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晶
摘 要:通過闡述“浮現”“語法”“語言”含義,詳細介紹了浮現語法理論的基本觀點及其理論發展。用法先于語法是浮現語法理論的核心思想,它強調語言處于不斷變化之中,指出語言形式的使用頻率是制約其發展演變的重要因素。
關鍵詞:浮現 語法 語言
一、浮現語法理論的基本觀點
1987年,功能語法的代表人物P.Hopper發表了一篇題為《浮現語法》(Emergent Grammar)的文章,明確區分了“語法先于用法”和“用法先于語法”這兩種語法觀,從此浮現語法的觀點越來越受到功能主義語言學家的重視。對“轉換生成語法”而言,句法由語法規則決定的結構單元組成,抽象的語法規則在語言運用之前就已存在,研究語法結構可以不考慮語言運用,就認為句法是自足的系統,這就是“語法先于用法”的思想。而“浮現語法”就認為語法是流動不居的而不可能是先天就存在的,我們所能捕捉得到的“規則”“系統”等等,都是在使用中產生并慢慢定型的,且仍處于變動之中。研究語法從根本上來說不可能脫離語言的運用,這就是“用法先于語法”的思想。本文主要以Hopper的文章為出發點,介紹浮現語法的基本觀點。為了與先驗的語法觀①(A-Priori Grammar Perspective)相比較,文章主要從三個方面來闡述浮現的語法觀。
(一)“浮現”的含義
“浮現語法”又可譯成“動態浮現語法”(沈家煊,2004)、“發生語法學”(陶紅印,2001),“浮現”主要是跟“句法自足”相區別。
1.語法結構或意義是在語言運用中浮現出來的
“浮現”是指語法結構的變化不是一種內在的、自發的、結構內自主的現象,而是一種“結構化”(structuration)的結果,它認為語法不是事先就存在的,而是一些經常性的用法在語言的動態使用過程中通過量變到質變的轉化產生或浮現出來的。方梅(2011)討論了修辭的轉類與語法的轉類,所謂“轉類”是指把某一類詞轉化為另一類詞。如:
(1)公若曰:“爾欲吳王我乎?”(《左傳》)
“吳王我”意思是說叫我做吳王,是把名詞作用動詞。
(2)楚田仲以俠聞,喜劍,父事朱家,自以為行弗及。(《史記》)
“父事朱家”是說像父親一樣地侍奉朱家,是名詞用作副詞。名詞作狀語主要有兩類:一是實在性的。表示工具,如“劍斬之”;二是比喻性的。如:
老人兒啼(兒啼:像孩子一樣啼哭)
天下云集而響應(云集:像云一樣聚集)
各鳥獸散(鳥獸散:像鳥獸一樣散去)
上述作狀語的名詞詞匯意義沒有變,它所具有的“像……一樣”作狀語的意義,都是由名——動之間詞匯意義的關聯而產生的解讀,是由句法組合而觸發的浮現意義。陶紅印(2001)發現,“出現”類動詞“出現”“產生”和“發生”的基本語義沒有顯著的區別,它們的差別在于篇章中的語境意義不同:“出現”表示“值得注意”或“出乎意料”,這個特點是從“出現”和它所支配名詞的組合格式中推導出來的(如:一種正確的宇宙學說的出現;出現意外;上課時卻出現在籃球場上),由于這個特征,一些本來不具備該語義特征的語詞在與“出現”共現時也獲得了這種語義賦值(如:出現在籃球場上)。“產生”表達相對抽象的概念或“類”的范疇(如產生想法和計劃、產生反感、產生資本主義),其感情色彩不是十分明顯。“發生”表示負面的事件(如:發生糾紛、發生劫槍案件、在上海發生的戰爭),這個特征也使得一些中性的詞進入這個格式后得到負面意義的賦值(如“發生了一件事”)。也就是說,“出現”的“值得注意”或“出乎意料”義,“產生”的“抽象概念”義以及“發生”的“負面意義”都是從這三個詞不同的組合關系中逐漸浮現出來的。
2.語法結構或意義是浮現的結果而不是原因
“浮現”的意義不是為了說明一種意義的來源,也不是為了說明語法是怎樣發展而來的,而是指一種向滯后結構發展的過程,這個結構就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規則、系統等,這種規則或系統是“浮現”的結果而不是原因。例如上述三個“出現”類動詞不同的語境意義,是根據各自不同的組合關系而“浮現”的結果,而不是因為有這樣的意義而導致三個不同的動詞有不同的組合關系。
3.浮現出來的語法結構或意義是處在不斷變化中的
一個結構是浮現的,意味著這個結構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開放的、流動不居的。對于一種語言而言,不存在固定不變的結構,形式和意義之間的不穩定性是語言的本質狀態,說話者主要是從前人相似的交際語境和話題中獲取交際經驗。例如現代漢語動詞“吃”正常的論元結構應該是:施事+(工具、處所等)+吃+受事(固體可吃類食物),但是陶紅印(2000)指出,動詞“吃”不僅可以帶受事賓語(如:固體食物、液體食物),隨著使用頻率的提高,它也可以帶“偽受事”賓語(如:抽象工具、處所、生活依賴的對象等)。“吃”的受事在兩方面呈擴大的趨勢:一是非典型食物的名詞成分(如:利息、生活所依靠的人等),二是邊緣的論元成分(如處所)。也就是說,動詞“吃”所支配的論元成分不只是固定在食物上,而是隨著使用頻率的提高而不斷發生擴展的。所以,“浮現”是指語法結構或意義都是語言使用產生的結果,它總是伴隨著語言的使用而不斷地變化。
(二)語法的含義
與先驗的語法觀不同,浮現的語法觀認為語言的結構或規則源于語言運用,是在不斷運用的語言中形成。語法只是話語中不斷重復的某種類別的名稱,它不是理解話語的先決條件,也不是固定的鐵板一塊,而是在面對面的相互交流中逐漸浮現出來的。語法是臨時的,它不依賴于基本的固定含義而是依賴于當前說話者的語言運用和語境。通過與先驗的語法觀的比較,文章主要從四個方面來闡述浮現語法觀對“語法”的理解。
1.語法體現在語言運用中
語言中的語法不是一個抽象結構的倉庫,而是分布在語言運用中的各種不同的重復,其中一些重復不斷的經過規約化而成為詞匯,這些詞匯有的是習語的,有的是形態的或語法的。比如英語中的短語“be going to”,由于幾個世紀以來的頻繁使用已被重新包裝為一個單一的加工單位,所以“going to”中元音和輔音都已弱化,通常念成gonna這樣的變體。再如方梅討論的名詞作狀語的例子,比喻性的“名——動”狀語偏正結構在某一個特定時期是一種修辭現象,但是隨著這種使用和組合方式的不斷重復,這種修辭逐漸沉淀為現代漢語中的一種構詞模式,如:云集、雀躍、牛飲、龍騰虎躍。一種語言的語法不是由一個單獨定義的系統構成,而是一個開放形式的集合,這個集合在真實的語言應用中不斷地重新建構,建構的機制就是Haiman所說的“規約化”(routinization),即當語言行為的不斷重復直至成為規約時,先前的語境意義消失。比如英語連詞since由表時間到表原因的演變:
(3)I have read a lot since we last met.(時間)
(4)Since Susan left him,John has been very miserable.(時間/原因)
(5)Since you are not coming with me,Ill have to go alone.(原因)
在例(4)這樣的上下文里,“since”有了“先發生的事是后發生的事的原因”這一隱含義,但隨著隱含義不斷地在語言使用中出現,使“原因”義逐漸規約為“since”的固定意義,即使“since”所在的小句與另一小句之間不存在時間上的先后關系,“since”也有“原因”義在。例(5)中的隱含義取代了原來的時間義。可見,一種語言先驗存在的是語境,而不是什么邏輯上的深層結構。語言是一個從語言應用的最初時期不斷傳承下來的巨大的集合,這種傳承下來的演變和調整的集合導致語言應用的沉淀。
浮現語法強調語法是使用和高頻重復的副產品,但是,一些官方的標準卻使語法的浮現變得復雜,如各種人為的擴展、限制浮現規則的使用范圍以及固定的標準形式(如:字典、語法書、語體手冊等)。同時,只有符合交際需求和文化背景的用法通過規約化才能成為規范。例如“狗”在漢語母語者的共同文化背景下不僅是“忠誠”的代表,還有負面的文化解讀,如“走狗、狗奴才、狗仗人勢”等貶義詞。英語中的“dog”雖然也有特殊意義,但不像漢語這樣強烈,“dog”指人可以是不帶有負面色彩的,如“lazy dog”(懶漢)的說法,因為“狗”在英語中沒有負面的文化解讀,所以沒有產生出漢語里的負面意義。
2.語法總是臨時的
語法的形式是物質的,它們被不斷地使用,在不同的語境、不同的使用場合有不同的意義。它們的使用頻率決定了它們的產生、發展與消亡,所以“高頻使用”是語法形式發展的重要因素。語法形式的使用頻率越高,它在語言中的形式或意義越不穩定,總是處于不斷變化的狀態。陶紅印(2000)指出,相對于其他動詞來說,“吃”是一個高頻動詞,通過對《北京人》一書中一千個動詞的統計,“吃”排在第45位,而與之語義類型接近的“喝”排在第245位,由于使用頻率比較低,所以它在句法上不像“吃”那樣可以帶偽受事論元,而只能帶飲品類液體材料。再如張伯江(2002)考察了關于施事語義的幾個方面的因素時發現,不論是名詞、動詞還是句式,只有那些自身凝結了語用規定意義的少數成員能明確地預測施事,其他的常規情況下,是否能理解為施事要看語用條件。如某些高頻自動動詞的語義指向在某些結構里比較靈活,而低頻的自動動詞則沒有這種表現。如:
學習(215②):突擊隊的學習(施、受)
研究(184):印度人的研究(施、受)
反駁(6839):他們的反駁(施)
推薦(7003):老鄭的推薦(施)
越是高頻的動詞,其聯系的論元身份就越不易確定。也就是說,漢語的施事概念是語用理解的程度問題,使用頻率越高的詞,其自身的穩定性越容易受語用因素的控制,對語用條件的依賴性越高。
3.語法存在于對話的語境中
語法總是為交際服務的,任何言語交際都存在參與者,語法的形式要不斷地適應、滿足聽說雙方的需要,不論是書面語、口語還是獨白都是如此。所以,語言的形式和意義都是在語境中產生的。英語的“be going to”,它可以出現下以下幾種語境中。如:
(6)位移:We are going to Windsor to see the King.
(7)意圖:We are going to get married in June. {意圖/將來}
(8)將來:These tree are going to lose their leaves.
當“be going to”只有它的字面意義(如例(6))時,它只能用在這樣的語境里:某個位移活動將要發生,這個位移的主體是具有意志力的、可主動位移的。當“be going to”出現在一個表目的的不定式之前時,它具有了“意圖”義。當“be going to”的主語不再是具有意志力的、可主動位移的個體時,它只能表“將來”。語法作為不斷重復的結果,分布于各種交際行為的參與者中,也分布于各種體裁、各種語體風格中,語法是由語境決定的。
4.語法是一種組合關系而不是聚合關系
因為語法形式是在語言使用中逐漸浮現并隨時間流逝沉淀下來的,是說話人之間相互交流的產物,所以語法是一種線性的組合關系。例如名詞在動詞前作狀語形成偏正結構,動詞“吃”與工具、處所、生活依賴的對象搭配、動詞“出現”與表示“值得注意”或“出乎意外”的語義成分共現等等,這些都是線性的組合。語法就是在這種線性的組合中產生的,而不是預先存在于說話人的頭腦中。
綜上所述,浮現的語法觀認為語法是一個片段式的實體,是高頻出現的言說方式通過規約化而沉淀下來的約定俗成。
(三)語言的含義。
任何語言理論都是在對語言研究的基礎上產生和發展的,所以談語法理論不能不談對“語言”的理解,文章從7個方面討論了“語言”的含義。
1.語言只存在于交際之中
浮現語法理論是以交際為基礎的,考慮日常生活中的語言,交際行為需要多個說話人的參與,他們中的有些人有時是聽者,有時是說者。語言只能以說話人之間相互交流的方式存在,而難以以其他任何的形式存在,所以語言不斷地為交際行為服務,同時交際行為也在各個方面、以各種方式影響語言的發展,語言就產生于這種說話人之間的互動交際中。但是,先驗的語法觀卻認為語言完全存在于個體中,其基本功能是個人的自我表達而與其他任何人無關。
2.語言永遠都是不完整的
浮現語法認為,語法是片段式的實體,甚至稱不上是實體而只是通過高頻使用而沉淀下來的規約。由于語言的形式不是預先存在于所有說話人的頭腦中,而是分布于說話人的交際行為當中,而說話人的性別、年齡、職業、教育程度、社會地位等不同,導致了說話人處理語言的能力不同,對詞匯、短語、語音、重音等的控制范圍不同,這些差異使不同說話人的語言存在不均衡。既然語言存在于交際中,參與交際的說話人不同、使用語言的能力不同、說話人的語言標準不同,這些因素不只是會影響語言的穩定性,同時它們就是語言的構成部分,在各個方面決定了一個結構規則是否能夠浮現或發展,所以只要存在交際、存在不同的說話人,語言就是不完整的,不斷地受到不同說話人使用的沖擊。
3.語言是特殊的
浮現的語法觀認為,語言是大量特殊的集合,這個集合適用于合適的語境和交際。因為語言的使用者不同,使用語言的場合和語境不同,所以產生于交際行為中的語言也就存在特殊性。這些特殊性也許有一些交叉的結構、相對穩定的語言形式及共同的使用場合,但是這種共性比先驗的語法觀所設想的語法共性狹窄并嚴格得多。隨著越來越多的語體風格的匯聚,語言的共性在不知不覺地縮小,直至根本不存在。在浮現語法看來,語言不是普遍的、抽象的、一致的私人財產,而是從每個個體的經歷、生活、實現交際的努力中浮現出來的事實。
4.語言是物質的實體
浮現語法把語言的形式看作物質的實體,這個物質實體通過學習、記憶、以直接類推的方式演變,并以真實言語的形式在說話人之間傳遞。真實的話語是在各種重復中豐富起來的,而與一般所理解的語法無關。例如:成語“鶴立雞群”不是根據它的結構和字面意義解讀成“一只鶴站在雞群中”,而是有其整體的意義,即“一個人的儀表或才能在周圍一群人里顯得很突出”;再如諺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它的意義也不只是“即使是聰明能干的婦女,沒米也做不出飯來”,而是“做事缺少必要條件,很難做成”,包括問候語(你好、吃了嗎)、告別(再見)等等,它們都是整體的被使用,這種整體使用是在語言發展的歷史長河中通過不斷的重復而積累下來的,是語言的使用者通過各種方式傳承下來的,當今的語言使用者不能根據它內部的結構或表面的語言形式來理解和使用它。我們日常生活中的語言就是這種預先存在的物質的結合,用已存在的材料組合在一起的混合作品,它是在話語中浮現的并流傳下來的物質實體。
5.語言是修辭的
從亞里士多德時期至中世紀,語言從三個方面進行學習:邏輯、語法和修辭。但是從15世紀開始,語言被看作是某種形式的邏輯結構,修辭被語言學家看作是不科學的領域。浮現語法觀把交際及其伴隨的規約化看作意義產生、結構形成的機制,把語法看作修辭的結果。浮現語法觀所理解的修辭相當于語用,而與亞里士多德時期所理解的修辭涵義不同。方梅(2011)把最初有意從一類詞轉成另一類詞用的現象看作修辭現象,稱為“修辭的轉類”。沈家煊(2010)也將語言中名詞用作動詞看作修辭現象。這種轉類辭屬于“活用”,是對一種語法常規的臨時性創新,同時帶有說話人的主觀意圖,可以說是一種語用現象。修辭性轉類的意義解讀要根據語境來完成,而辭典釋義中無法給出一個確定的詞匯意義,例如“豕人立而啼”的“人立”解讀為“像人一樣站立”;“老人兒啼哭”中的“兒啼”解讀為“像孩子一樣啼哭”,但它們都不是“人”或“兒”的詞匯意義。但是如果轉類辭通過在語言中的重復使用和歷史沉淀,臨時的意義逐漸固化,修辭的轉類便成為語法的轉類,例如:網(魚)、窩(在家里)、冰(西瓜)、鐵(了心了),其中“網、窩、冰、鐵”在《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里已經注明了動詞。所以,語言是修辭的結果,也就是語言使用的結果。
6.語言是藍圖的隱喻
一種語言的使用類似于一個藍圖,藍圖不會使每一個構造部分都具體化,但是藍圖需要各個相關部分的共同協調才能完成。一個人能成功地使用一種語言形式,使用的不是這種形式固有的意義,而是一系列形式出現的適宜語境。所以,語言形式的每一次意義的變化就是每一個類似于藍圖的語境的變化。英語的“be going to”短語可以出現在不同的語境中,但是語言使用者使用這個短語時,不是只使用這個語法結構,而是使用它所能出現的全部交際語境;說話人在理解“鶴立雞群”“你好”“再見”時,也是把它們當作一個整體來理解和使用,而不是拆分成不同的組成部分。所以在習得一種語言時,習得的是類似于一個藍圖的整體,是語言形式全部的使用環境。但是由于新的語境、新的意義、新的使用場合會不斷地出現,所以一種語言的發展是沒有止境的,完全習得一種語言也是不可能的,從而再次強調了語言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流動不居的。
7.重視口語的研究
語言存在于書面語中,也存在于口語中,語言的本質是口語,書面語是間接的。近年來語言學家重視口語和口語文化的研究,探討口語和書面語的差別,發現同一種語言的口語和書面語的差別類似于兩種語言的差別。因為口語和書面語之間存在交錯的語域、體裁、語體之間復雜的相互作用,所以語言的本質比先驗的語言觀所崇尚的一致性要錯綜復雜得多。
綜上所述,文章闡述了這樣一種不同于語言學家和心理學家所設想的語言觀。語言是一種不確定的、不斷建構的實體,語言的形式以浮現的模式發展并服務于語言使用者。語言是流動的、臨時的,句法、語義、形態、語音和語用等沒有明確的界定,語言的使用僅僅受到語境的制約。這些語言的使用規則存在于以前的語言運用中,它們通過傳記或聽說的方法傳承下來。語言中的一部分內容通過不斷地重復,臨時進入一個子系統,隨著語言使用者對這些原則性表達的掌握和習得,它們成為一種社會規約。這就意味著成年人所理解的、兒童所習得的語言,不是包含意義和規則的抽象系統,而是通過交際行為和物質符號(如手勢)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約定俗成的使用模式和語境,所以語言和語法的概念完全是間接的。
二、浮現語法理論的發展
功能主義語言學家普遍接受了浮現語法的觀點,認為語法不是先驗的、存在于說話人的頭腦中,而是語言使用的過程中逐漸浮現出來的。在這個理論思想的影響下探究語言事實、解釋語言現象,也使浮現語法的理論得以擴充和發展。
(一)動態論元結構假說
陶紅印(2000)認為,動詞“吃”不僅可以帶受事賓語(如:固體食物、液體食物),也可以帶“偽受事”賓語(如:抽象工具、處所、生活依賴的對象等)。這些偽受事用法不符合動詞的語義結構所期待的論元成分及其句法位置。為了合理地解釋這一現象,陶紅印主張用動態的眼光看待論元結構,并明確提出了“動態論元結構假說”(The Emergent Argument Structure Hypothesis):動詞的論元結構并不是一種固定不變的句法語義現象,而是隨實際語言運用而不斷變化的(emergent)。這個假說有三個方面的內涵:第一,動詞能帶的論元類型及其范圍不是固定不變或因先驗性而確定了的,而是具有開放性和流動性的。第二,動詞論元結構可能因詞匯在心理詞典(mental lexicon)中的動態變化而得到擴展或縮小。第三,如果動詞論元結構得到擴大,其擴展路徑應沿著認知上的原型(prototypicality)原則展開,也就是從最核心到次核心,再到次核心,越接近原型的論元范疇被擴展的可能越大。假說用動態的觀點看論元結構,偏離典型用法的現象可以得到較為完滿的解釋。
陶紅印進一步提出“擴充的動態論元結構假說”:1.假定語言成分從原則上來說是缺乏范疇性的。2.對于具有動詞傾向的詞類成分,無范疇和不及物性可以看成它們的自動(default)值。3.動詞是否能夠帶受事賓語是受多種話語因素約束的。4.動詞的論元結構是可以變化的。
“動態論元結構假說”強調動詞能帶的論元類型及其范圍不是固定不變或因先驗性而確定了的,而是具有開放性和流動性的;一個動詞越是使用頻率高,其論元結構流動性就越大,也就不會總是跟一個固定的論元結構相聯系。
(二)動態浮現語義學
將“浮現”的概念運用到語義特別是詞義的研究中,于是有了“浮現語義學”的提法。傳統語義學將詞匯的語義看作一個靜態的系統,例如用一些抽象的、固定不變的“義素”或語義特征來描寫詞義;談到詞義的演變,也只是將其視為隨時間流逝而“自然”發生的。“浮現語義學”強調詞義是在交談雙方互動的過程中產生和變化的,是雙方“協商”(negotiation)的結果。例如,一些同義詞在褒義/貶義、具體/抽象等方面的差異都是出于交際的需要,是在言談過程中逐漸形成和不斷調整的。
陶紅印(2001)在探討“出現、產生、發生”三個“出現”類動詞的差異時,明確提出了“動態語義學”的觀點,動態語義學的應用范圍不僅局限于傳統上所說的個別詞因時間推移而產生的語義變化(語義的縮小、擴大或轉移等),同時也包括詞串(string)——即詞項的組合——在使用中產生的語義,研究表明,詞項可以在語言運用中獲取單個詞語自身所不具備的語義內涵,這種語義共生現象稱為語義韻律(Semantic Prosody)。所以,“出現”“產生”和“發生”的基本語義沒有顯著的區別,它們的差別在于篇章中的語義韻律不同:“出現”的語義韻律是表示“值得注意”或“出乎意料”的事物,這個特點從“出現”和它的支配名詞的組合格式中推導出來(如:一種正確的宇宙學說的出現、出現意外、上課時卻出現在籃球場上)。由于這個語義韻律特征,一些本來不具備該語義特征的語詞在與“出現”共現時也獲得了這種語義賦值(如:出現在籃球場上)。“產生”的語義韻律是表達相對抽象的概念或“類”的范疇(如產生想法和計劃、產生反感、產生資本主義),其感情色彩不是十分明顯。“發生”的語義韻律是表示負面的事件(如:發生糾紛、發生劫槍案件、在上海發生的戰爭),這個特征也使得一些中性的詞串進入這個格式后得到負面意義的賦值(如“發生了一件事”)。也就是說,詞語可以從語境中吸收意義。
三、對浮現語法理論的思考
浮現語法理論認為語法是在語言使用中逐漸浮現出來的,而不是預先就存在的,所以語法總是不斷變化的,沒有完整不變的語法。浮現語法理論打破了傳統意義上對語法的看法,其進步性主要體現在以下幾點:
1.有助于對語言事實的細致描寫
由于浮現語法理論注重對語言運用的研究,認為語法是在使用中浮現出來的,所以能夠在充分考慮語境因素的情況下,在實際的語言材料中挖掘出更多的語言事實。
2.有助于解釋語言演變的原因
由于語言是在相互交際中產生并發生演變的,不斷地適應語境的需要、滿足聽說雙方的需求是語言演變的制約因素,很多語言的演變都可以在說話人的相互交際中找到動因。
3.有助于解釋更多的語言現象
語言的運用和演變存在一定的規律,但是現實中的語言卻豐富多彩,有很多不符合規律的例外,這在浮現語法理論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因為語法是處在不斷變化之中的,例外的產生是從章法向句法演變的過程。
但是,浮現語法對語法、語言的很多理解,也難以得到廣泛的認同。如:
1.語法的流動性與穩定性
在浮現語法觀看來,無論是語言還是語法都具有流動性,使用頻率越高的語言形式,其流動性越大。語法作為一種規則或系統,它的變化是緩慢而有序的。一種語言在一定時間、一定范圍內是穩定的,否則,不同的語言使用者任意使用不同的語言,交際則無法順利進行。我們承認無論語言還是語法,它總是在不斷變化的,但是變化是絕對的,穩定是相對的,只有相對的穩定,交際才能進行;只有絕對的變化,語言或語法才能得以發展。
2.語法的組合關系與聚合關系
組合關系是語言符號的鏈條上各個符號之間的關系,具體來說就是句子內部詞和詞之間、詞內部語素與語素之間的關系。聚合關系是具有某種共同特點的語言符號之間的關系。浮現語法只認為語法是組合而不是聚合,但語法是一個有序的系統,系統是由單位和關系構成,不僅存在組合關系,也存在聚合關系。例如名詞在動詞前作狀語形成的偏正結構,“父事、云集、兒啼、鳥獸散”中的“父、云、兒、鳥獸”形成一個聚合,“事、集、啼、散”形成一個聚合,只有符合這兩個聚合特點的語言形式才能出現在這樣的位置上,形成這樣的組合。正因為組合和聚合這兩種關系,語言的使用者才能用有限的語言表達無限的意義,如果只有組合而沒有聚合,那么語法會變得雜亂無章。
3.語言形式的使用頻率與語言的內部機制
浮現的語法觀重視語言運用,強調語言形式的使用頻率是導致其發生演變的重要因素,但是一個語言形式是否能夠發生演變、它演變的規律和方向是什么,受到語言內部規律的制約,而其使用頻率只是表面的因素之一。例如介賓結構在句法結構中的位置(語序),從古到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即由以位于VP之后為主變為以位于VP之前為主。張赪(2002)研究指出:制約前移的因素主要是介賓結構的語義,表示動作行為的起點、發生的場所、存在的場所時,介賓結構前移,表示動作行為的歸結點時,介賓結構位于VP后,表示事物滯留場所時,介賓結構位于VP前后均可,也就是說,是介詞結構的內部因素影響了語序的發展變化,而與使用頻率無關。
4.語言和言語的區分
浮現語法理論認為語言是特殊的、無止境的、臨時的,是由不同的語言使用者、不同的交際語境和場合所構成的,這種對語言的理解體現出對語言和言語的混淆。索緒爾認為區分語言和言語是十分必要的,特殊性、臨時性都是言語的特點,而語言是從言語中概括出來的,它具有普遍性和穩定性,是語言的存在形式,所以不能把語言和言語混為一談。
5.章法向句法的演變
浮現語法理論強調語言使用的沉淀,但并不是所有語言運用最后都能沉淀成真正意義上的語法。有些在語言使用中浮現出來的規則、形式、意義等,僅僅是某種語境下的臨時用法或只存在于少數人當中,不會演變成真正意義上的句法規則。甚至同一種語用法,由于不同的因素,最終沉淀的結果也不相同,例如方梅討論的兩類名詞作狀語在現代漢語中有不同的發展結果,實在性的修飾方式延續到現代漢語復合詞中,也延續到句法組合方式中,如:復合詞:筆談、鞭策、穴居、網羅;句法的組合:對方又是頭球解了圍、中國隊邊路進攻。但是比喻性的“名—動”狀語偏正結構只是作為一個特定時期的修辭現象,這種語法創新只沉淀為一種構詞模式,沒有最終定性為句法模式,如:雀躍、牛飲、蝸居、龍騰虎躍。所以并不是從語言使用中浮現出來的都是語法,否則一種語言的語法規則將無限多。
綜上所述,浮現語法理論認為語法是在運用中逐漸成型、不斷變化的,功能需求塑造了語法。一種新的形式產生之初,作為一種尚未被普遍接受的表達方式,甚至有可能是不合語法的表達方式;或者有可能僅僅是一種語用模式,即為滿足某種語用需求而采用的表達方式,而非強制性的句法手段。從歷時的角度看,嚴謹的“語法”往往是從不那么嚴謹的“用法”起步,不斷沉淀固化而來的。從章法到句法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這個演變是逐漸從語用模式到句法模式、從不合語法到合乎語法的過程。句法也是在不斷變化的、在運用中逐漸成型的。
附注:
①“先驗的語法觀”是指把語法看作先驗存在的邏輯
結構,在交際行為發生之前,所有用于成功交際的必要信息就已存在,即“語法先于用法”的語法觀。
②《漢語詞匯的統計與分析》的詞頻考察,數字是按
詞頻排序的序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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