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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必稱希臘”。追溯西方文明的源頭,古希臘文明是絕不能繞過去的。它是藍色愛琴海上燦爛奪目的一顆明珠,也是開啟西方文明的一把“金鑰匙”。
從來沒有進入一個國家如此安靜緩慢過。不只是行動的放慢,更是身體的放松、內心的寧謐和思維的漫渺。在希臘、在圣托里尼,我蕩滌在一片單純明晰的藍色和閑適中。所幸慢和懶,我似乎可以從源頭上來觀察希臘,也似乎悟到了一點古典滋養現在的況味。于是,懶游,成為我此次旅行的一個刻意。
初到雅典就感受到希臘人的不一樣。中午剛下飛機,導游就敦促大家馬上去游覽雅典衛城,說是下午4點半衛城就關門歇業了,希臘人的工作時間似乎比許多國家要短。
時間緊迫,衛城和帕特農神廟只能走馬觀花,滿眼石柱巍然卻又斷壁殘垣,于斜陽下盡透著古希臘的榮光和一個盛世強邦遠去的背影。這也預示著領略希臘英雄遲暮的開篇,而接下來的圣托里尼之旅則深徹體驗了由英雄遲暮滋生的慵懶。
圣托里尼位于離希臘大陸東南200公里的愛琴海上,從雅典揚帆前往,陽光朗照下的愛琴海,浩大而不威嚴,溫和而不柔媚。沒有淺藍色的過度,在海水與陸地相擁之處,除了礁石的深赫、沙灘的微黃和浪花的泛白,海水一下就呈現出了深藍。而在遠處的天際線,這種深藍純粹得絲毫沒有改變。深藍、湛藍、靛藍,沉浸在藍色的譜系中,被它鎖定,讓人不能自拔。
希臘人有著揮之不去的海洋情結,在不足14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有六千多個島嶼。風平浪靜的愛琴海,和風滋潤,希臘的早期文明在這里生長。
游輪悠然航行,數千人的船上寂靜無聲。船后東北方向,是古希臘眾神誕生的奧林匹斯山。古希臘是人神“共存”的國度,其歷史和神的傳說緊密交織,無論科學與哲學,還是藝術與文學,神明的形象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戲劇以神的故事為主題,雕塑以神的軀體為模型,古希臘人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智慧,為心目中的神明做出了最廣泛、最深入的詮釋。
藍色的徜徉中,神王宙斯出現了;橄欖枝的搖曳間,智慧女神雅典娜走未了;七弦琴的悠揚中,光明之神阿波羅近身了。不止這些,游吟詩人荷馬出現了;美女海倫跟人私奔了,由此引發的特洛伊戰爭中的英雄阿喀琉斯也持劍登船。《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的短歌詞章在海風中飄蕩,我也仿佛回到了希臘荷馬史詩的英雄時代,大海是戰艦的家園,木馬是破城的計謀,前方圣托里尼就是特洛伊城的所在。
圣托里尼由三個小島組成,船頭方向的兩座島上,一簇簇幾何形的白房子依崖而建,崖壁上是累積千年的火山石,歲月為它們鍍上了一層醇厚的赭紅色,成為明暗對比的美麗背景。右邊一個島則是沉睡的火山島,布滿黑乎乎的亂石。早在公元前4000年圣島就已經出現人類活動,不過當時還只是簡陋的小漁村,在青銅時代與所屬的基克拉迪群島一起形成高度發達的文明。歷史上圣島曾多次火山爆發,以公元前1500年那次噴發破壞最盛,島嶼中心大面積塌陷,原來圓形的島嶼僅留下了今天的月牙狀。
菲拉鎮是圣托里尼的首府,我們進入時四周靜得出奇,有行人走過,緩慢而愜意,絕無行色匆匆;偶有汽車駛過,蕩起一陣輕微的轟鳴聲,一切又繼而歸于寂靜。一兩只貓在我們腳下竄來竄去,也不出聲,只轉著的眼珠,才顯出一絲動靜。
從菲拉鎮到伊亞鎮,沿著陡峭山壁修建的白色小屋延綿數里,正對的大海與天空沒有盡頭。白屋在熾烈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芒;與之相襯的是藍色的窗欞,像是蘸著愛琴海的顏色去涂抹的一幅圖畫,讓人有些懷疑這純凈與浪漫的色調竟然是來自懶惰的直覺。白色小屋中間點綴著東正教圓形藍頂的教堂,簡樸而氣象博大。
行走在狹窄的街道中,各種餐館、咖啡館、商店、藝廊,門挨戶對。從門口走過,絕然見不到店主急切的叫賣和招攬,只等人們探頭進去,店主才笑瞇瞇地打招呼。對物質的追慕,對他人的防范,希臘人似乎看得很輕,閑適之間隱藏著一種無需攀比他人的自重。
圣托里尼也是柏拉圖筆下的自由之地。在大海的和鳴下,人們有時間去思考人類從哪里來,又將去向哪里,有時間發展文學和哲學。古老的愛琴海拍打著圣島的火山崖壁,岸邊好像還徘徊著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身影。公元前五世紀的世界整體上還十分荒昧,但愛琴海上空耀眼的精神星座卻燦爛一時,使后世人類幾乎永遠望塵莫及。蘇翁那句“認識你自己”的著名格言,雖逾千年,仍激蕩人心。
希臘人早在公元前6世紀至公元前4世紀就建立了城邦,并由世俗生活幻化出神圣的光華。在遍地巖石的希臘,缺少肥沃耕地,農業方面主要種植橄欖和葡萄,榨油釀酒銷往海外換取糧食,海上貿易和殖民擴張成為當時生存發展的主要手段。而馳騁大海,靠的則是從船長到船員的齊心協力與平等相處所凝聚的巨大力量,于是“民主”誕生了。希臘在全世界首開公民參與國事的先河,這樣的民主政治以自由與平等為信條,言論自由使批評和涌現新思想成為可能。今天,希臘國旗上9條藍白相間的橫條所表達的就是“不自由,毋寧死”的意思。
哲學源自希臘,最早向哲學探究世界本質的是希臘人。教育在城邦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因為沒有文化就不可能參與政治生活。學校的概念也始于希臘,希臘人創立了數學、自然科學、語法學、邏輯學、修辭學、社會科學,這些學科都是歐洲課程體系的起始。
戲劇是希臘人的發明創造,有悲劇和喜劇兩類表達,戲劇演出不僅是為了娛樂,還兼具勸導崇敬神明的宗教功能,以及提出問題、引導公眾參與城邦事務的政治功能。
在文學方面,希臘人更是創造者,歐洲各種語言中關于史詩、戲劇、悲劇、抒情詩等詞匯都始于希臘文字,這一事實特別說明問題。希臘建筑如劇院、神廟和體育場,也成為一種模式,不僅對羅馬人來說是這樣,而且對于經過文藝復興直到現在的歐美國家仍然如此。“光榮屬于希臘”,19世紀美國詩人愛倫·坡的一句詩言,既是贊美,更是景仰。
然而,時過境遷,今日游客眼中的希臘人,已絕口不談他們的過去,只在海風和陽光下,過著氣息緩慢、天命由他的生活。外部景象和內在意蘊上的巨大反差,形成一種難以言說的震驚。希臘人曾經創造的偉大文明既然能像太陽一般穿透千年閃耀至今,為何它的發生地在今天卻未能繼續光芒奪目?希臘留給我和展現給我的,分明是歷史與現實兩個不同的立面。
希臘詩人塞菲里斯在1963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說,“希臘只是一個小國,除了人民的勤勞、海洋和太陽的光輝之外,沒有什么出色之處,而出自地中海邊這個巖石重疊的海角的文化成就,自亞歷山大以后,已經散布得很遠、很久了。”
這個謙虛和充滿悖論的言辭,深化了我在希臘的體驗。“言必稱希臘”,追溯西方文明的源頭,古希臘文明是絕不能繞過去的。它是愛琴海上燦爛奪目的一顆明珠,也是開啟西方文明的一把“金鑰匙”。
責編:彭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