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國強
[內容摘要] 西方社會的錢幣化最早見于古希臘。至羅馬帝國時期,錢幣化伴隨著羅馬帝國的城鎮化與農業商業化出現,但更多是為滿足經濟領域和軍事活動的需求。作為經濟錢幣化的直接體現,稅收是應對各類社會需求的支付媒介和保障。羅馬帝國稅收的錢幣化水平是西方經濟史領域的爭議問題,本文擬對該議題進行詳細論證,在此基礎上嘗試厘清稅收錢幣化對羅馬帝國命運的影響。
[關鍵詞] 羅馬帝國;行省稅收;錢幣化;金融危機
[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674-6201(2018)03-0101-07
自貨幣產生以來,經濟體系便從純粹的實體經濟運行,逐步演變為實體經濟和貨幣經濟的交融運行,這個過程被經濟學家們稱為“貨幣化”。①考慮到古代社會的經濟貿易水平與歷史學研究中的慣例,似乎“錢幣化”是更恰當的稱謂。以希臘—羅馬為代表的地中海西方錢幣體系與以中國為代表的黃河、長江東方錢幣體系是公認的世界錢幣文化源頭。早在公元前7世紀,②小亞地區的呂底亞即已開始鑄造固定總量、標明價值的金銀合金鑄幣,是為西方貨幣史貴金屬鑄幣的發端;日后,羅馬財稅得以充分利用錢幣相關功能,其淵源亦在于此。
錢幣產生于歷史之中,也從另一方面佐證歷史。根據古希臘錢幣的形制和當時經濟活動的特點,可將其錢幣化成因概括為兩點:一是城邦有金屬鑄幣的政治和精神需求,錢幣是塑造民族精神和凝聚力的重要載體;二是希臘各城邦之間以及它們與外界的貿易活動需要標準幣作為媒介,為貿易活動提供便利。然而,錢幣是羅馬發展成地中海世界統一的多民族帝國的最有效財政媒介,更是羅馬帝國維系國家安全和實施統治的重要工具,③其作用無可替代。從錢幣化動因方面講,兩者是存在區別的。
迄今所知,稅收的錢幣化最早見于托勒密時期埃及構建的古代稅收體系雛形。托勒密一世發行統一錢幣,逐漸擴大錢幣稅的征收范圍,形成實物稅與錢幣稅共存的稅收形式。④羅馬時期的行省稅收制度與土地分類管理辦法在很大程度上沿用了托勒密的慣例和辦法。⑤1938年,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謝爾曼·華萊士教授(S. L. Wallace)出版有關羅馬帝國行省稅收的第一部綜合性專論,在編輯、整理和分析文本文獻的基礎上,首次將行省稅收形式歸為實物稅與錢幣稅兩類。⑥之后有關羅馬帝國行省稅收的研究更多關注的是稅收術語的解讀、Sven Günther, “Taxation in the GrecoRoman World: The Roman Principate,” Oxford Handbooks Online Scholarly Research Reviews, April 2016.區域性或階段性的行省稅收F. E. Udoh, To Caesar What Is Caesars, Plantation: Brown University Press, 2005.以及稅收與農業生產和貿易之間的關聯。 如R. S. Bagnall, “Agricultural Productivity and Taxation in Late Roman Egypt,” 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Vol.115,1985, p.292.;Peter van Minnen, “Agriculture and the TaxesandTrade Model in Roman Egypt,” Zeitschrift für Papyrologie und Epigraphik, Bd.133,2000, pp.205220.在有關羅馬帝國行省稅收形式的研究中,學界一度流行的觀點是,及至元首統治時期,國家稅收已完成從實物向錢幣形式的轉變。 引自Richard DuncanJones, Structure and Scale in the Roman Econom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187.古代埃及稅賦體系的研究中,也有觀點認為至羅馬統治埃及時期,賦稅才開始全面錢幣化。 郭丹彤:《論古代埃及的稅賦體系》,《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3期。實際上,學界對羅馬行省賦稅體系的認識仍不充分,許多細節仍待進一步考證。毋庸置疑,適度的稅收錢幣化便于國庫的管理,方便運輸和貿易活動,有利于羅馬帝國實施政治統治和開展軍事活動。或許羅馬帝國的統治者無論如何也不曾預見到,錢幣化會成為覆滅帝國命運的最終推手。
一、羅馬錢幣化的動因
希臘錢幣化的地區局限性使那里的錢幣在本質上為城邦錢幣,而真正意義上的國家錢幣是羅馬人造就的,因為錢幣是羅馬發展成地中海世界統一的多民族帝國的財政媒介,更是羅馬帝國維系國家安全和實施統治的重要工具。
公元前400年的罰金以“亞斯”為單位計, 英文作“as”,見Lucilius, The Twelve Tables, trans. by E.H. Warmingt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London: Heinemann, 1967, p.8;3;4.由此可斷,羅馬人在十二銅表法時代便已擁有某種形式的錢幣。青銅幣與青銅棒首次出現在歷史舞臺的時間約為公元前4世紀末前3世紀初。 早期拉丁語文獻中的青銅棒作“aes signatum”。至第二次布匿戰爭結束,羅馬銀幣的數量穩步增長,錢幣化趨勢與錢幣生產之間無疑存在必然關聯。公元前214年,羅馬推行錢幣改革并創造出一套全新的錢幣系統,德納里烏斯取代坎帕尼亞錢幣系統中的10德拉克馬銀幣。公元前168年,第三次馬其頓戰爭的收入使羅馬人大發橫財,他們獲得巨額戰爭賠款、戰利品和西班牙銀礦收入; H. H. Scullard, A History of the Roman World, 753 to 146 B. C., New York: Routledge, 1980, p.356.西塞羅清晰地記述道,第三次馬其頓戰爭勝利引入的巨額財富使羅馬人免交直接稅。西塞羅:《論義務》,王煥生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23頁。毫無疑問,行省稅收是羅馬帝國財政收入的最主要來源。據弗蘭克估算,公元前150年至前90年,行省稅收與各類間接稅收入約占羅馬國庫總收入的90%。 Frank Tenney, An Economic Survey of Ancient Rome, Vol.I, Rome and Italy of the Republic, Baltimore: Johns Hopkins Press, 1933, p.141.海外征服帶來的經濟利益進一步鞏固并加速了羅馬的錢幣化進程。從根本上講,將新型銀幣納為羅馬的主要錢幣形式是為滿足國家新收支形勢的需要——一方面為貢稅、戰爭賠款及掠食行動帶來的經濟收入,另一方面是戰爭及帝國擴張活動(發放酬勞、建筑工事、扶持屬邦等)造成的經濟消耗。 M. Crawford, “Money and exchange in the Roman World,” JRS, Vol.60,1970,p.42.
軍事需求是最早、最重要的錢幣化動因。由于在支付軍餉、修筑工事與維護基礎設施領域的現金需求,羅馬政府對鑄幣媒介的依賴性逐漸凸顯,而且羅馬軍營內部也不斷進行著錢幣交易。有觀點認為邊疆行省的駐軍加速了那些地區的錢幣化進程,因為駐軍能夠真正促進城鎮的發展;士兵與退伍老兵不僅需要在當地消費,而且進行不同于當地傳統的商業活動,他們引入經濟作物并在城鎮集市進行交易,在先前極少使用錢幣的地區傳播現金交易的方式。 Walter Scheidel & Sitta von Reden, eds., The Ancient Economy,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2, p.268.不列顛行省發現大量羅馬錢幣,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當地錢幣化程度可能相對較高;然而,對這類皇帝需要派駐大量軍隊的海外行省而言,與錢幣相關聯的最重要功能是向國庫支付稅款。為了維持國家的軍費開支以及帝國的安全與穩定,需要大量銀塊造幣用作士兵的軍餉,行省稅收則是帝國政府試圖實現這種微妙的財政收支平衡的主要機制。 Christopher Howgego, “The Supply and Use of Money in the Roman World 200 B.C.300 A.D.,”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82,1992, p.156.
城鎮化是錢幣化發展的又一動因。羅馬治下的大小城鎮中均居住著羅馬化的社會精英;他們發掘利用各種社會公共資源,不斷擴展貿易網與城鎮網絡。社會精英階層在更加關注公共支出的同時,也在極力推動將剩余農產品轉化為錢幣形式的現金。 Sitta von Reden, Money in Ptolemaic Egyp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p.131.公元前1世紀開始出現商業化的畜牧養殖,在之后的兩個世紀里不斷增多。莊園主將部分土地以短租的形式賃給佃戶,錢幣形式的租金促進了大小農戶間的現金交易。由于羅馬發展的需要與意大利所處的內陸位置,地產經濟在意大利與坎帕尼亞最為盛行。 P.A. Brunt, Remarks on the Imperial Fiscus, from Roman Imperial Them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269.隨著意大利本土農業模式與經濟形式在帝國范圍內的快速傳播,地產經濟一度發展至阿非利加、高盧與埃及等行省。這種經濟形式成為貫穿此后羅馬文明的重要元素,伴隨著羅馬文明從共和走向帝國。
羅馬錢幣化進程并非由簡單的經濟發展或錢幣量累積觸發的,但這些因素卻可以反映社會經濟的錢幣化趨勢與需求。駐軍、老兵安置與薪酬發放,城鎮化所帶來的新型社會經濟理念,農產品商業化以及莊園地產經濟在帝國范圍內的不斷發展,借助多種社會因素的合力,羅馬經濟最終被推向錢幣化, F. de Callatay, “Calculating Ancient Coin Production: What We May Hope,” Numismatic Chronicle, Vol.155,1995, p.293.帝國對錢幣的需求勢必導致財政稅收在一定程度上的錢幣化。
二、羅馬帝國稅收的錢幣化水平
(一)實物稅與錢幣稅
隨著奧古斯都引入普查制度,行省稅收在一定程度上呈現出系統化趨勢。當時帝國征收人頭稅,這使普查制度成為必然。現存證據主要集中在皇帝的行省,普查對象包括土地、財產及人口;除高盧外,其他行省的資料均極少涉及財產和人口普查。盡管當時人頭稅通過錢幣形式征收,但并不能說明行省土地同樣以錢幣形式征稅。然而,普查目標涉及土地與財產,這或許表明當時財產稅是按比例征收的,而非定額稅。在關于羅馬稅收體系的史料中,直接源于實踐的是2世紀土地測量員希吉努斯(Hyginus) 拉丁著作家,生活于公元2世紀的西班牙行省,現有兩部著作歸于其名:《希吉努斯寓言集》(Fabulae)與《希吉努斯宇宙論》(Astronomica),有觀點認為諸多內容是誤歸其名下的。盡管寫作風格粗糙且有語言錯誤,但著作中有相當數量的神話故事與羅馬土地測量記錄,為后世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史料。的記錄。他將土地分為免稅地(ager immunis)與繳稅地(ager vectigalis)并簡述了評估土地稅的方法:
有些行省支付所收獲的部分糧食作為稅賦,有的(行省)五分之一,有的七分之一,另有其他(行省)根據土地耕種面積繳納錢幣(代之)。不同(類別)的土地以定值作價,如在潘諾尼亞,土地類別包括:一等、二等可耕地、草地、一等、二等林地、果園與牧場。根據不同的土地類型與產量,以尤格(iugerum)為單位對土地征稅。為避免(因)不誠實上報(導致的低估面積),土地面積計算需經仔細丈量。因為在弗里吉亞與整個亞細亞,經常出現類似潘諾尼亞發生的因土地面積問題而起的爭端。Ghislaine Viré Stutgardiae, Hygini De astronomia, Lipsiae: Teubner, 1992, 205L.
盡管記錄中并未標明所涉及的土地類型,但幾乎囊括了帝國治下所有行省的稅收,并未簡單局限于羅馬。根據希吉努斯的描述大體可推斷,一些行省繳納實物稅,另外一些繳納錢幣。記錄內容為奧古斯都統治結束很長時間之后的稅收情況,但仍以實物稅收為主,所記稅率分別為20%與14%;有些行省擁有系統的稅收管理辦法:稅收與耕種面積掛鉤,而非作物收割量;稅率則根據土地等級與類型而異。希吉努斯似乎也暗示潘諾尼亞征收錢幣稅,弗里吉亞則顯然不同。
皇帝治下的埃及主要繳納實物形式的稅賦,每奧洛拉耕地繳納一阿塔巴糧食,抑或根據耕地的質量調整稅額;葡萄園與果園以錢幣征稅。 S. L. Wallace, Taxation in Roman Egypt,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38, p.56.羅馬人在西西里征收什一糧食稅,該項任務由專門的官員負責。根據西塞羅的記述,共和國后期西西里行省的稅收形式為小麥。Cicero, Verrines, trans. by T. N. Mitchell, Warminster: Aris & Phillips, 1986,p.2;3;12. 或許是基于羅斯托夫采夫“公職人員領取薪金的城市以錢幣形式付稅”的觀點, M. I. Rostovtzeff,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Roman Empir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7, p.208.有學者認為至元首統治時期,西西里的稅收形式轉變為錢幣,布朗特(P.A. Brunt)對此提出合理的質疑。 P.A. Brunt, “Review Article: The Revenues of Rome,”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71,1981, p.165.圖拉真時期的銘文資料顯示西西里行省征收糧食形式的賦稅。Hermannus Dessau, Inscriptiones Latinae Selectae (ILS), Zürich: Weidmann, 1997, p.7135.據此判斷,該時期的稅收形式與政策未出現大的變化。斯特拉波稱,在奧古斯都或提比略治下,西西里將所產全部水果運送至羅馬。Strabo,Geography, trans. by Horace Leonard Jone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6;27.2世紀,在埃里烏斯·阿里斯提德所列向羅馬供給糧食的行省清單中,埃及與阿非利加之間即是西西里。Aelius Aristides, Orations, trans. by Michael Trapp,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12. 撒丁島也繳納什一稅,但由于那里的一個共同體公然反對愷撒,導致其稅率增加至12.5%。JuliusCaesar, African War, trans. by A. G. Wa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5, p.98.自公元前2世紀成為羅馬行省后,亞細亞繳納什一稅或相同比例的糧食。Appian, The Civil Wars, ed. L. Mendelssohn, Leipzig: Teubner, 1879, p.5;4;17. 昔蘭尼在共和國后期繳納羅盤草;本都一處名為薩諾魯姆(Sannorum)的部族將蜂蠟作為貢稅上繳;色雷斯行省各城在塞普提米烏斯·塞維魯治下繳納糧食稅; 2世紀伊始,本都—卑斯尼亞的尼科米底亞繳納什一稅,即10%的實物稅;Pliny, Natural History, trans. by W. H. S. Jones,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1, p.21;77. 因條件所限,弗里希人進貢獸皮,這與繳納糧食或錢幣形式的賦稅形成鮮明對比;巴瓦提人則以服兵役的形式代替繳稅。Tacitus, Histories, trans. by Clifford H. Moore, John Jacks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1, p.5;25. 盡管政府需要錢幣稅收支撐軍費,但一些相對富足的人口大省均繳納大量的實物稅,其中包括埃及、阿非利加、西西里與亞細亞。一部分稅糧供給平民生計,另一部分服務軍需。
鑒于糧食運輸的實際困難、糧荒與糧食商業化等多重因素,羅馬政府或許傾向于將實物稅收轉化為錢幣稅收。 西塞羅稱行省總督可根據自己的意愿處置稅糧,甚至賺取利潤,見Cicero, Verrines, 2. 2. 217。如果這種可能性是真實的,則很容易理解羅馬政府為何征收大量的實物稅。然而,糧食主產區的錢幣化程度顯然不會太高,考慮到各地區糧食和錢幣流通的靈活性差異,以及各地區商品糧折現能力的差異,通過征收實物稅并在錢幣化程度較高的地區將部分實物轉化為錢幣,羅馬政府便可以克服因地區差異而造成的不利局面,此舉確保在不加劇地區差異的情況下實現稅收目的。盡管此處似乎無須探討古代政府經濟行為的理性化程度,但是稅糧的數量過于龐大,除去平民消費的部分,其余所有稅糧均流向軍隊顯然不切實際。因此,部分實物稅收轉化為錢幣稅收的推論理應成立。
據西塞羅記述,公元前1世紀70年代,西班牙與阿非利加大部支付固定數額的錢幣稅,西西里則根據收成支付谷物稅,錢幣稅的拉丁文作“certum stipendium”,見Cicero, Verrines, 2. 2. 12。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元首統治時期。在古代世界,西班牙以豐富的稀有金屬資源聞名,那里很早便開始征收錢幣形式的賦稅。梅特魯斯從斯特雷波稱之為“有錢人”的凱爾特—伊比利亞人那里收得1400萬HS的錢幣稅。HS為羅馬貨幣單位“sesterce”的縮寫形式,1塔蘭特約等于23529HS,見Strabo, Geography, 3. 2. 8.愷撒亦證實梅特魯斯在西班牙征收的賦稅為錢幣。在克勞狄皇帝治下,巴埃提卡繳納谷物稅,供給毛里塔尼亞的羅馬軍隊。Strabo,Geography, 3. 4. 13.阿庇安記述敘利亞與西里西亞的賦稅僅為通常所估計的1%。賦稅以“phoros”一詞表述,1%為“timema”;見Appian, Roman History, Vol. II. ed. & trans. by Brian McGing,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2, Syria 50.這一記述掩飾了龐培對猶太人征收的沉重人頭稅,目前無法確定1%的具體所指,但可能是錢幣稅。
6世紀,蘇爾皮基烏斯·奎里努斯(p.Sulpicius Quirinus)對敘利亞和猶地亞進行普查,要求居民以錢幣估價形式申報財產總額并作為征稅依據。相比于實物形式的稅賦,羅馬的新型錢幣課稅或許更加繁重,這導致普查活動結束后10年,敘利亞與猶地亞行省迫于重負向羅馬申請削減稅賦。Tacitus, Annals, trans. by Clifford H. Moore, John Jacks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1, 2. 42. 羅馬治下的麥塞納(Messene)曾征收8奧伯爾的稅,Walter Kolbe,Inscriptiones Graecae (IG), Inscriptiones Laconiae et Messeniae, Berlin: W. de Gruyter, 1966, V. 1, 1433. 但征收的具體時間和背景目前尚不清楚,可能是臨時征收的特殊課稅。
(二)混合稅賦
毛里塔尼亞在卡拉卡拉治下繳納糧食和錢幣兩種形式的賦稅。鑒于一些行省無力繳納足額賦稅,卡拉卡拉決定做出讓步。他在書信中提及的賦稅繳納方式為“糧食或錢幣均可”,拉丁文作“annuas pensitationes sive in frumento seu in pecunia”,轉引自Richard Duncan-Jones, Structure and Scale in the Roman Economy, p.191.這可能是指有些稅賦如土地稅以糧食形式繳納,但其他稅賦如買賣奴隸稅則以錢幣形式繳納。此種靈活的繳稅方式還見于密特里達提一些地區,它們后來相繼歸入羅馬版圖,包括切爾索內斯與辛迪斯(Sindice)周圍地區,史料記載他們向羅馬繳納18萬莫迪姆妮 “medimni”約等于6“modii”,羅馬測量干物的干量。1“modii”相當于現代的2加侖。的糧食以及200塔蘭特銀幣。Strabo,Geography, 7. 4. 6.埃及也可以錢幣形式繳納部分土地稅。
據狄奧·卡西烏斯記載,愷撒于公元前46年在亞細亞征收錢幣形式的賦稅(eklogē chrēmatōn),遂取消包稅制,用混合稅制代替之前的稅收方式。Dio Cassius, Roman History, trans. by Earnest Cary, Herbert B. Foster,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6, 42. 6. 3.普魯塔克稱愷撒減免亞細亞30%的賦稅。Plutarch, Plutarchs Lives, trans. by Bernadotte Perri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19, 48.阿庇安的記述最為清晰,稱起初羅馬根據各行省的農耕收獲,通過包稅商收取一定比例的賦稅。愷撒對應收賦稅減免30%,將征稅中心從農耕者轉向城鎮。Appian, The Civil Wars, 5. 4. 1719.盡管阿庇安先前曾任監察官,對稅收方面的問題應該非常清楚,但他并未稱愷撒將實物稅收轉換為錢幣稅收。阿庇安記述后愷撒時代稅收的表述“從農耕者那里征收貢稅”應該是指“實物稅收”。關于狄奧·卡西烏斯究竟有沒有提供從實物稅到錢幣稅轉變的證據,答案取決于“synteleia”一詞的含義是否為“錢幣支付”。 學界對此有質疑,參見David Magie, Roman Rule in Asia Minor,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0, p.126.在狄奧·卡西烏斯闡述捐獻錢幣的行為時,他采用了“synteleia chrēmatōn”的表述方法,Dio Cassius, Roman History, 47. 30. 7. 但“synteleia”亦出現在一些非錢幣背景下。 如ILS 5077.如果是愷撒引入了錢幣方式的賦稅并將其常規化,狄奧·卡西烏斯似乎無需單獨列出愷撒在亞細亞征收錢幣稅,可見在亞細亞征收錢幣稅的背景值得進一步探究。1世紀后期呂底亞納克拉薩(Nakrasa)的一篇銘文顯示,亞細亞在帝國治下支付錢幣形式的直接稅。該銘文是一篇遺囑,內容為建立遺囑者曾按收成對他的葡萄園繳納錢幣稅。ILS 3179,引自Richard DuncanJones, “Taxation in Money and Taxation in Kind,” in Rich and DuncanJones, Structure and Scale in the Roman Empire,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p.198。以糧食為主要土地稅的埃及也對葡萄園征收錢幣稅,所以這篇銘文不足以證明錢幣稅在亞細亞占據主導地位,因為小亞、卑斯尼亞與弗吉尼亞的其他地區一直繳納實物稅。盡管阿非利加大部在西塞羅時期繳納固定額度的錢幣稅,且無論男女皆需繳納人頭稅,但那里同樣存在實物稅收。布羅弗頓(T. R. S. Broughton)認為阿非利加繳納實物稅,理由是定額的錢幣稅完全可以通過實物方式支付。 T. R. S. Broughton, The Romanization of Africa Proconsularis, Baltimore: John Hopkins Press, 1929, p.65.
隨著不列顛從元老院行省轉變成為皇帝行省,羅馬得自當地的收入直接進入皇帝私人的金庫。羅馬遠征將所有土地與原住民的財產充公,使其淪為奴隸。不列顛人被迫以實物和錢幣兩種方式上交他們農業勞作的大部分收成。 Peter Guest, “The Early Monetary History of Roman Wales: Identity, Conquest and Acculturation on the Imperial Fringe,” Britannia, Vol.39,2008, p.56.當地的財富完全流入并充盈了羅馬皇帝的私庫,也用于支付不列顛行省政府和軍隊的開銷。
羅馬帝國的稅收形式并未全然實現從實物向錢幣的轉變。盡管有跡象表明在奧古斯都時期,羅馬有將計稅基數系統化及擴大稅收的趨勢,但仍無法說明稅收形式的徹底轉變。元首統治時期,涉及實物付稅的證據基本都是“公地”,而非個人所有權土地。 “ager publicus”,見G. Rickman, The Cornsupply of Ancient Rom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80, p.84.毫無疑問,阿非利加耕種帝國公地者繳納實物賦稅,但同時期埃及私有土地耕種者繳納實物賦稅,僅稅率不同。 R. S. Bagnall, “Agricultural Productivity and Taxation in Late Roman Egypt,” 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Vol.115,1985, p.292.因此,從土地所有權性質界定并歸類羅馬土地稅并無說服力。盡管可以找出幾個以錢幣形式繳稅行省的案例,也可選出一些以實物形式繳稅行省的例證,甚至存在兩種繳稅形式并存行省的證據,但無法證明羅馬稅收形式的統一性。
霍普金斯強調錢幣經濟和稅收在羅馬帝國的作用,認為在稀有金屬資源極其匱乏的古代世界,行省稅收不可能完全是錢幣化的,對于大多數居民而言,納稅的確是一種生活,而錢幣也是重要的支付媒介,但實物稅收定然在很大程度上得以保留,或者說帝國存在將實物轉化為錢幣的機制和平臺。 K. Hopkins, “Taxes and Trade in the Roman Empire (200 B.C.A.D. 400),” 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Vol.70,1980, p.70.在這種意義上,實物與錢幣的混合稅賦成為帝國時代的必然。
三、羅馬帝國的錢幣金融危機
在羅馬共和國末期至帝國早期的大部分時間里,軍事擴張、金屬供應、經濟發展與稅收收入之間似乎都是相輔相成、協調發展的。至1世紀中葉,尤利亞—克勞狄王朝諸帝皆努力維系金、銀幣在重量與工藝上的統一。雖然在此期間的經濟發展穩定,農業生產率大幅提高,貿易活動也有所發展, Peter van Minnen, “Agriculture and the TaxesandTrade Model in Roman Egypt,” JRS, Vol.81,1991, p.206.但羅馬帝國不斷開疆擴土、衛戍邊地,軍事領域,對錢幣的需求量遂與日俱增,各行省稅賦日益加重,稅收的錢幣化趨勢愈發顯著,羅馬政府開始降低稀有金屬錢幣的重量與工藝,利用有限的金屬資源擴充財力。此舉在1世紀僅用于解燃眉之急,但2世紀中葉后卻成為經常性做法。
215年,面值為2德納里烏斯 拉丁文作“antoninianus”,等同于二德納里烏斯。的錢幣在重量上僅為1德納里烏斯的1.5倍,由于它們迫使舊有較重的錢幣無法繼續流通,因此這種較輕的錢幣很快被廢止。238年,羅馬政府再次啟用面值為2德納里烏斯的錢幣,同時廢止了原1德納里烏斯錢幣的流通,從而進一步降低新錢幣的重量與工藝。大約在同一時期,越來越多的行省開始鑄造地方錢幣,表明流通數量不斷增加的羅馬錢幣無法滿足地方經濟發展的需要,地方經濟對小額錢幣的需求與日俱增。 G. Starr, The Roman Empire (27 BC.AD. 476): A Study in Survival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2.各地稅收錢幣化水平的差異也進一步加劇了危機態勢。由于缺乏統一的稅收標準和形式,甚至對完稅日期也沒有具體界定,致使征稅過程中出現官商勾結,造成肆無忌憚的勒索和中飽私囊,使國家和納稅人蒙受巨大損失,同時也引發了個人與各行業之間的稅賦不均,這種不均衡導致無力繳稅的農耕者和手工生產者背井離鄉,逃亡外地,各地叛亂叢生,行省稅收的來源嚴重不足。 王三義、雷怡:《公元三世紀羅馬帝國賦稅苛重之根源》,《天水師范學院學報》2003年第1期。
國內不斷發生戰亂,高盧和帕米拉出現分立國家,北部和東部邊界的日耳曼人、哥特人和波斯人持續入侵,社會生產停滯和軍費激增使帝國內部出現通貨膨脹,錢幣系統遭到嚴重損壞;進而錢幣短缺,劣質幣充斥市場,錢幣操縱行為增加,羅馬帝國瀕臨瓦解,民眾對羅馬銀幣逐漸喪失信心。 R. Rémondon, La crise de lEmpire romain de MarcAurèle à Anastas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64, p.58.在一段時期嚴重的通脹后,帝國統治者為建立相對穩定的貨幣體系,不得不將貨幣單位被確定為金本位制,戴里克先與君士坦丁治下又相繼出臺了一些改革措施,但許多人拒絕繼續使用錢幣,社會經濟一度回到物物交換的狀態。羅馬政府試圖通過增加稅賦來彌補捉襟見肘的財政收入,以便維持帝國擴張的軍費開支與相關救濟活動,這反而引起民怨。同時,軍隊和貴族依然生活奢靡,大量金銀外流。3世紀末,帝國開始實施嚴厲的懲罰性稅賦和強制勞役,而高通脹和信任危機則進一步誘發了嚴重的金融危機,現存有關錢鋪的資料在公元260年至330年間出現斷代即是有力的證明; Christopher Howgego, “The Supply and Use of Money in the Roman World 200 B.C.300 A.D.,” JRS, Vol.82,1992, p.24.與錢商銷聲匿跡同時,以物易物盛行。此后的整個世紀羅馬帝國都被危機所籠罩,自此帝國再未能恢復往昔的繁盛。可以說,錢幣金融危機不僅是帝國危機的重要一面,也可視作帝國滅亡的引線之一。
結語
駐軍、老兵安置與薪酬發放,城鎮化所帶來的新型政治與經濟生活理念,農業商業化與莊園地產經濟在帝國范圍內的不斷發展,在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羅馬的財政稅收最終錢幣化,但羅馬帝國行省稅收的形式并未完全實現從實物向錢幣的轉變,各行省之間呈現出較大的差異,沒有統一的標準,實物稅收與錢幣稅收共存成為時代的必然趨勢和選擇。沉重的稅負或稅收過度錢幣化是導致帝國內亂的根源嗎?如勃朗特所述,關于與稅收相關的叛亂,其原因并不總是局限于稅率或錢幣化本身:“……我們不知道稅收作為一種被征服的標志而遭到多大的憎恨,也不清楚是否因為課稅或勒索的不公正性和殘酷性,但很少考慮稅收在本質上是令人難以接受的。 P.A. Brunt, “Review Article: The Revenues of Rome,” p.165.根據約瑟夫的記述,6年加利利爆發猶太人叛亂,反叛者認為向羅馬人納稅是“在上帝為他們的主之外,容忍凡人做他們的主人”。Josephus, The Jewish War, trans. by H. St. J. Thackera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27, 2. 118.稅率不是問題,而“羅馬稅收”才是事實本身。筆者認為最終使羅馬帝國走向滅亡的并非稅收制度或稅收的錢幣化,而是經濟發展水平、自然條件、稅收制度、國家的財政需求、錢幣供應量等綜合因素造成的,即經濟生產——財政收入——軍事支出——錢幣供應四者之間的循環網絡,他們之間必須相互制約、相對均衡,一旦均衡被打破,勢必爆發潛在的危機。當維系龐大帝國的財政需求超出經濟和社會所能承受的范圍時,羅馬帝國自然無力維系原有的統治,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潮流,具有極大的不可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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