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世道》以赤誠的態度和富有靈性的筆觸描畫出了世紀之交鄉村人走向城市化的波瀾壯闊的艱辛歷程,成功地刻畫出了一系列城鄉人物,特別是青年人的鮮活形象,展示了他們在激蕩變幻的時代風云中對個人理想、前途以及家國未來的苦苦追尋與思考。整個作品充盈著大地的氣息,流淌著生命的血性,灌注了清純蓬勃的青春朝氣和理想主義精神。
關鍵詞:《世道》 城市化 青春主義 理想主義 正道
201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中,青年作家辛夷的《世道》(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是一部值得稱道的佳作。作者以赤誠的態度和富有靈性的筆觸描畫出了世紀之交鄉村人走向城市化的波瀾壯闊的艱辛歷程,成功地刻畫出了一系列城鄉人物,特別是青年人的鮮活形象,寫出了他們質樸真純的內心世界,他們對真摯純潔的親情、友誼、愛情以及詩意生活的珍惜、守望,展示了他們在激蕩變幻的時代風云中對個人理想、前途以及家國未來的苦苦追尋與思考。
一
故事從1992年這個特殊的年份寫起。這一年當代中國開啟了市場化的新浪潮,它裹挾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這年的7月,江方亮和修平兩個大學同窗好友從外地一所財經院校畢業被分配到了省城工作,修平分在了一家兩萬人的大型汽車制造廠,而江方亮進了省供銷總社下屬的經貿公司,從此兩個農家子弟不僅跳出農門,而且進入了省城,得到了一份農村人渴望的鐵飯碗。他們本該按部就班過上穩定的城市人生,娶妻生子,扎根城市,按照慣例不斷升遷,但時代風云正不可逆轉地涌動起來,這兩個初入國企的農家子弟將經受意想不到的命運的挑戰。
修平的企業最大,但國有企業的惰政、腐敗、官僚主義形成的合力很快使其所在企業負債累累,走向倒閉的邊緣,而他對這種官僚習氣和管理混亂的勇敢抵抗使自己備受官僚勢力的打壓,失意之下的車禍更令他過早領教了命運的下馬威。好在憑著青春的勇氣、理想信念的支撐以及方亮等的友誼的溫暖,修平主動選擇了時代弄潮兒的角色,他斷然扔掉了鐵飯碗,準備在商海自謀生路。在親友的幫助下,他籌集資金租下門面開起一間自己的皮鞋專賣店。在皮鞋生產廠商林萍的支持下,他的生意紅火起來,他還得到漂亮、秀雅,很有經營才干的林萍侄女林楓的青睞,后來雖然他也遭逢過鞋城因大火殃及而毀等挫折,但總體上事業愛情順風順水,獲得了人生的成功。
如果說修平在國企起步不順的話,方亮一開始是幸運的,他所在的經貿公司上上下下尚處于正氣壓邪的穩固階段,特別是趕上年輕有為的盧四海被任命為總經理,盧的為人正派、經營有方、敢作敢為、用人唯賢的作風,不僅在市場化初起之時讓公司很快扭虧為盈,而且業績節節攀升,方亮作為學有專長的青年才俊也得到青睞,很快被任命為主管財務的新設立的駐京辦副主任。他們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把工作開展得有聲有色,駐京辦成了公司面向全國、縱橫商場的中樞,整個經貿公司在騰飛中。但隨后,方亮經歷了更多的人生和事業的挫折,先是自己熱戀著的在建筑設計界初露才華的女友肖慶茹不幸遇難,接著盧四海被省里擢拔到政府行政部門調到地方去鍛煉,新的公司經理不僅毫無商業才能,而且和他的親信們以各種手段賤賣公司利益從中換取個人好處,方亮們受到排擠不說,最后公司重新回到了崩潰的地步。在這家國企奉獻了最寶貴的八年時光之后,方亮淪為下崗職工,而妻子已先他一步下崗在家!以后他走馬燈式換了多家公司,都不能順順利利干下去。最后他的學識才能和毅力品質終于得到賞識,被任命去外省拓展業務,憑著精誠努力,業績攀升,他重新得到施展才華的天地……但他并沒有放棄青春的理想,他也未曾一日忘懷密水老家的山山水水和父老鄉親,于是他瞅準時機,放棄了已經前景廣闊的城市事業,返回鄉村,把“黃金植物資源”播種在家鄉的土地。
修平和方亮完成了農村人尋找出路的兩種方式:前者,進入城市,立足城市,在城市創業、拓展;與此相似的還有方亮的堂兄方慶、方林們,他們的起點更低——從擺攤販賣做起,最后憑著吃苦耐勞也在省城買下房子,立足城市。而方亮走的則是另一條線路或者說更復雜的線路,進入城市,守著鐵飯碗,下崗打工,自己再創業,最終又離開城市返回鄉村,將鄉村和城市溝通起來,使城鄉一體化,鄉村城市化。當然,小說的另外一些枝杈、副線也生動地描繪了留守農村的人們如何就地創業、經營,如何走上生態農業、現代農業的軌跡。因此可以說,《世道》描繪了中國社會特別是鄉村人大規模、成潮流地城市化的最初全景,而這個描繪的背后當然有一個歷史的更大的潛在的文本——中國社會城鄉二元的社會結構。
二
除了充實的歷史內容、豐富曲折的人生歷程以外,《世道》吸引人的一個重要因素在于整個作品充盈著大地的氣息,流淌著生命的血性。
由于作者對自己筆下的世界太熟悉了,又帶著赤誠、熾熱的情感態度,因此小說中充滿了令人感到親切、叫人如臨其境的生活情境和現實事物的摹寫。如寫方云周末回村看三叔,她和三叔打招呼,但三叔福根正忙著手頭的活,“江福根沒有抬頭,聽聲音就知道是方云,道:‘是方云回來了。”方云把方亮給三叔的禮物交給他,他也只是“木訥地笑了笑,伸出布滿塵土的雙手接了過去,低聲說道:‘狗娃這孩子惦記著俺啀。”這樣的鄉村式問候、交接看似沒有什么內容,但蘊含著鄉村人之間質樸真純的感情,讀來叫人感到作者筆致的樸實、準確,很接地氣。再如慶茹的哥哥慶安結婚,那時方亮和慶茹確立戀愛關系不久,他沒有回來參加婚禮,看到妹妹一個人回來,慶安就關切地問:“方亮呢?他怎么沒回來?”緊跟著,父母見到慶茹,母親也馬上在一旁問道,怎么沒見方亮:“難道他沒回來?慶茹趕緊解釋,看來肖家人已經把江方亮看成未來的女婿了。”
正因為作者熟悉鄉村人物,了解他們的內心,因此他筆下的人物往往沒有濃墨重彩的渲染,但都立得起來,即使是出場不多的角色也顯得栩栩如生。小說在寫好人物外貌、舉止、言語以外,關鍵在于對人物內心世界的體貼,在于如沈從文先生所說的要“貼”著人物寫a。在這點上《世道》的作者顯示了藝術觸角的敏銳。如方亮媽這個普通農村婦女,在作者的筆下她那樸實外表下豐富內心世界就得到了傳神的表現。如兒子方亮就業省城成了的佳話,但當侄子方慶、方林想要得到方亮的電話以便有事找其關照時,方亮媽卻猶豫了起來:“我怕他們給狗娃添亂,就沒告訴他們狗娃的電話。”方云說:“娘,他倆不是小孩子了,出去闖闖,不是壞事!再說,他們真去省城賣海貨,小弟也該幫幫。”于是方亮媽說:“那我就告訴他們?”其實通過作品我們知道,方亮媽并不是自私狹隘的人,在她的這個舉動里,蘊含的是一位農村母親對初入城市兒子的一片母愛。作者寫到這點,恰恰不會有損這個母親的形象,反而使母親更顯真實,體現出作者對人物處境、難處的理解。兒子在省城工作,方亮媽操心兒子的婚事,她又悄悄種起了棉花,想著幫兒子準備新房。方亮妻子歐陽曉梅坐月子,方亮媽去伺候,感受到了親家母對農村人的小視和排斥,滿月以后她就利利索索返回了鄉下,但她一點都沒有表露出心里的不滿,她忍得了小小的屈辱。作者通過這些細微的事情,把一位農村母親質樸生動的形象塑造了出來。慶茹哥結婚的時候,方亮并非完全不能參加婚禮,但他為什么又以出差為由而躲開了?為什么在駐京辦的頭年春節本是可以回家過年的他卻選擇了留下?這些選擇的背后有著作者對人物心理的微妙把握:與慶茹初步確立戀愛關系的方亮在那個年代多少還有著自覺不自覺的農村青年常有的害羞、怯情、怯場,所以干脆選擇了游離和回避。因為作者能深入到人物的內心,能體察到人物的處境,所以,他的人物是建立在生活基礎上,建立在對人生、生命的透徹理解基礎上的。
三
最可貴的是,《世道》整個作品灌注了清純蓬勃的青春朝氣和理想主義精神。這種氣息和精神有點像明代思想家李贄所說的“童心”“赤子之心”,它們未經污染,甚至能夠像荷葉荷花一樣抵御污染,永遠保持一種純潔、精赤的品質,人的最純粹的“自然本性”b。它們是青年人所常有的,和青年人健旺的生命力、蓬勃充沛的精力以及對人心和未來的美好想象與信心、對詩意生活的信守融合在一起,難分難解,不分彼此;也因為這份純粹,他們天然地追求光明正義,熱愛和守衛友誼、愛情、善良這些美好的人性訴求。因此,我們不妨將這種人生的態度、信念、追求構成的精神意志姑且稱之為“青春主義”,因為僅僅用理想主義這個概念還不能涵括它的全部意義。這種精神,也一如“童心”并不只歸屬于一定年齡的人們。這是《世道》這部小說給我們的一個珍貴啟示。
“青春主義”的精神流淌在現實社會中,承載傳遞在家庭、學校、師生、朋友等人群之間。《世道》中,慶安、慶茹家就是一個重要的傳承場域,慶安的父親正是這樣一個精神導師,他自己不但身體力行,以精神文明沾溉鄉邦,而且如此教育兒女,讓他們敦行這種高尚的精神。慶安大學畢業本可留在城市,但硬是在父親的影響下回鄉執教,他后來在臨危之際因保護學生不幸導致自己雙腿癱瘓,而他的愛人田芳毫不嫌棄反而對他愈加體貼。慶茹才華卓著,心靈和外表一樣純美,她和方亮之間的愛情如火如荼,閃耀著青春的燦美,然而她也在生死關頭勇敢地把生的機會給了他人。他們一家讓人領略到了人性中自覺的純粹之美、高尚之志、瑰麗之質。“青春主義”在小說中的另一個集中表現是在方亮離開學校,步入社會之初,那時他所在的經貿公司雖然也藏納著某些腐朽、污垢,但公司整體上是積極正面的,盧四海、張林、安曉、老科長等,無不抱有那個年代依然彌漫的朝氣蓬勃的時代精神,也正是這種“青春主義”的力量使公司在進入市場經濟之初馳騁縱橫,日益壯大,可惜這個團體很快被打散了。但他們之間那種“精誠”的人際關系是多么純凈!特別是安曉和方亮等之間的那種“年輕的朋友”相會而生的情愫,更因為無關外在利害的純粹性令人感到哀婉而為之動容。也不用細說修平和方亮之間的純潔友情、手足之情,而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他們之間真純友情的描寫絕不是簡單膚淺的,而是挖掘到了他們各自精神的最隱秘處——他們都歷經波折,始終都相互坦誠以待,互相激勵,而那么多次,方亮卻婉拒了修平的援助之意!在這奇怪的選擇里恰有著作者對人物內心的深刻感悟——純潔的友誼是建立在獨立、自信、自尊、甚至自美的“生命主體精神”c之上的,因此方亮既領會朋友的真意,但他又不愿意接受這種援助。方亮和修平之間如此,方亮和慶安之間也如此,盡管那時慶茹已逝,但因為這種“青春主義”的情愫,他依然視慶安如兄,因此當他走出人生低谷終于要重返離別多年的故鄉的時候,妻子歐陽自然提到的是重見老母的欣喜,這是自然的,但更叫方亮熱切惦記的是慶安,因為慶安已遭受了不幸。這不僅讓人聯想到《論語》中一處孔子的言行,當孔子知道馬廄失火的消息后,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問人不問馬”。
在“青春主義”中,有著對人的純潔態度,也有著對公平正義、無私奉獻的向往與追求。方亮抵制劉懷水等的墮落腐敗與損公肥私的不義之為,修平不計前嫌地對弱勢者的坦誠幫助,盧四海、常萬年等的銳意進取、一身正氣,方霞、艾欽道們的自強不息,林毅軒家族的儒商精神,甚至在方亮媽這樣的農村老太太那里的一份“好端端的廠子一夜之間怎么就成了村支書王金光一個人的了”的擔憂中,也能見出一個普通個體內在的對于正義、公平、自尊的矜持與追求。
四
《世道》中一些更隱蔽的藝術安排,深藏著作者高遠的藝術與思想旨趣。這部激揚青春的作品中,作者安排了至少兩個總體性的“大團圓”。一次是方亮在無家可歸,被丈母娘以“乞丐”相辱,又經一番坎坷之后遠走海北省經營保健品成功之時,妻兒團圓并一起回到密水與母親及姐姐們團聚,這是個人家庭的團圓。而另一個團圓則是在結尾,方亮的“黃金植物資源”項目成功引進到了家鄉密水,一天在他的種植園,他不期然遇到了知道消息的盧四海。此時的盧四海已經在密水、密州擔任地方領導多年,并因作風正派、銳意進取、理政有方而升任副省長,即將離開密州。他是特地來看當年的部下、一起拼搏過的年輕朋友方亮的。此刻,他們在相互失聯多年之后重新團聚!而我們知道,這個團聚并非一時心血來潮。幾年前仕途順利的盧四海來鳳凰嶺視察時,就惦記著方亮,因為他記得這里就是方亮的家鄉。而那次,身為方亮姐姐的方云,卻裝作不知道方亮此人。——這是多么耐人尋味的一筆!要知道,那時的方亮正處于人生失敗的最低谷。倔強的自尊和對方亮的信心隱秘地制止了方云對真相的吐露。而此刻,方亮已經東山再起,盧四海離開密州之際,他們終于實現了兩個“青主義”者闊別已久的團圓,而小說也正在此戛然而止。顯然,這個藝術安排,不動聲色地上演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啞劇:“青春的勝利大團圓”,從而使小說在整體上成為一首“青春主義”的贊歌和凱歌!
不過整體思之,《世道》敘事的另一些安排也不能不令人多加一番琢磨——小說為什么給傳承著“青春主義”文化的肖家早早安排了那樣不幸的遭遇:慶茹遇難,慶安癱瘓!?這是一種有意識的藝術安排還是無意識的“神來之筆”的結果?不管如何,這樣的藝術安排無疑隱隱潛藏著一種對“青春主義”、人文理想主義的傷悼的動機、祭奠的情緒。這就給作品增加了一層厚重的現實的背景底蘊,給作品增加了另一種情調的深刻意味。
五
這部充滿詩情畫意的作品,卻有一個飽含滄桑的名字——“世道”。方亮媽曾經從世事的外表關注到“一些公家的東西怎么就忽然變成了私人的了”這樣的內在的“世道”變遷,她也曾為兒子由省城的國企員工淪落為沒有了鐵飯碗,甚至找不到工作的下崗者失落擔憂,而當方亮在家鄉推廣藍莓種植事業成功之際,她還難過地說:“上了大學,又去了省城,如今又回來當農民,變化就在眨眼間,讓人琢磨不透,世道真是變了。”這個“世道”之變正是小說所著力描述的。那么在“世道”的急劇變遷中,人該如何安身立命呢?方云提示母親:“娘,小弟回鄉創業,做的是大項目,不丟您的臉。”方亮媽嘿嘿一笑說:“丟臉?哪來的話。咱們祖上世代耕種,按說這種田也是正道,到時候,我兒種田,我就幫他做飯,這是不是就是你們說的田園生活呢?”那么,“世道”不一樣了,種田的方式不一樣了,農村人的未來也不再只有逃離土地這唯一的命運。無論農村還是城市,要緊的是那“正道”,而“青春主義”是人間“正道”中最美麗的色彩。
a汪曾祺:《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大》,《汪曾祺全集》(第3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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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張靈:《敘述的源泉——莫言小說與民間文化中的生命主體精神》,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