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起
[內容摘要] 自近代以來,江戶學者山鹿素行一直是日本思想史上的重要人物。就其批判宋明理學的古學著作而言,他在完成《山鹿語類》后,還立刻重注宋明理學核心經典“四書”,即《四書句讀大全》。其中,山鹿素行詮釋《大學》最為用功。他采用古本《大學》,對古本《大學》是否需要改正這一問題持謹慎的態度。中山廣司認為他的這一態度標志著其尊重古典精神的誕生。然而,通過考察發現,此態度不過是他批判宋明理學的手段而已。山鹿素行之所以選擇古本《大學》,并非因為有所謂尊重古典的精神,而是出于要避免宋明諸儒“實學之弊”的考慮,以及古本《大學》本身可以滿足他詮釋“古道”的需求。
[關鍵詞] 山鹿素行;《四書句讀大全》;古本《大學》;實學之弊;古道融通
[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674-6201(2018)03-0029-06
自近代伊始,山鹿素行(1621—1685)幾乎一直是日本思想史上討論的重要人物。二戰結束以后,山鹿素行的古學思想成為學界關注的中心。其古學思想可分為“中華圣學”和“日本圣學”兩個階段。前一階段以批判宋明儒學為主,包含兩個主戰場:一是以明修《性理大全》為底本批判宋明理學,著述《山鹿語類》;一是詮釋“四書”,即《四書句讀大全》。①“四書”中,山鹿素行將《大學》作為孔子之道的載體和圣學的最高價值仲裁,詮釋最為用功。迄今為止,學術界針對鹿素行的《大學》詮釋,已經取得了不少研究成果。這些研究,多是從思想的角度對其詮釋內容的分析。②
山鹿素行在詮釋《大學》時,是依據朱熹定本,還是采取《大學》古本,抑或再造“改本”,無疑是他首先要決定的重要問題。中山廣司是唯一就山鹿素行選擇古本《大學》給出“答案”的學者。③但是,中山廣司的觀點過于主觀,并不符合事實。如果將此問題放在“四書”詮釋史領域,并結合山鹿素行古學思想進行歷史考察的話,事實不言自明,無需過多考究。之所以討論此問題,是因為通過中山廣司的案例或可觸發對山鹿素行古學研究所存在問題的思考或反省。即,要想對山鹿素行古學思想進行徹底、客觀的考察或評價,除了對研究文獻內容本身須有深入的理解外,還應前后貫通,對山鹿素行思想史具有清楚的把握,而這都要求研究者應具備對以朱子學為代表的宋明儒學的深層次把握。
一、山鹿素行與《大學》改本知識
《大學》篇原出小戴《禮記》,現存最早版本出自唐孔穎達《禮記正義》。漢唐時代,除韓愈拈出《大學》中“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一段進行闡發,來抗擊佛老外,少有學者重視《大學》。兩宋時期,疑經改經風潮興起,《大學》開始作為獨立文本受到關注。宋初司馬光著《大學廣義》一卷,被清人朱彝尊盛贊為“取《大學》于《戴記》,講說而專行之,實在溫公始。”朱彝尊:《經義考》,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813頁。程頤、程顥二兄弟推崇《大學》,稱其為“圣人之書”“入德之門”。朱熹又撰《大學章句》,與《中庸章句》《論語集注》《孟子集注》合稱《四書章句集注》。自元代起,朱注“四書”成為官方指定的科舉考試教材,并一直沿襲到清代。《大學》一篇,不管是在中國儒學史上,還是在東亞儒學史上,都是儒家最重要的經典之一。
《大學》篇首提供了一個實踐綱領,不過本身之義理方向卻不明顯。因此,在疑經改經風潮的影響下,程氏兄弟就懷疑《大學》有“錯簡”,并分別據自己理解著述了《明道先生改正大學》和《伊川先生改正大學》,這是改本《大學》之開端。朱熹在繼承二程《大學》認識的基礎上,又批評二程對《大學》的改動存在不當之處。他明確提出《大學》存在“三綱八目”,并以此為基礎,認為原本《大學》版本存在錯簡和闕文,故重訂《大學》,調整文序并作“格物補傳”,即《大學章句》本。朱子學成為官學后,《大學章句》成為通行之書。不過,很多學者也根據自己對《大學》的體認改本《大學》。明中期,批判朱子學的王陽明重提原本即古本《大學》,古本《大學》重新獲得重視。大約與王陽明同時代,豐坊又偽造石經本《大學》,也收獲了不少信徒。晚明時期,除主要流行的朱熹《大學》定本、古本《大學》以及石經本外,還有董槐改本,蔡清改本等等,數量極多。自有《大學》改本以來,《大學》“定本”之爭就沒有結束過。清代張履詳、張伯行、胡渭、惠士奇等,民國寥平、唐君毅、王大千等,均有獨立之《大學》改本。詳情可參見:李紀詳:《兩宋以來大學改本之研究》,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8年。
山鹿素行生活的江戶前期,正值明清鼎革,東亞局勢進入風云詭譎的時代。此時,處于草創期的德川幕府為鞏固統治積極提倡儒學,引進了大量的明末儒學書籍。隨著對這些明末儒書的大量閱讀和思考,山鹿素行一方面認識到儒學對于現實社會的巨大功用,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思考尊奉朱子學的明朝迅速被清朝取代的原因。最終,山鹿素行把此原因歸咎于朱子學對圣人之學的誤讀,進而提出了革新宋明理學之弊以回歸圣人之學的古學主張。在《山鹿語類》中對理學諸主要概念一一批判后,山鹿素行又注釋“四書”,從經典詮釋的角度進一步分析朱子學等“起毫厘之差,以至于千里之謬”的病因。山鹿素行詮釋“四書”旨在批判宋明理學,因而勢必要對宋明學界的“四書”注釋情況有所了解。當然,山鹿素行并不可能對各類注釋書逐一閱讀,其取徑乃是當時流傳至日本的類似“大全”性質的“四書”注釋集成性著作。
山鹿素行在學習朱子學時期,除了通過程朱理學集大成性著作《四書大全》理解“四書”外,還閱讀了其他明代“四書”注釋書。在這一時期的代表作《修教要錄》中,有他為理解朱熹《大學》定本“經一章”而進行的摘錄和解讀。其摘錄文本除《四書大全》外,還包括以批判王陽明《傳習錄》為中心的《求是編》(明代馮柯著,1523-1601),以及《四書知新日錄》《四書知新日錄》為明代鄭維岳所著,是流日逸亡書的一種。近期,國內已有出版(“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第4輯卷10、11,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2013年)。日本關注此書的有:鍋島亜朱華:《明末「四書」注釈書日本伝來後の受容と影響:「四書知新日録」を中心に》,《日本漢文學研究の世界的拠點の構築(11) 》2016年第3期;吉田公平:《日本における陽明學》,東京:ぺりかん社,1999年,第119—120頁。國內尚無這方面的研究成果。不過,吉田氏著作中有關《四書知新日錄》的文章已被譯成漢文(可見于:吳震、吾妻重二編:《思想與文獻 日本學者宋明儒學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13—326頁)。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山鹿素行的《大學》詮釋亦可能參照了其“修學時代”儒學之師林羅山的《大學》解釋。林羅山把宋明儒學者關于《大學》解釋的主要問題分為“大學題號異說”“大學本異同”“致知格物異說”三節,進行了總結(林羅山:《大學諺解》巻1,共3巻。參見日本國立公文書館網站:https://www.digital.archives.go.jp)。中的《大學》解釋部分。山鹿素行詮釋《大學》時,參考的主要是《四書知新目錄》中的《大學》解釋部分。他說:“或問:《大學》一書更正之說。曰:《大學》《中庸》二篇,舊雜于《戴記》之中,傳習者少。二程先生,始表章之。及朱文公,復為章句,以詔來者……明王陽明非之,而取《大學》古本,為傍注,作序……近時顧叔時因前輩諸本,全訂格物致知之傳,首以物有本末十六字,次自天下以至于庶人,至此謂知之至也五十字。次子曰,聽頌吾猶人也三十字之右以釋致知格物……蔡虛齋則提物有本末一條于知止一條之上……又鄭端簡《古言》內,載《大學》石經本,以物有本末,接致知格物之下。”山鹿素行全集刊行會編:《四書句読大全》(巻1),東京:國書刊行會,1921年,第47頁。山鹿素行對宋明儒學界關于《大學》改本的問題,了解頗為詳細。
山鹿素行還說:“凡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之舊本也,其傳來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既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有易簡而可入。其本無脫誤可議。章次如有失其序,亦無所按據。如何遂而補輯之?故悉從其舊而已。”山鹿素行全集刊行會編:《四書句読大全》(巻1),東京:國書刊行會,1921年, 読大學法,第3頁。王陽明在《答羅整庵少宰書》中說:“《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之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輯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既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入。”謝延杰輯刊:《王陽明全集》(上),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第71頁。對比兩段文獻,可以明顯發現山鹿素行對王陽明古本《大學》認識的借鑒。寺島莊二所作山鹿素行略年譜,于山鹿素行46歲條,即《四書句讀大全》完成當年,有山鹿素行閱讀《傳習錄》的記錄。佐佐木杜太郎和中山廣司所作山鹿素行年譜,或參考寺島莊二,均于山鹿素行46歲條,有山鹿素行閱讀《傳習錄》的記載。詳情可參見:寺島荘二:《武教に生きた山鹿素行》,東京:三省堂,1943年,第293頁;佐佐木杜太郎:《山鹿素行》,東京:株式會社明徳出版社,1978年,第235—236頁;中山広司:《山鹿素行の研究》,京都:神道史學會,1988年,第338頁。權威的山鹿素行自筆漢文年譜文獻收錄于:國民精神文化研究所編:《山鹿素行集》(巻7),東京:目黒書店,1941年。后被譯為日文,收錄于: 広瀬豊編:《山鹿素行全集 思想篇》(巻15),東京:巖波書店,1942年。通過考察山鹿素行權威年譜文獻,山鹿素行46歲條中并無閱讀《傳習錄》的記載,甚至在整個山鹿素行年譜中也未見記載。為此,三者所述“證據”何在,尚不得而知。因此,筆者對山鹿素行在著述《四書句讀大全》時是否一定讀過《傳習錄》持懷疑態度。正文所引王陽明所述,山鹿素行究竟從何書得之,且待以后探討。雖然不能說山鹿素行選擇《大學》古本就是因為受到王陽明的影響,但在某種程度也不能說完全沒有來自王陽明的啟發。關于《大學》改本問題,山鹿素行是贊同王陽明的認識的,即“在要求文義的通順以及思想的一貫性的前提下,可對原文作出改動,但是仍然要有充分的證據時才能如此(如其版本異文、前后文的對應等),否則以保存原貌為最好的做法。”凌超煌:《王陽明提倡古本〈大學〉:在經學史上的意義》,《興大中文研究生論文集》(3),1988年,第41頁。
二、不改錯簡——中山廣司“尊重古典精神”解
不過,在對古本《大學》的認識上,山鹿素行又與王陽明略有不同。與王陽明將古本《大學》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不同,山鹿素行贊同朱熹,亦視《大學》包含經、傳兩個部分。他在注釋古本《大學》時,堅信“大學之道……國治而天下平”為經章,并將此后的部分為傳,分成十一章。具體而言,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此謂知之至也”為致知章;以“所謂誠其意者……故君子必誠其意”為誠意章;以“《詩》云:瞻彼淇澳……此以末世不忘也”為止于至善章;以“《康誥》曰:克明德……皆自明也”為明明德章;以“湯之《盤銘》曰……是故君子無所不用其極”為親民章;以“《詩》云:邦畿千里……與國人交,止于信”為知止章;“子曰:聽訟……此謂知本”為本末章;其下與朱熹所分相同,即正心修身章、修身齊家章、齊家治國章和治國平天下章。在文中,山鹿素行論述了古本《大學》錯簡的存在問題。
山鹿素行在誠意章文末,說:“或問:陽明古本大學序曰,‘大學之要,誠意而已矣。曰,王氏從古本,迄謂知之至也為經,經次有章,故單標誠意,以為大學之要也。愚謂,誠意非不大學之要,而以其要,非序此章于經文之下,是古本有錯簡,而至此也。因程朱說,則自明明德之傳,須次序來。然今以鄙見,遽更正古本,亦有皇畏。只從舊本,可覺以次序又如此也。”山鹿素行全集刊行會編:《四書句読大全》(巻1),第66頁。在這里,山鹿素行按照自己的理解,誤認為王陽明之古本《大學》亦分經傳,且其經的部分為“大學之道……此謂知之至也”,誠意章緊承經之部分,因此王陽明以誠意為《大學》之要。程朱以《大學》之傳的部分應包含“釋三綱、釋八目”,故須依照次序進行調整。結合山鹿素行此處言論,可以明白他雖然強行將“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此謂知之至也”命名為致知章,但本身并不自信,而是在劃定經部分基礎上的牽強附會而已。
可以說,雖然山鹿素行努力闡釋其所依據古本《大學》的完整性、合理性,但《大學》內容本身的“缺陷”決定此任務相當艱巨,幾乎難以完成。因此,山鹿素行在釋本末章后,說:“或曰:然乃陽明專從舊本,是乎?曰:舊本必無錯簡,亦太泥著。無衍文脫句,而章次之錯簡無疑……只漫不改正,闕疑以俟來哲。”山鹿素行全集刊行會編:《四書句読大全》(巻1),第93頁。對于古本《大學》,山鹿素行認為其并無衍文脫句,但肯定存在錯簡。在此,他采取了謹慎的態度。
遍覽中山廣司的研究成果,山鹿素行可謂是其學術研究的中心對象。圍繞山鹿素行,中山廣司發表了一系列的研究成果,也得到其他研究者的重視。關于山鹿素行選擇古本《大學》的問題,其論述可見于其論文《山鹿素行と大學》和專著《山鹿素行の研究》中。在論文中,中山廣司將山鹿素行顯示出的謹慎態度歸結為尊重古典的精神,并認為此精神為山鹿素行在后來著述《中朝事實》時重視《日本書紀》的重要原因,是他日本主義覺醒的一個契機。在著書中,中山廣司延續了這一認識,并進行了更詳細的討論。
中山廣司以山鹿素行古學的第二階段“日本圣學”為“日本復歸”階段。他以其所謂尊重古典的精神把《四書句讀大全》和《中朝事實》聯系起來,并據此認為《四書句讀大全》在山鹿素行古學二階段中處于承上啟下的地位。他說:“我認為,在古學唱道以降的山鹿素行之《大學》解中,絕不能忽視其尊重古典思想這一事實。正是這種尊重古典的精神,或許才是推動他重視和尊重《日本書紀》等我國古典,并成為他最終‘回歸日本 的要因之一。”中山広司:《山鹿素行の研究》,京都:神道史學會,1988年,第114頁。中山廣司在肯定山鹿素行重視《大學》的同時,直接以山鹿素行不改古本的態度為山鹿素行尊重古典的精神誕生的標志,但是并沒有解釋原因。在論述《中朝事實》時,他根據《中朝事實》中的神代皇統記事內容借鑒了《日本書紀》“神代卷”的部分,斷定這是山鹿素行尊重古典精神發展的表現。他進一步認為,作為日本自覺的“爆發體”的《中朝事實》形成的原因,除了實學主義外,更重要的是山鹿素行詮釋《大學》時“萌生”的尊重古典的精神。他認為,山鹿素行之實學主義源于其“非機上之學問”的兵學思想,對現實日本的重視使其產生古今、自他的差異認識,而尊重古典的精神又使他慎重對待歷史文獻,從而完成了山鹿素行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代表作《中朝事實》。中山広司:《山鹿素行の研究》,第137—140頁。
通讀《山鹿素行の研究》一書可以發現,中山廣司之焦點并不在探討山鹿素行為何選擇古本《大學》這一問題上。對于當時多從儒學或哲學角度出發的山鹿素行研究,他認為日本之學問研究雖然要因時而異,但必須要有所“不變”,即“日本”立場。中山広司:《山鹿素行の研究》,序,第3—4頁。因此,他將《中朝事實》作為代表山鹿素行回歸日本,即日本主義的代表作,認為其是山鹿素行著述的最高峰。即,中山廣司的探討重點并不在山鹿素行選擇古本《大學》的問題,而是在重視《中朝事實》并以其產生的要因之一為尊重古典精神的前提下的背景上溯。
中山廣司認為山鹿素行采用古本《大學》以及后來借鑒《日本書紀》,為山鹿素行尊重古典精神的體現,這一觀點是非常武斷甚至隨意的。《中朝事實》關于神代的記事確實借鑒了《日本書紀》的“神代卷”部分,但絕非因為尊重古典的精神。如果按照中山廣司的論斷,則其所謂“尊重古典”,乃是一種素樸、固陋、尚古、甚至帶有迷信色彩的旨趣。聯系到山鹿素行的古學內涵,其用力所在乃是追求古道并應用于現實,追求古道固然要借助古典,但這與其是否要尊重古典卻是兩個層面的問題。《中朝事實》僅僅借鑒《日本書紀》的神代記事內容,恰恰說明了這一部分實際上是他論述觀點的素材,是運用層面上的,體現不出尊重古典的精神。中山廣司對山鹿素行研究的貢獻,與其說是在學術思想的探討,倒不如說其對山鹿素行研究史的詳細梳理。毫無疑問,后者才更加值得重視。
拋開《中朝事實》借鑒《日本書紀》的問題,山鹿素行選擇古本《大學》是否是出于尊重古典的精神呢?中山廣司沒有把這一問題放在《大學》詮釋史中進行考察,而僅僅以山鹿素行顯露出的尊重古本的態度,便歸結為其尊重古典精神的誕生,無疑也非常草率。要想弄清楚山鹿素行選擇古本《大學》是否為尊重古典精神,抑或其他原因,必須將此問題放在《大學》詮釋史中,并結合山鹿素行之古學實質進行考察。
三、無礙“古道”:經典乃載道之器
理學者又被稱為道學者。宋明理學與漢唐儒學一個最大的不同,就是從原來的以解讀經典為中心轉向以尋道為中心,其解經方式也從訓詁學走向義理學。“四書”由于存在大量“五經”缺少的能夠對抗佛老之學的、可堪引申的形而上學因素,因此才取代“五經”,成為宋明儒者關注的中心。如果從道與經典二者之間的關系地位來看,在宋明理學中,道無疑處于領屬地位,經典乃是載道之器。可以說,理學的產生,就是在疑經改經的風潮下興起、產生并最終成熟起來的。極端而言,理學自產生起,就無所謂尊重古典的精神。《大學》改本的一再出現,就是其中的一個明證。
王陽明是首先提出尊重古本《大學》的學者。他認為古本《大學》本身就是一篇思想前后相貫的完整經典,朱熹分《大學》為經、傳兩部分是“舊本析而圣人之意亡”,補“格物致知傳”也屬多余,而是認為“格物、致知、誠意的工夫是一體的,其中又以誠意為關鍵……說明了誠意工夫,則格致工夫乃知全體工夫皆可明白,故不需對格致工夫加以說明。”凌超煌:《王陽明提倡古本〈大學〉:在經學史上的意義》,《興大中文研究生論文集》(3),1988年,第39頁。林慶彰說:“蓋陽明隨意欲恢復《大學》古本,無非要解決義理上之糾紛,而《大學》古本正是孔門正傳,恰可決斷義理之是非”。林慶彰:《明代經學研究論集》,臺灣: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第75頁。以“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的方式解釋《大學》的王陽明,其提倡古本《大學》的根本原因乃是其心學思想恰可與古本《大學》融通無礙,互相“印證”。其通過顯示出尊重和不改古本的謹慎態度,亦可加朱熹等以張狂恣意、篡改經典之罪,可謂“一石二鳥”。自然,王陽明擺出的謹慎姿態,也不是因為有尊重古典的精神。
山鹿素行從王陽明的古本《大學》認識那里獲得靈感,也依循古本《大學》。作為依然“在朱子學的地盤上與朱子進行斗爭”相良亨:《近世日本における儒教運動の系譜》,東京:理想社,1975年,第124頁。的古學者,山鹿素行之古學依然沒有脫離宋明理學的范疇。與宋明理學相比,其復古主張,實質上是要回歸更徹底的經世之學、實用之學,朱謙之:《日本之古學及陽明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27頁。并藉此達到“天下平”的狀態,充滿功利主義色彩。山鹿素行之所以最重視《大學》,就是因為《大學》內含其認可之“大學”之道。他說:“愚謂:六經之文字甚多,夫子之言語見經書者亦不少。而如大學,自明德論來,以格物致知為修道之極,以治平為效驗之極。修之于身,行之于家,用之于國,達之于天下。不繆不悖,無疑不惑,文字尤約,而放之彌六合。其始終本末,綱條無不盡,故昭如日月,經緯乎天地,貫徹乎古今。……六經皆大學之明證也。天下古今之學,天下古今之治,不出此一經。不由此則無善治,外此則為異端。學者之精力,在盡此一經。”山鹿素行全集刊行會編:《四書句読大全》(巻1),読大學法,第2頁。《大學》闡述實現“天下平”之大道,故其學問稱“大學”。山鹿素行古學思想之中心在尋找“大道”,其關注重點自然是《大學》中的內容,自然無需對《大學》這一載道之器雕琢加工。當然,他選擇古本《大學》也不是因為什么所謂的尊重古典的精神。
要想正確理解山鹿素行何以選擇古本《大學》,還須對山鹿素行之古學實質進行正確把握。對實學定義的不同,可以說是山鹿素行批判朱子學,提倡古學的根本原因。以《大學》之話語體系而言,其古道目標與宋明理學者所追求之目標雖然都是“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但對這一目標的實現方法的認識并不相同。宋明理學信任人的善性,強調依賴個人的主體意識及向上精神,構筑了“人性本善”、“人人可以成圣”以及“遍地圣人”的學問體系。而山鹿素行積極肯定人的欲望,并不認可宋明理學中預設的人性本善這一先天前提。因此,在方法論上,宋明理學強調自我修正,除“格物致知”等動的修養方法外,還創建了“居敬”、“涵養”、“靜坐”等靜的修養方法。而山鹿素行更認可后天之教,只信任動的現實實踐修養方法。因此,他在《圣教要錄》中,明確提出圣學為“唯日用之學”。山鹿素行在其晚年思想圓熟時期的著作《治平要錄》中,認為同樣提倡日用之學的程朱理學,因為“其所志其所糾”的“錯誤”,最終產生“實學之弊”,而脫離圣人之學。其實學之弊的第一點,就是“過議論弄學”。他說:“過議論云者,于經書立問難設不審,細評議是,于一字一句加深料簡,是詳者詳也,然多為口才不立實用也。古人云之謂鑿知……次至弄學云者,學問只通圣學之大理為本。過是,以學問讀書為癖、政事急務為次,好議論奔利口,至弄學喪志,豈是大人之學乎?”広瀬豊編:《山鹿素行全集 思想篇》(巻14),東京:巖波書店,1942年,第584頁。(原日文)以學為效驗之學的山鹿素行,其重視的是圣學之道在日用現實中的應驗,經典只是學習和體認圣人之道的工具。而宋明理學者對經典的“過度”引申和闡述,恰好陷入了“學問讀書之癖”,即過分注重經典解讀,從而淡化或忽略了圣學的實踐方面。從這里不難推測,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宋明諸儒對《大學》版本的種種猜測和改定,在山鹿素行看來無疑也是“過議論弄學”,是偏離圣學本旨的。因此,山鹿素行雖然也認為《大學》存在錯簡等問題,但仍然采取謹慎態度,是要避免陷入沒有結果的筆伐議論中。對于他來說,學者修改《大學》,無疑是不應該的。
當然,山鹿素行不改古本《大學》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認為學者通過古本《大學》已經可以很清楚地明白圣學的本旨,無需特意改正。換句話說,古本《大學》并不妨礙他對其古學思想進行闡釋。按照山鹿素行對《大學》的經傳劃分,其無疑也認可《大學》存在“三綱八目”這一圣學各目標和方法路徑的集合。如上所述,與朱熹等多數理學者不同,山鹿素行重新對《大學》“經一章”進行了劃分。他認為通過此“經一章”,已經完全可以明白大學的本旨,因此他強調“《大學》經一章,不可動一字,不容增減一字”山鹿素行全集刊行會編:《四書句読大全》(巻1),読大學法,第2頁。。關于“經一章”后面的傳文部分,朱熹在對《大學》進行分析之后,認為古本《大學》缺少“格物”傳,因此另作“格物補傳”。后儒一般也認為,《大學》應該也含有對“三綱八目”的解釋。山鹿素行對《大學》的經章劃分,可以說也遵從了這種觀點。山鹿素行將“自天子以至于庶人……此謂知之至也”命名為致知章,拒絕了朱熹的“格物補傳”。對于以“格物致知”為圣人之學最重要工夫的山鹿素行而言,勢必要依托古本《大學》圓滿解決“格物”問題。山鹿素行著眼于“致知在格物”中的“在”字,認為“格物是致知之解,而別無可論之。其字說甚分明,而不可用其解。欲明明德于天下以下,悉是格物也。圣人之教,一個亦無不以格物。能詳其字義,則文義自明。故以在格物終之”山鹿素行全集刊行會編:《四書句読大全》(巻1),第41頁。。至此,山鹿素行不僅不需要像朱熹那樣另作補傳,反而通過這一闡釋,使得其推崇的動的修養方法——“格物致知”獲得了總屬地位。在山鹿素行的詮釋之下,并不需要通過對古本《大學》改定或添加新內容也可以很好地表達其古學思想。
綜上所述,山鹿素行選擇古本《大學》,是屬于“四書”經典注釋中的問題,必須將其放在四書詮釋史中進行考察。中山廣司將山鹿素行在著述《中朝事實》借鑒《日本書紀》中的內容這一事實的原因歸結為其尊重古典的精神,并認為此精神產生的標志為山鹿素行選擇古本《大學》,是主觀而武斷的。以疑經改經為重要風氣的宋明理學,并不存在所謂尊重古典的精神。而且,江戶時期的多數儒學者在解釋《大學》時的重點亦在明道,采取的也多是“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的詮釋方法。如伊藤仁齋以《大學》非圣人之書,荻生徂徠以“乞言合語”解《大學》,在詮釋時都帶有濃厚的個人主觀意志,并沒有以糾正經典文本為中心。標榜古學,而實際依然是道學者的山鹿素行,其中心依然是在求“道”,并非是作為載道之器的經典本身。他之所以選擇古本《大學》,一是因為這與其實學觀點相違背,二是因為古本《大學》本身就可以與其古學觀點相融通,并不需要特意“改正”《大學》。
[責任編輯:馮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