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瀅
[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674-6201(2018)03-0113-07
150年前,隨著明治維新的展開,中日兩國在來自西方的“近代”和“文明”標準下漸行漸遠,而日本在甲午戰爭中的勝利更使兩國關系發生了逆轉,日本仿佛一夜之間“由中國文化的崇拜者和模仿者,轉而變成中國文化的質疑者、否定者乃至中國國家的打擊者”。①150年后的今天,當彼時的“近代”標準已不再構成中日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歷盡劫波的中日兩國卻并未重拾曾經有過的“文化認同”,中日間的摩擦和敵視似乎有增無減。這意味著,對于兩國關系的鉤沉,必須打破時間上的截然分斷和國際關系的學科分野,從前近代的東亞思想世界中尋找答案,董灝智的著作《“四書化”與“去四書化”:儒學經典在“近世”中日兩國的不同際遇》(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以下簡稱董著)則在這方面進行了有益的嘗試。
董著以《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在中日兩國的不同命運為中心,在思想史的視域下,分析了“語孟學庸”在中國的成書、發展、演變及其思想特色,以及它們從唐代中期到南宋時期的“四書化”歷程。隨后,作者將目光轉向江戶日本,白描了日本古學派的伊藤仁齋、荻生徂徠對“四書”經典結構的“去四書化”過程。為此,作者從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進行了比較研究,在時間維度上,一方面是中國視域內從先秦到宋元各時期儒學思想的比較,另一方面是日本儒者伊藤仁齋與荻生徂徠的比較;在空間維度上則展現了中日兩國在同一儒學范疇內的分歧。
錢穆曾言:“治宋學當何自始?曰:必始于唐,而昌黎韓氏為之率。何以治宋學必始于唐,而以昌黎韓氏為之率耶?曰:尋水者必窮其源,則水之所自來者無遁隱。韓氏論學雖疎,然其排釋老而返之儒,昌言師道,確立道統,則皆宋儒之所濫觴也。”②是故,韓愈的“道統論”常被視為“四書”經典結構的源頭,成為學界的共識。然而,宋儒為什么會選擇“語、孟、學、庸”融為一體而合稱為“四書”?宋儒是如何“舊瓶裝新酒”、“出新解于陳編”?關于這一問題,僅從宋儒的層面切入是遠遠不夠的,作者卻進一步“考鏡源流”,在論述“四書化”與“去四書化”之前先從源頭入手,對“語、孟、學、庸”在先秦至唐代的流布狀況做一番詳細的梳理。認為,《論語》雖未列入“經書”,但其影響力絕并不亞于“五經”。《大學》和《中庸》在漢代被收入《禮記》之中,成為《禮記》的篇章,并無特別之處。至于《孟子》卻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備受“冷落”,其影響力顯然弱于《論語》《禮記》。總體來看,在“四書”經典結構形成之前,漢唐儒者對四者的注解詳于訓詁章句、考證制度,即使魏晉儒者注解《論語》時吸收了玄學的部分思想,但并不以闡發思想為主。然而,從漢代開始,以經學為主的儒學,對字詞、名物、典章、制度等繁瑣的考證,逐漸導致其自身的僵化,而讖緯神學的滲入,又加速了其衰落的進程。唐初《五經正義》的頒布,雖結束了經學自魏晉以來的混亂、紛爭之局面,但其主旨基本沿襲了漢儒章句注疏的傳統,并沒有為經學注入思想上的“源頭活水”,時間一長自然亦走向僵化的命運。與此同時,外來佛教在中國的興起、發展以及逐漸的“中國化”,不只對中國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更對以經學為主的儒學產生了不小沖擊。與道教、佛教相比,漢唐儒學的理論體系不夠完備,尤其是“形而上”層面思想的缺陷日益明顯,導致其難以與思想深邃而邏輯縝密中國化佛教——“禪宗”相抗衡,而這一狀況在唐代中期尤為明顯。面對這一狀況,以韓愈、李翱為代表的唐代儒者,一方面從政治、經濟層面闡述佛教的危害,另一方面,則從學理上彌補儒學的不足之處。于是,一種不同于漢唐儒學而側重于闡發儒家經典義理為特征的“新儒學”開始在唐代中葉發軔,并被宋儒所承繼,中國的學術風氣為之一變。雖然國內學界對內藤湖南的“唐宋變革論”持有爭議,但唐宋時期以儒學為主的中國思想的轉型則是不爭的事實,而在這種思想大變革的背景下,不僅促使了理學的興起,更是加速了《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融為一體的進程。
這意味著,來自佛老之學的沖擊構成了唐宋之際儒學轉型的直接動因,韓愈“道統說”和李翱的“復性說”在為儒家建立“道統”和“形而上”理論的同時,也為《孟子》和《中庸》賦予了新的價值,開啟了“四書”經典結構的形成進程。北宋的周敦頤、二程和張載等人通過新解《中庸》,改訂《大學》以及《語》《孟》并稱,開辟了儒學經典的“理學化”路徑,為“四書”經典結構的最終形成埋下了伏筆。及至南宋,朱熹詮釋“四書”的完成和刊刻標志著“四書”經典結構的正式形成。經過這一過程,儒學在“形而上”層面較之先秦儒學有了極大發展,成功地應對了佛老之學的挑戰,與此同時,理學中“形而上”的哲學架構并未改變作為儒學主旨的“人倫日用之道”,誠如作者所說,“‘形而下的人倫之道才是朱子學的核心,‘形而上的太極、理氣之說皆是圍繞著人道而展開的,這也是朱子學仍屬儒學的重要原因”。董灝智:《日本學者伊藤仁齋“反朱子學”的理論缺失》,《哲學研究》2017年第4期。隨后,作者從日本古學派學者伊藤仁齋、荻生徂徠的思想演變歷程出發,勾勒出了江戶時期的“去四書化”進程。伊藤仁齋通過對“四書”的重新詮釋,解構了朱子學中的關鍵概念,斬斷了朱子學中“形而上”與“形而下”之間的連續性思維,將“四書”經典結構化約為“語孟”經典結構。荻生徂徠在此基礎上,以“道論”為理論旨歸,將“道”解釋為先王之道、圣人之道和安天下之道,認為“六經”才是“道”的載體,從而拆解了仁齋的“語孟”經典結構,并以“六經體系”取而代之。儒學經典在中日兩國的不同際遇凸顯了兩國思想界對于儒學經典的不同價值取向,朱子學試圖從“形而上”的哲學層面為現實世界中的“人倫之道”建立本體論依據,而江戶古學則力從“形而下”層面發展儒學中的“實理”與“實德”,兩國的“文化認同”在學術領域出現了斷裂,而“文化認同”的斷裂又與“政治認同”的齟齬相關聯,江戶日本在文化和政治上對中國的排拒心理為兩國近代的徹底“分道揚鑣”埋下了伏筆。
以往的研究更多采用“觀念史”研究方法,簡單地比較中日學者對四書中“單位概念”解讀的異同,董著則為讀者呈現了另一種圖景,這意味著,“四書”并不是一個不證自明的概念。不論是中國儒者對“四書”經典結構的建構,還是日本學者對“四書”的解構,背后都有著一定的頂層設計,而制約這一頂層設計的則是東亞儒者各自的思想背景及其所處的社會政治文化環境。如果用黃俊杰提出的“脈絡性轉向”理論為“四書”經典結構的解構做牽強注解,那么,日本儒者的“去四書化”過程正是一個“去脈絡化”和“再脈絡化”的過程。參見黃俊杰:《東亞文化交流中的儒家經典與理念:互動、轉化與融合》,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0年,第18—22頁。“去四書化”中的“去脈絡化”意味著剔除“四書”中的中國脈絡;而“再脈絡化”,不論是仁齋建立的“語孟”經典結構還是徂徠的“六經”經典結構,本質上都是給儒家經典建立日本脈絡。關鍵在于,日本儒者對儒家經典進行“脈絡性轉向”時,始終無法超越對本國“政治自我”的從屬,于是,無論是仁齋對“子欲居九夷”的新解,還是徂徠所謂的“夏商古道”,都清晰地顯示出日本對東亞既有“華夷秩序”的顛覆沖動和“自文化中心主義”傾向,這一傾向又被國學派的“日本文化優越論”所繼承,直到明治維新時,日本醞釀已久的“去中國化”夙愿終于在西方的助推下得以實現,但其思想和行動進路其實早已潛藏在古學派“去四書化”的思想暗流之中。
東亞視域是董著研究儒家經典的獨特站位。面對日本江戶和中國明清學者中均有體現的“反朱子學”思潮,以往的研究者或囿于“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的限制,強調本國思想家對他國的影響,或將這種相似性解釋為“不謀而合的平行現象”,否定了東亞各國儒學之間的內在聯系。董著則在“東亞”視域下動態地把握了東亞的“思想連鎖反應”,尤其在談到促成伊藤仁齋轉向古學的動因時,作者通過對中日史料的考索爬梳,鉤沉出朱舜水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解決了長期以來困擾中日學界的一樁學術公案。董著借用日本學者山室信一在《作為思想課題的亞洲》一書中提出的“基軸”“連鎖”和“投企”三個視角審視東亞史中的思想課題,以中國思想為東亞思想的“基軸”,以中國思想在東亞世界的傳播、發展為“連鎖”,以他們之間的互相影響為“投企”,正是在這樣的視野和方法之下,董著既不忽視朱舜水對伊藤仁齋的影響,亦不諱言荻生徂徠的學說向清代考據學的“回流”,以更客觀的觀察視角克服了思想史研究中的“自民族中心主義”。誠如臺灣學者所說,“作為‘文化綜合體的‘東亞”并不是一個靜態的、一成不變的地理學范圍,所謂‘東亞其實是存在于中、日、韓、越各國的交流互動之中,而不是抽離于各國之上的抽象概念”。黃俊杰:《東亞儒家仁學史論》,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7年,第33頁。也就是說,東亞視域下的思想史研究,是把東亞當作一種“方法”而非“實體”。兩者的區別在于,作為實體的“東亞”必然會有“中心”與“邊陲”之分,它默認“實體東亞”的中心地區擁有高于周邊地區的文化、經濟、政治水準,于是人們不禁要聯想到時常引發周邊國家自卑情緒的“華夷秩序”或是曾給東亞諸國帶去苦痛回憶的“大東亞共榮圈”,在平等原則成為國際關系基本準則的今天,仍將“東亞”作為“實體”進行研究,顯然不是可行之策。作為方法的“東亞”則與之不同,它將該范圍內的各個地區作為各自具有特殊性的“文化主體”,從而凸顯出東亞文明的多元多樣性。從這一意義上說,董著跳出了民族主義的框架,動態而立體地把握了發源于中國的儒學經典發展到東亞諸國后形成的“一花五葉”之狀況,凸顯了在更為博大的“文化心胸”之下探討東亞儒學之“共性”與“殊性”的重要意義。
總之,在董著高屋建瓴的理論站位和扎實綿密的文獻梳理之下,一條前近代東亞“文化認同”裂痕產生和延伸的軌跡,已被清晰地勾勒出來。如果說,“現當代東亞國際關系的橫向失和在相當程度上根植于縱向的歷史糾葛”,韓東育:《從“脫儒”到“脫亞”——日本近世以來“去中心化”之思想過程》,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09年,自序,ⅹ。而前近代中日兩國的相互揖別又庶幾導源于兩國在文化上的漸行漸遠,那么,董著在其前近代與近現代一體觀瞻、思想史與政治史兩相觀照的視野之下展現給讀者的東亞文明互動實態,無疑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值得學界深思。
[責任編輯:郭丹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