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經常有姑娘跟我打聽小白,每次我都有點囊中羞澀,不知道他的本名,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的性取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戀人。不過,最近《租界》在臺灣新版,遇到了一個特別厲害的臺師大小白迷妹,開始是她問我答,到最后,變成我問她答。
小白是你們上海人嗎,聽說長得像法國一哥文森·卡索。
沒錯。
那他寫法租界是天意嘍,《租界》里的中法混血男主角是不是有他自己的影子,或者說,小說中四十來個實名人物中,哪個最接近小白?小白對哪個人物最寬容,最舍不得下狠手?
沒有。一定要說,小白倒確實是最頻繁躍入混血雜種小薛的視角,但他盡力保持視線中立,革命者沒有在他筆下升格,反革命也沒有喪失體溫,顧福廣、林培文、冷小曼、薛維世、特蕾莎,包括租界當局馬丁和薩爾禮,都是他三千塊租界拼圖中的一塊,只不過有些色調亮,有些灰蒙蒙,有的攜帶超色情的杏仁茶味道,有的是紫茴香和烤鰻魚的氣息,有人用眉毛笑,有人用括約肌笑。當然我同時要強調,雖然人物只是“杏仁粉”和“烤鰻魚”的區別,其中卻藏著作者不屑與人說的態度,不世故讀者捕獲不了,像瑪戈提到的“杏仁粉”,就需要電影《英國病人》的超鏈接:男女主角在一次下午茶會上,偷偷去房間幽會,事后女主角丈夫指出,你的頭發里有杏仁粉味道。所以,對《租界》做一次辭源考據,除了人物檔案和城市空間需要大量注釋,小白的名詞動詞形容詞都需要索隱,包括“陳小村”這樣一個信手拈來的打醬油人物,也關聯了上海作協副主席陳村的性情和愛好。也是這個原因吧,常常有讀者抱怨小白不容易讀,反正,小白確實很屌,他在文本中植入了大量蛛絲馬跡又經常隨意中斷敘事,一個享受輕閱讀的讀者是會發火的,憑什么哥累了一天還要被你燒腦!
那你能不能把這個燒腦的故事給概括一下,據說女主角冷小曼像《色·戒》中的王佳芝?
沒法概括這個故事,概括也沒有意義,就像冷小曼是有點王佳芝的意思,但是把冷小曼和王佳芝拼在一起,會發現她們彼此排斥。一定要我說的話,這是投機者老顧以革命的名義試圖引爆歷史,連帶著牽動周圍各股勢力也希圖插手歷史,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有謀有略,但最后大家會發現,人人都不過是上海租界的一個注腳。像小薛跟小曼,被動懵懂地進入1931年,以為自己的存在可以讓歷史從霞飛路轉到愛多亞路再轉到福履理路,但其實,他們留在租界的剪影只是兩顆突然發生的子彈,一顆被小曼替小薛接了,一顆被小薛隨機打在老顧身上,只隔了一行,小說進入老顧也好小薛也好都沒有能力想象的尾聲。所以,如果說王佳芝的死是一個故事,冷小曼的死只是一個事故,換言之,王佳芝是一個“杏仁粉”的故事,冷小曼只是歷史的一條“烤鰻魚”,誰躍入1931年的烤箱,誰就成為那條鰻魚。
這么說,小白比張愛玲更冷?
小白是知識考古學方式進入上海,其中狂熱,可能沒有一個作家比得上他。本質上,他相信“真相就是一大堆文件”,所以,在他動筆前,他在檔案館看了一噸的老上海和法租界檔案,查閱了所有能到手的英法外交部解密文件,他研究檔案中的人物、動機、語調和視角。因此,有時候我會覺得,與其說小白是一個學者型作家,不如說小白是一個用小說方式寫百科全書的學者。《租界》中的道路常常比人物更戲劇更性感,人物就像小說中的連詞,把小白在千山萬水中打撈出來的一萬件檔案、票據、圖表、影像得意揚揚地連綴起來展示給讀者。如此,盡管租界人事都是虛構,但是,作者為1931年設置的人口密度、街道寬度和建筑物高度,經得起任何一場上海城市研討會。這個,你要說比張愛玲冷,我還真不能同意。
怪不得我看第一章就覺得小白很高端,黃浦江的航道、上海灘的天氣、東南亞的潮汐,都諸葛亮似的被他通曉,但如此是不是有炫技的嫌疑?“特蕾莎有一輛八氣缸福特A型轎車”,隨便一句描述都有文獻出處,牛是很牛,但小說需要這樣漫山遍野非虛構嗎?
好吧,我承認小白的干貨多了點,搞得小說濕度低了,但這種反快感寫作,就像2011年版的《鍋匠,裁縫,士兵,間諜》,就是用又高智又悶騷又艱澀的路線來突破美式的諜戰套路,《租界》五十七節加一個引子一個尾聲,每節都戛然中斷,后一節又對前一節重新編碼,虛虛實實,特蕾莎是真,她的肉感多汁是虛;冷小曼是虛,但她加入的群力社卻不虛;租界探長是虛,但他桌上的擺設卻真;卷宗是真,卷宗號卻暗示了“騙你的”,還有比這樣的虛實嵌套更能體現租界的精神結構嗎?因此,你說的漫山遍野非虛構,其實是作者的寫作野心決定的,他并不想寫色戒故事,他要為上海這個偉大又荒謬的城市寫下一則斷代史。
那我也有答案了。小白是一個異性戀者。
媽呀,難道我們不是在嚴肅地討論一部小說嗎?你這個結論從何說起?
不是說一萬個讀者就有一萬個哈姆雷特嗎?我感興趣的,一直是小白。小說引子,有一句“pass port to port”,作者特意注釋:“航行術語:左舷對左舷通過?!辈恢罏槭裁?,這句話讓我突然對小白的性取向產生了興趣。政治是一種人性,人性也是政治,1931年是一個政治之年,各股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修辭和話語政治中,作者私情卻也昭然若揭,像你說的,《租界》中的每個人,都是1931年的“烤鰻魚”,小白雖然志不在色戒,但是“杏仁”的味道卻在小說中出現了兩次,揮之不去,第一次是致敬,第二次卻是暴露,你們做小說研究的,喜歡從“杏仁粉”讀到“烤鰻魚”,但卻不注意道具的出場次數,而我喜歡從“烤鰻魚”轉場“杏仁粉”,這第二次杏仁粉赤裸裸就是小白的志趣。你前面說了,小白喜歡燒腦,喜歡考證,喜歡隱藏,這么喜歡重新編碼的作者,文風又短促中性,對“杏仁粉”卻兩次裸露自己,實在是有點愛不釋手的意思了吧!嘖嘖!最后,我也想強調一下,把“杏仁粉”看成1931年燼余錄,才能把《租界》讀得比較性感,誰敢說我們家小白心里不潮濕!
潮的潮的。受制于亞熱帶天氣,上海的人事總是潮的,而且,用小白的方式,我查了一下1931年的降雨量,非常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