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跟跑到領跑:中國高等教育發展的必由之路

/ 廈門大學教育研究院特聘教授、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

中國高等教育根植于中華五千年文明史，近代的發展以跟跑為始，從模仿追趕，到借鑒創新，至今在領域內實現了與國際高等教育并跑，并提出了領跑的遠大目標。改革開放40年之際，中國高等教育已經進入新時代，踏上了新征程。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高校思想政治工作會議上指出，我們對高等教育的需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這就要求我國高等教育面對新情況，要提高站位、找準定位、有所作為，最終實現領跑目標。

跟跑：以模仿為主要特征

近代嚴格意義上的高等教育，在我國只有120余年的歷史。我國高等教育的穩定發展期，嚴格說來只有40年歷史。近代中國高等教育有三個歷史特征。第一，無根。由于清末書院轉學堂沒有實現“無縫”對接，中國歷史悠久的書院沒有轉換為近代大學。到1949年，僅有的220余所大學中，既有外國人辦的，也有中國人自己辦的，但基本是在模仿歐美的辦學模式。第二，斷裂。在中國高等教育百余年的歷史進程中，由于制度變遷等因素，高等教育制度和文化的延續性相對脆弱，例如私立大學在我國的斷裂，研究生教育在我國的斷裂。可以說，我國許多高校幾乎都有斷裂現象。第三，遷徙。14年抗戰期間，許多大學西遷，1964年左右中蘇關系緊張后，一些大學或部分專業遷到西南西北“三線”。上述特征導致了中國的高等教育的命運多舛。從此意義上看，改革開放的40年，是中國高等教育發展的黃金時期。

中國高等教育的歷史特征決定了其發展特征。第一，時間較短，1978-2018年，這是中國高等教育發展沒有斷裂的時期，是中國高等教育真正發展的40年。第二，快速走近大眾化，這在世界上是絕無僅有的。第三，大學制度的模仿。中國的大學制度一開始主要是跟跑模仿，尤其是模仿“蘇聯模式”。中國大學的組織、學科、專業、系架構都是模仿的。正是在跟跑過程中對大學理念、大學職能、大學制度、大學規范、大學運行的認知水平和能力不斷得到提升，不斷吸收、消化、再吸收、再消化，才逐步形成了并跑的局面。

并跑：以“化西”為主要追求

跟跑、模仿，吸收、消化，結果無非兩個：一是生搬硬套，兩張皮；二是成功嫁接，成一體。直觀地看，40年來，在“辦好世界一流大學，形成中國特色”的過程中，在建設211、985高校和雙一流大學的嬗變中，我們慢慢積累了“并跑”的意識和條件，并做出了積極而有益的嘗試，取得了明顯成效。概括起來說，中國高等教育實現與世界高等教育并跑具有鮮明的時代和社會背景。一方面是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客觀需要形成了與之匹配的制度規則，強有力的政府保障是中國高等教育實現“并跑”的先決條件。中國的高等教育發展方式雖然一直在變，但國家的教育發展戰略包括高等教育發展戰略一直很穩定。從改革開放初期的“三個面向”，到教育發展綱要，要求基本一致，這是高等教育發展的最大保障。另一方面是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世界各國高等教育加大交流，很多技術性設計呈現趨同勢頭，世界大同成為趨勢。并跑的主要特征是化西。在跟跑、模仿的過程中，中國的高等教育慢慢找到了東西方文化融合的路徑，也漸漸找到了融通西方微觀設計的方法。這種融通體現在多個方面。

理念的變化。近代以來，中國在向西方學習的過程中，總結最深的一點就是，我們和西方的差距首先是理念上的差距。這個理念，表現在高等教育方面，就是大學是干什么的、大學的本質是什么。一方面，人們對大學擁有無限的期待，潛意識中有一種應然的教育理念；另一方面，人們又受制于現實社會法則和環境，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回應和適應社會，這是一種實然的教育理念。不管是哪種理念，都是思想、觀念的具體體現。綜觀世界一流大學，走向現代化大約有兩種模式：一種是古典大學的被迫轉型；一種是新型大學的開拓發展。今天，這兩種模式的辦學理念殊途同歸，正在走向統一，即服從服務于國家經濟社會發展需要。中國的辦學理念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培養社會主義合格建設者和接班人的核心理念，這既是對世界一流大學辦學思想的吸收，也是結合中國國情，堅定“四個自信”的自我塑造。

道路的選擇。在新型高等教育發展理念的指引下，中國的大學進行了艱苦的探索和實踐。通過規模擴張、內涵建設和綜合改革，中國的大學總體上有了層次和功能的細分，大體包括研究型、應用型、職業技術三大類，分別屬于國家隊、區域領袖和地方翹楚。一些大學在世界一流大學和著名大學排名中占據一席之地。在新的背景下，對大學進行梳理，實行分級管理，分類指導，把大學從象牙塔中解放出來，既研究高深學問，引領社會發展，更多的是契合高等教育普及化、大眾化發展趨勢，堅持以就業為導向，提高勞動者素質，提高全員勞動生產率和社會生產總效率，實現機會遠行，取得良好效果。

方法的探索。最大的探索是在短期內實現了高等教育的大眾化目標。雖然質量還有待提升，但比較好地滿足了改革開放初期經濟社會發展對于人才的渴求和需要，擴大了人口紅利。同時，建立了系統的教育組織結構，包括研究生、本科生教育相結合的層級結構，學科、專業、課程、實習實訓、考試制度改革相配套的運行機制。賦予高校辦學自主權，改革和完善招生制度，建立高校質量標準和質量文化，促進高等教育內涵式發展成為共識。

中國高等教育在跟跑的過程中不斷兼收并蓄、取長補短，實現了與世界對接、并跑的目標。在中國不斷向發達國家學習的同時，西方國家也在開始向中國學習。

領跑：以大同為主要目標

實現領跑是中國人對高等教育的共同期待，是新時代國家賦予高等教育的使命，是高等教育義不容辭的責任。中國高等教育能否領跑，何時能夠產生領跑效應，正現實地擺在高等教育面前。

“領跑”需要發揮中國優勢，具備中國特色。何謂“中國特色”？在學習世界一流大學的過程中，中國的高等教育已經開始探索自己的發展道路。同時，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領跑需要具備幾個條件：充裕的經費保障、逐步成熟的大學制度和兼容并蓄的大學文化。建設一流大學不僅僅靠經費，還要靠精神和文化，一流大學建設就是引領高等教育改革方向。但是中國高等教育在跟跑的過程中，雖然沒有被西化，但已經形成了若干慣性，一些慣性已經模式化和固化，例如課程教學的慣性、專業教育的慣性、學科建設的慣性、學術組織的慣性等。40年來，中國高等教育進行了若干改革，但在借鑒和消化國外經驗過程中出現了“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的現象，比如學分制、本科生院、通識教育等。中國高等教育要經常進行自我反思，常識不足會導致低級錯誤，視野不寬會導致看不到事物整體，前瞻不夠會導致看不到發展趨勢。

事實上，中國高等教育要實現領跑，還是有很多自信的。主要表現在：有重點投入保障、主動參與國際認證評估、吸引國際人才。只要我們堅守公共投入，堅持制度優勢，堅持國際化和利用教育技術倒逼教學方式方法改革，中國高等教育必將契合經濟社會的全面發展，迎來一個大的轉型升級。在這個過程中，中國高等教育還需要補短板，要扎根中國大地，彌補文化斷裂，回歸教育初心。中國高等教育要真正實現領跑，核心是要做到幾個結合。

領跑的前提是客觀需要和教育儲備相結合。領跑的前提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從世界一流大學的成長史看，基本與其國家的經濟社會發展水平成正比，當年的英國如此，現在的美國如此，將來的中國亦如此。經濟社會發展必將對教育提出更高要求，同時支撐高等教育的繼續發展；經濟社會發展得越好，高等教育也發展得越好，質量也越高。這已經為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高等教育發展現實所證明。沒有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的超一流，就沒有高等教育發展的超一流。黨的十九大提出了“兩個一百年”的奮斗目標，提出了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這是一種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所以，高等教育應做好領跑儲備。領跑的理念是中國特色和人類共享相結合。

實現人類共享是建立領跑理念的基本前提。近現代以來，隨著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人們在應對自然和社會方面顯然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有能力。在這些能力基礎之上形成的思想，之所以獲得廣泛的認同和成功，最關鍵一點在于其秉持的人性理念。因此，在世界多極化、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秉持人類共享的理念辦大學、辦世界一流大學，至關重要。體現中國特色是建立領跑理念的核心要求。這是中國文化特質決定的，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決定的。

領跑的重點是頂層設計和分類指導相結合。高等教育要領跑必須搞好頂層設計。新時代為高等教育領跑提供了可能；高等教育的頂層設計必須符合新時代的特征。一是對應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抓住高等教育的根，體現人民性。二是對應新理念、新思想、新戰略，突出高等教育發展規律，體現科學性，找出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高等教育的發展之路。三是對應“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拓展高等教育的新，體現創新性。四是對應歷史性變革大趨勢，體現高等教育的變，體現政策性。高等教育發展的大勢要與新時代發展要求的大勢匹配，服務于新時代和引領新時代的大局。五是對應“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和“四個全面”戰略布局，展示高等教育的強，體現先進性。要借力新時代的政治高度、理論高度、歷史高度、實踐高度和世界高度，為新時代高等教育發展創造和拓展無限空間。

高等教育領跑必須堅持分類指導。中國的高等教育，既要為國家發展培養高端人才，也有通過知識改變命運、走出貧困的任務，需求類別多樣。所以，對中國的高等教育做出準確定位十分必要。要主動探索大學與區域經濟社會的共生之路。從功能上看，研究型、應用型和技能型的比例要合理；從區域看，不同地區之間、城鄉之間，大學功能應有區別。通過分類指導、分級管理，抓兩頭帶中間，明確性質任務，賦予不同使命，給予不同支持，實現共同目標。

領跑的方法是高端引領和中層力量相結合。中國的大學發展很快，規模已經成為世界第一，在大學排行榜上，中國也有很多大學名列其中。但為什么中國大學的科研能力、創新能力飽受詬病呢？核心問題是人才問題。一方面缺少尖端人才，一方面尚未形成強大的中間力量支撐，隊伍缺乏厚度，不能有效形成“井噴”效應。

首先要努力造就世界拔尖人才隊伍。領跑世界，關鍵是有一批世界級學科和專業帶頭人。從國家發展的大勢看，國際化進程的加快，綜合國力的提升，有利于我們大規模引進國際人才，這對于中國的發展十分必要，必須緊緊抓住；同時要抓住國家發展的戰略機遇，大力培養一批世界級拔尖人才。其次，努力打造結構宏大、質量過硬的中間力量。目前中國的大學，按照傳統的分級有三類：一類是985，一類是211，一類是其它。不管是哪一類大學，都由于管理的體制機制問題、資源短缺問題、求大求全問題，或剛性不足，或無法集中，或惡意競爭，都表現出人力資源嚴重不足的問題。根據現行的教育資源分配方法，一所發展不太好的高校，通常采取的發展策略都是集中力量辦好一兩個專業。當這一兩個專業所需要的人力資源相對齊備之后，馬上會面臨雙重尷尬：一方面，稍做出一點成績的人很快會被條件好的學校挖走，另一方面，原來勞神費力做起來的專業因為沒有替代者而分崩離析。所以，建設一支高水平的中層人才隊伍十分必要。中國高等教育的領跑，中間力量的成長至關重要。

領跑的核心是發展變革和文化提升相結合。從產品到商業模式到品牌，這是一切成功經營的必由之路，也是一個“窮則變、變則通、通則達”的變化過程。中國的高等教育要領跑，一要繼續發展，二要完成蛻變，三要實現文化提升。必須堅定“四個自信”，在文化認知層面提高站位、找準定位。

要建立文化自信。高等教育的使命十分清晰，就是培養合格人才，高質量的專業技術人才都要通過高等教育才能實現目標，在這一點上必須提高站位。同時，要看到，中國的高等教育從歷史特征看雖然是斷裂的，但中華文明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沒有斷裂的文明，在這一點上我們更要提高站位。要正確認識并跑中的中國高等教育，不妄自尊大，不妄自菲薄。對世界上好的東西，不簡單排斥，也不生搬硬套。要堅定文化自信，按照和而不同的理念，取長補短。

要找準目標定位。我們的目標是領跑，是在世界范圍內的領跑。因此，領跑的坐標必須是國際視野和定位。建立國際坐標，一是要考慮歷史傳承。研究歷史要有現實感，觀察現實也要有歷史感。從世界歷史發展進程中看高等教育發展史，從高等教育發展史中看我們的現實選擇。二是要滿足現實觀照。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任務，一個時代又有一個時代的局限性，這是中國高等教育無法回避的現實矛盾，一個是我們理想中的應然，一個是現實中的實然。按照“五位一體”總體布局和“四個全面”戰略布局，始終堅持問題為導向，努力解決好當代中國高等教育有服務和引領經濟社會發展方面存在的現實問題，是我們的不二之選。三是要營造未來理想。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并不僅僅意味著中國人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必然結果，更多彰顯的是中國人民對于人類命運共同體承擔的責任。所以我們的定位，既要考慮到我們，還要考慮到“他們”，既要考慮到現在，還要考慮到長遠；既要考慮到高等教育自身，還要跳出高等教育看高等教育。

要處理變革關系。中國傳統文化有其優越性，也有其局限性。以傳統文化熏陶千年的中國人，改變形式易，改變思維難，所以要正確處理好漸變和突變的關系。一是高等教育依其自身發展規律，有一個漸變過程。比如圍繞雙一流建設、向應用型轉型、發展職業技術教育，國家出臺了一系列政策，也建立了評估制度，但從實際執行情況看，效果并不是十分理想。究其原因，是設定的目標與制度、方法之間缺乏有效溝通機制。二是需要突變。中國高等教育存在很多歷史慣性。一方面需要通過行政和法律手段，以雷霆手段，革故鼎新，另一方面要借助現代技術和手段，促進快速發展，實現歷史性飛躍。三是質變之后又形成新的量變。當我們真的領跑的時候，應該具有更強的憂患意識，居安思危，否則很容易被歷史淘汰。這一點，世界歷史上的事例不勝枚舉，中國同樣教訓深刻。

芝加哥大學EricD.Isaacs副校長說，中國現在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只要二三十年將會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中國研究型大學培養的人才在二三十年后是否能夠具有世界眼光，具有管理和治理世界的能力？這句話對我們是一個很好的提醒。我們的高等教育模式應該具有世界意義和世界影響力，對世界發展具有引領作用。這是一個大國的自信，也是一個大國的擔當。中國大學在經過跟跑之后，要實現領跑，必須走出跟跑和并跑中的歷史慣性，形成中國特色，中國特色不應讓位于世界標準。中國高等教育要達到真正的領跑，必須要有自己的基因，包括文化、學科、組織、制度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