寄還休,如同李清照在丈夫趙明誠逝世后所寫的:“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一枝折得,天上人間,沒個人堪寄。”(《孤雁兒》)在邊塞月明之夜,他也就只能“卻將前事細思量”了,而此時“玉纖時為數歸程”的,也只能是他對前塵舊事的黯然回想。納蘭性德是將盧氏視為人生唯一紅顏知己的,他的詩文從來沒有提到過盧氏逝世后三年因父母之命續弦的官氏,這組詩,雖然所寄的對象隱約不明,但我們仍可按跡尋蹤也來一番索隱。
納蘭性德的邊塞詩與唐人的邊塞詩大不相同。以樂器為喻,唐人的邊塞詩如金鉦羯鼓,主旋律激昂壯麗,納蘭性德的邊塞詩如橫笛洞簫,主旋律婉曲低回。唐人的邊塞詩將實現人生價值的功名欲求與愛國主義精神交融在一起,顯示的多為壯士聲情、英雄氣概,納蘭性德的邊塞詩將個人的生命感悟與苦寒景物交匯于一詩,表現的多為文士情懷、兒女柔腸。在他的邊塞詞里,固然也有“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長相思》),“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如夢令》)的壯闊景象,在他的邊塞詩中,雖然也有“山界萬重橫翠黛,海當三面涌銀濤”(《山海關》),“亂山如戟擁孤城,一線人爭鳥道行”(《古北口》)的奇險風光,但更多的作品并非如此。茲援引數例:
彌天塞草望逶迤,萬里黃云四蓋垂。
最是松花江上月,五更曾照斷腸時!
(《松花江》)
朔地寒威至,征人未寄衣。
龍城風早勁,蔥嶺雪初飛。
已聽謠《黃竹》,復聞歌《采薇》。
那禁望鄉淚,不及雁南歸!
(《雨雪》)
西風千萬騎,颯沓向陰山。
為問傳書雁,孤飛幾日還?
負霜憐戍卒,乘月望鄉關。
王事兼程促,休嗟客鬢斑!
(《塞外示同行者》)
沒有王維的“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少年行》)的慨當以慷,無復高適的“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燕歌行》)的視死如歸。在這些隨扈康熙巡視邊塞的邊塞詩中,作為侍衛之臣的納蘭性德,他揮灑的竟然是“斷腸”之詞、“望鄉”之語,不知也好附庸風雅的康熙當時審讀過他的這些大作沒有?康熙二十一年(1682),已經二十八歲的納蘭性德升任二等侍衛,奉使覘龍,即奉康熙密旨去西北地區撫諭少數民族,同時巡視邊防,偵察敵情,這本來是重大而光榮的歷史使命,也是最高領導對他的高度信任,同時也是他積累政績以圖升遷的大好機會,后來的事實也證明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除了多首有關的記行之詞,當時他所寫并流傳下來的詩作卻是這樣:
細柳門開部曲閑,元戎親送六飛還。
預陳辟谷他年志,許賜華陽十里山。
錦衾千里惜余香,獨宿天山五月涼。
夢斷荒城天欲曉,李陵祠下月如霜!
(《從軍曲》)
絕域當長宵,欲言冰在齒。
生不赴邊庭,苦寒寧識此?
草白霜氣空,沙黃月色死。
哀鴻失其群,凍翮飛不起。
誰持《花間集》,一燈氈帳里。
(《唆龍與經巖叔夜話》)
納蘭性德雖然用漢文帝時的將軍周亞夫軍細柳營之典故,表示自己要為君王為國家宣勞盡瘁,但他又表示要功成隱退,這和他平日不慕榮華向往田園的人生價值觀念一脈相承。而他對一代名將李陵其人其事的感慨,筆下一派凄涼,與他的帝王親信兼大國使臣的身份頗不吻合。經綸,字巖叔,著名畫家,是同時出使唆龍(梭龍)的命官。作者另有七絕《龍泉寺書經巖叔扇》。《唆龍與經巖叔夜話》全詩抒寫的是邊地的苦寒,“沙黃月色死”的奇詭意象直追李賀,點睛的卻是自己在氈帳里讀《花間集》。《花間集》為五代后蜀趙崇祚所編,收晚唐至五代十八家詞五百首,是我國第一部文人詞總集,多寫離別相思、男歡女愛之情,具有反教化、反功利的異端色彩,風格柔婉綿麗,題材取向與美感形態影響后代甚巨。納蘭性德喜讀《花間》,同時代人也曾說其詞與《花間》相近。他身臨絕域,肩膺重寄,在冰天漠地之中仍于帳中燈下耽讀出自南方的婉麗之詞,至情至深,在強烈的對照之中,這固然可見他萬里赴戎機之鎮靜與淡定,同時更可見他的才子風流、詞人本色、赤子天性。這種別具自家面目與風調的邊塞詩,雖難以與唐人的邊塞詩一較高低,卻是從他的簫管里吹奏出來的引人側耳傾聽的動人異曲。
特別令人一讀生疑也一讀難忘的是,納蘭性德邊塞詩詞中的有些作品,寄寓了他特殊而隱秘的身世之感,以及由此生發的超越個人身世的關于命運、人生與世界的哲理思索。這,可以說是其邊塞詩詞區別于他人與前人之作的最為特異之處。詩如七律《柳條邊》(邊墻也,以柳為之,在塞外):
是處垣籬防絕塞,角端西來畫疆界。
漢使今行虎落中,秦城合筑龍荒外。
龍荒虎落兩依然,護得當時飲馬泉。
若使春風知別苦,不應吹到柳條邊!
康熙二十一年(1682),納蘭性德隨扈康熙巡視東北,作此詩。筑城為墻,插柳為邊,“柳條邊”,即北方御敵之邊墻,它像彎弓一樣畫成內外之疆界。“漢使”為納蘭性德認同漢文化與大中華的自稱,“虎落”原是城防外圍所插之竹劍竹簽,后泛指防御之事,相當于今日軍事陣地前之鐵絲網。“龍荒”系指邊遠之地,“飲馬泉”,吉林之中部有匯入松花江之飲馬河,發源于吉林南部之磐石。此詩之前六句均寫邊防要地之形勝與歷史,為何在“飲馬泉”一詞之后,全詩的結句破空而來,竟然是“若使春風知別苦,不應吹到柳條邊”呢?李白當年寫位于金陵之亭的《勞勞亭》時說:“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納蘭性德在北方邊塞見到插柳為邊的柳條邊,不禁聯想到李白此詩而予以化用。不過,他以前從未到過此地,過去談不上“別苦”,今日初來,怎會既“別”又“苦”,而且怨及將他吹到此地的春風呢?而且是欲言又止留下意味深長的余音呢?
這,就涉及他的家世與身世,也就是他的前世與今生了。納蘭性德的先祖星根達爾汗原是東北土默特部蒙古人,土默特乃其原姓,明初,他帶兵入贅女真納蘭部落的扈倫國,遂冒姓納蘭(納蘭,女真語,也譯那拉、納喇,為太陽、陽光之意)。明朝宣德年間,星根達爾汗率族人遷往威遠堡東北之葉赫河岸,即今日遼寧省開原與吉林省盤石一帶,于河畔建東、西二城,建立“葉赫國”,國主稱“貝勒”。于是,這一支具有蒙古血統的納蘭族人,實為蒙古族與女真族之混合體,歷史上統稱葉赫那拉氏。明初,滿族分為三大部分: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野人女真。納蘭性德祖先所屬之葉赫部,系海西女真之中堅。1593年,崛起于白山黑水的建州女真在雄才大略的努爾哈赤率領下,擊敗葉赫部,占有其領地。東、西兩城部落首領金臺石、布揚古叔侄被殺。(納蘭性德的高祖)努爾哈赤為籠絡葉赫部族,乃娶金臺石之妹孟古為妃,她所生之皇太極,成為八旗之主,清人入關定鼎后被追尊為太宗皇帝。而納蘭性德的母親,又是努爾哈赤第十二子阿濟格之女,阿濟格在宮廷內斗中敗亡后,此女賜給明珠為妻。如此說來,納蘭家族與清朝皇室,也即葉赫那拉氏與愛新覺羅氏,既為世仇,又為懿親,可謂“歡喜冤家”。納蘭性德與康熙還是有血緣關系未出五服的表兄弟,不過一為戰敗者的后裔,一為勝利者的王孫,一為臣子,一為皇上,一為奴才,一為主子。他隨康熙巡邊,來到喋血殺身的祖先故地,回首殺伐與被兼并的血與火的歷史,觸及埋藏于心的最深處的家國滅亡的隱痛,也即民族的集體潛意識,自然不免感慨萬千。其身世之悲以及由此而升華的關于人生、歷史和宇宙的感慨,多見于詞,如他經過葉赫部落昔年生息戰斗、覆亡之地的混同江(松花江)、烏喇城、龍潭口等地,均情動于中而形于言:
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陰磷夜泣,此景總堪悲。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只應是、金笳暗拍,一樣淚沾衣。 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嘆紛紛蠻觸(“蠻觸”一詞源自《莊子》,意為自相魚肉,同室操戈——引者注),回首成非。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滿庭芳》)
樺屋魚衣柳作城,蛟龍鱗動浪花腥。飛揚應逐海東青。 猶記當年軍壘跡,不知何處梵鐘聲,莫將興廢話分明!
(《浣溪沙·小兀喇》)
山重疊,懸崖一線天疑裂。天疑裂、斷碑題字,古苔橫嚙。 風聲雷動鳴金鐵,陰森潭底蛟龍窟。蛟龍窟、興亡滿眼,舊時明月!
(《憶秦娥·龍潭口》)
以上所引之詞,均系撫今追昔,感喟無端,時空闊大,寄懷深遠,它們沒有打江山坐江山的封建正統理念,也不局限于一姓一族之興衰,表現了遠為闊大而深邃的生命感嘆、悲劇意識與宇宙情懷。康熙的《經葉赫廢城》(今吉林省四平市東南)卻迥然有別,那是志得意滿的帝王的凱歌:“斷壘生新草,空城尚野花。翠華今日幸,谷口動鳴笳!”對讀之余,我們對前引之詩“若使春風知別苦,不應吹到柳條邊”的深層意蘊,當更是別有會心了。今日的讀者,除了“悅讀”并熱讀納蘭性德那些愛情與友情詞之外,對于他的同類詩作,對于他并不讓前者專美于前的詠史懷古之篇和邊塞歌吟之作,不是也應該設法尋求展卷一讀嗎?不然,就無法了解這位曠代才子的全人,也就有些委屈他的詩心與詞心了。
有人曾經做過統計,在納蘭性德流傳至今的三百多首詞中,多愁多恨復多悶,其中“愁”字出現的頻率最高,共九十次,“淚”字居第二位,共六十五次,“恨”字居三,共三十九次。如果將詩中的有關字眼統計在內,其比例當會更高。除此之外,“凄涼”“惆悵”“憔悴”“傷心”“斷腸”之類的詞眼,在他的詩詞中亦比比皆是。納蘭生于鐘鳴鼎食、榮華富貴之家,持戟秉筆日近龍顏,照常人常理看來,這已經足夠傲人傲物,也已經足夠讓他人羨慕嫉妒恨了,但他卻偏偏分外另類與異類地春愁秋恨。其中的原因,除了紅顏知己的愛妻早亡;進士及第而未能進入文職系統一展安邦治國的宏圖;不滿于朝九晚五、鞍前馬后相當于保鏢與聽差的侍衛之職;伴君如伴虎,深諳宮廷與官場的腐敗傾軋與險惡(納蘭性德逝后三年,明珠即被康熙撤除大學士職務,家道逐漸中落,明珠府在乾隆時為和珅所有)……除了如此等等,那就是祖先家族的覆亡史在他敏感的心中投下的揮之不去的陰影了。
五
納蘭性德有如一顆匆促地劃天而過的彗星,留下不滅的令人驚嘆與驚異的光芒。
納蘭性德身為初入關內的八旗子弟和清朝初年的帶刀侍衛,他年幼時即練習騎射,武功自是不俗,其《塞垣卻寄》絕句中的“還將妙寫簪花手,卻向雕鞍試臂鷹”即是明證。但他畢竟是絕代詞人,一代詩家,他也曾經在文場上左右開弓,不僅以詞而且以詩為自己寫照留影。其詞是《太常引·自題小照》:“西風乍起峭寒生,驚雁避移營。千里暮云平,休回首、長亭短亭。 無窮山色,無邊往事,一例冷清清。試倩玉簫聲,喚千古、英雄夢醒。”在詞中他以“驚雁”自喻;其詩是《詠籠鶯》:“何處金衣客,棲棲翠幕中。有心驚曉夢,無計囀春風。漫逐梁間燕,誰巢井上桐。空將云路翼,緘恨在雕籠!”在詩中他以“籠鶯”自比。納蘭性德在任御前侍衛時,與比他小四歲同為侍衛的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相識,多年后他隨康熙下江南,正是由任江寧織造的曹寅接待,他還去曹府拜訪,在其家之楝亭杯酒言歡并夜話言詩。納蘭性德逝世十年后,曹寅與朋友一起談論和懷念故人,他在《題楝亭夜話圖》還贊美與嘆息說:“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他與納蘭性德身份與經歷近似,且系多年故舊,尚且說沒有多少人真正懂得納蘭性德的心事。詩詞雖絕不是謎語,但真正的好詩則應是含蘊不盡、耐人尋味、引人入迷的,三百多年后寫這篇讀納蘭性德詩的文章,我又真正能懂得他的多少心事呢?
納蘭性德的忘年好友顧貞觀應是比較了解納蘭性德之心事的,他們過從甚密,置腹推心。顧貞觀《祭文》中對納蘭性德的遺憾痛而言之,可惜語焉不詳:“所欲試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業,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但是,我認為“百不”之論也不盡然,納蘭性德生前寫信給顧貞觀,曾說“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軒冕,是吾愿也”,這一愿望他未能實現,但他在《詠史》中曾說:“金龍玉鳳埒高陽,富貴從夸章武王。王謝風流君不見,世家原自重文章。”據《魏書·本傳》,后魏時諸王豪奢,像今日之權豪及暴富者一樣炫耀富貴,如高明王元雍、章武王元融,都是窮奢極侈之徒。納蘭對此很不以為然,他贊美的是東晉世家眾人美稱“二王”的大書法家的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以及詩書傳家的謝尚及其從第謝安。“世家原自重文章”,這是納蘭性德的他美之辭,也是他的自況之語。放眼納蘭性德當時,縱觀數千年歷史,那些以官階自得以錢財自詡以富貴炫世并驕人的袞袞諸公都早已灰飛煙滅,雖然天妒英杰,千古文章未盡才,納蘭性德還未及筑就我們幾乎無法想象的本應更宏偉的詩的紀念碑,但他已經星光麗天了,他不會冷卻的詩詞穿越時間的風雨,熱到三百多年后的今天,燙痛千千萬萬時正年輕和人生已老的誦讀者的嘴唇。
我在本文的開篇就曾提到位于上官莊的納蘭家族的家廟,這一家廟是納蘭家族年年清明等節日的祭祀之地,也是顯赫一時的納蘭性德家族在此間今日唯一可供憑吊的遺跡。據說,同屬葉赫部族的葉赫那拉氏慈禧也曾經來此祭掃。放眼整個葉赫部族,就推出了兩個最著名的人物,一位就是納蘭性德,留下的是千古的文名,一個則是慈禧,留下的是萬世的罵名。我和慈禧的近距離接觸,要追溯到20世紀的1956年。當時我負笈京華,和同學少年一道去曾專屬慈禧的皇家園林頤和園游覽,在“知春亭”前朗誦土耳其名詩人希克梅特的同名詩作:“知春亭美麗得有如夢境,專橫的慈禧曾穿著黃袍在這里賞春。而今,我看著游艇穿過荷花,湖上傳來了東方紅的歌聲。”年輕時很喜歡這首詩宛如絕句,及至年事已長,閱歷始深,就已不再欣賞它了。慈禧何時曾到上官莊納蘭性德的也是葉赫族的家廟祭祀祖先,我完全沒有興趣去尋索和考證,我故地新游后難以忘情的是,家廟雖然破敗卻歷劫而幸存,它在春風秋雨中為遙遠的歷史出示蒼涼的孤證,而使我不免惆悵的是,無論我怎樣在此間尋尋覓覓,也未能找到納蘭性德的一枚哪怕是可疑的足印。
當年金碧輝煌香火鼎盛的納蘭家廟,如今圍墻倒塌,殿宇頹圮,雜草叢生,杳無人跡,和四周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構成鮮明的反差和強烈的對照。只有大門之側立有一塊石碑,上書“海淀區文物保護單位”字樣,草草告知有心的游客它的前世今生。但可以告慰這位滿族的清初第一才子的是,他在京華此間的故地雖然遺跡難尋,凄涼冷落,然而他的作品現在卻傳遍大江南北,一紙風行。西諺有云:人生短暫,藝術長存。我和世平、國龍、黎明佇立在家廟時光滄桑、苔痕斑駁的石階上,他們想的是什么我未及詢問;世平今日詞名頗著,他應該為賦新詞而向前輩詞人表示追懷和敬意;國龍在大學任教,又是兒童文學作家,他對于納蘭性德的赤子之心應該別有心解;黎明呢,這位熱衷文史、博覽群書的學子,大學畢業京漂已有十余年,長安居,大不易,業雖半立而家尚未成,他是否遺憾冠蓋滿京華,他這京漂一族卻未能遇到像納蘭性德這樣的貴人呢?秀才人情紙半張,我默然許下的是一個由來已久的小小心愿:納蘭性德啊,我要為你與詞同樣出色但卻被冷落的詩,寫一篇長長的散文。唯一的問題是,時隔三百多年,云山渺渺,煙水茫茫,我怎么以限時特快專遞送達給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