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柳
音樂是中國文化中最為典雅的元素之一。無論是儒家所提倡的正統“禮樂”,還是后世文人所追求的個人志趣,乃至于民間藝術,都與音樂息息相關。中國傳統樂器的門類也十分豐富,包括吹奏樂器如簫、笛、笙等,彈撥樂器如琴、箏、琵琶等,打擊樂器如鐘、鼓、鑼等,拉弦樂器如二胡、馬頭琴等。目前出土的實物中,以河南舞陽骨笛年代最為久遠。豐富的樂器種類,不僅勾起了我們共同的文化記憶與情懷,更為我們呈現出了古典文化的多種面向。
中國古典詩歌中對音樂最早的記載之一,便是詩經開篇的《關雎》。“鐘鼓”,泛指當時在廟堂,或其他正式場合中演奏的音樂及樂舞,在這首詩歌中,作者想象著自己迎娶意中人的場景,在鄭重的鐘鼓之樂中,見證愛情,攜手白頭。
“鐘鼓之樂”的傳統,最早源于商代。商代崇神,為了達到與神溝通的目的,產生了各種反復的巫術祭祀儀式。在這些祭祀儀式中,樂舞是必不可少的環節,其中一些曲目影響深遠。比如商代大型祭祀活動中的“桑林之舞”,就曾被莊子拿來比擬庖丁解牛時的酣暢淋漓。
商代已經鑄造出了較為成熟的青銅鐘。在演奏時,通常會把鐘每三個分為一組,以便奏出不同的音階。商代的鐘設計巧妙,同一個鐘可以隨著敲擊位置的不同而奏出兩個不同的音,因此,一些三個一組的鐘已經可以較為順暢地實現五聲音階的演奏。同時,商代還出現了磬和鼓,廟堂之樂已經得到了相當程度的發展。
西周時期,崇神的傳統淡化,樂舞與“禮”聯系在了一起。周代禮制嚴密,樂舞也被限定了不同的等級、規格。樂舞活動中所使用的樂器種類、數量,樂工的人數,自然也與身份等級相關。孔子之所以對季氏的“八佾舞于庭”感到憤怒,就是因為季氏僭越了禮制,使用了周天子才能享受的樂舞規格。周代進一步發展了編鐘這一樂器,每組編鐘的數量更多,音階更廣,而鐘、鼓、磬的合奏,也使得廟堂音樂越發莊重典雅,形成了華夏音樂的底色。
春秋戰國時期,雖然“禮崩樂壞”,但編鐘并未因此衰落,反而發展出更為豐富的形式。它不再恪守固有的規范制度,而是隨著各地風格的不同,做出相應的變化,比之前更加靈動優美。如今最為著名的曾侯乙編鐘,即是戰國早期的文物,由六十五件青銅編鐘組成,至今還可以演奏出各種樂曲。編鐘也是當時王侯貴族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物品,在西漢時期的南越王墓中,也出土了整套的編鐘,彰顯著當年的氣宇非凡。
有一件古典樂器,形態優美,音色大氣、清雅、溫潤,歷史悠久,興盛于唐代,但后來漸漸失傳,如今已難得一見。它見證了盛世的繁華,也經歷了幾番雨打風吹,被寫入了許多廣為流傳的佳句名篇中。
這件樂器名叫箜篌。在漢樂府的長篇敘事詩《孔雀東南飛》中,作者這樣形容女主角劉蘭芝的賢惠聰穎——“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 。可見,在那個時代,箜篌已成了大家閨秀的必修課。能夠彈奏箜篌的美麗女子,總會勾起人們美好的想象和深深的感慨。
對箜篌更加直接、綺麗的描述,莫過于唐代“詩鬼”李賀的《李憑箜篌引》:“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他用瑰麗的筆觸,將箜篌的聲音演繹得淋漓盡致,創造出了深邃的藝術空間,令人目不暇接,流連忘返。
箜篌種類繁多,包括臥箜篌、豎箜篌、鳳首箜篌、小箜篌等,如今,我們仍然可以在流傳下來的壁畫上一窺它們當年的風采。臥箜篌是中國本土樂器,漢代已經開始流行;豎箜篌由波斯傳入,源頭可以追溯到西方的豎琴,當時被視為“胡樂”;鳳首箜篌由印度傳入,較為精致繁復;小箜篌是古代北方少數民族的傳統樂器,便于攜帶,形制輕便。
盛唐時期,文化交流頻繁,箜篌也隨之傳入了日本、朝鮮等國家,有了新的發展和衍生。盛世之音,仍在回響。
清代詞人納蘭性德有一首《南城子》,里面這樣描寫邊塞戰場:“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自古以來,荒寒的邊塞似乎總與“笳”這種悲涼的樂器聯系在一起。
笳,又稱胡笳,是一種吹奏樂器,來自塞北游牧民族,漢代時傳入中原,成為漢代鼓樂中的主要樂器之一。笳的原型是一種用蘆葦葉卷成的簡易樂器,很早就用于戰爭之中。笳的聲音悠遠、凄涼、悲壯,與軍旅、戍邊的情感相契合,適合表達廣闊、博大的情思。
東漢才女蔡文姬有一首著名的琴曲《胡笳十八拍》,抒發的便是自己歷經戰亂、顛沛流離、思念家鄉卻又舍不得親生骨肉的矛盾感情,將家國之思與個人感受結合在一起。千載之后,我們仍然可以從字里行間、從后人重新譜寫的樂章中,讀到、聽到那份悲涼的情懷。戰爭總伴隨著生離死別,因此,那些描述“笳”的詩詞也常常帶著洗滌心靈的力量。生死茫茫,家國萬里,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實現意義與價值?這是人們在笳聲中的沉思。
關于笳,還有一些讓人熱血沸騰的傳說。東晉時期,國家內憂外患,并州刺史劉琨駐守晉陽,遭遇匈奴圍困。敵眾我寡,匈奴圍城七日,援軍還杳無音信。劉琨情急之下,想起了項羽“四面楚歌”的故事,于是召集了會吹笳的軍士,在夜晚吹奏起凄涼的《胡笳五弄》。匈奴士兵聽到了故鄉的音樂聲,勾起了思鄉之情,無心應戰,晉陽城的危機自然解除。雖然是傳說,但也足以證明笳這種樂器帶給人的心靈震撼。
千古悲歡,倏忽而過,但笳聲中的情思,卻如同一首首情真意切的邊塞詩,從中華文化的深處,帶給我們感動。
相比于典雅穩重的鐘鼓、大氣溫婉的箜篌、曠遠凄涼的笳,琵琶天生就帶著幾分紅塵之中的熱鬧。就連敦煌壁畫上裙裾飄揚的飛天,那一手優美的“反彈琵琶”,都充滿了人世間生動活潑的美。
如今我們見到的琵琶,其實也是中西合璧的產物。秦朝時,出現了較為簡陋的琵琶原型——圓形、帶著長柄,彈撥手法簡單。到了魏晉南北朝,這種原始的琵琶與西域的一種樂器合流,并進入上流階層,受到廣泛的喜愛。據南朝王僧虔《技錄》記載,魏文帝曹丕的皇后郭氏就非常擅長彈奏琵琶,而魏明帝曹叡曾因想讓郭氏彈奏一曲琵琶而遭到大臣的不滿。
隋唐時期,琵琶成了最為盛行的樂器之一,從宮廷到民間,處處可以聽到琵琶。白居易的《琵琶行》,講述的便是一個因聽到了優美的琵琶聲而巧遇邂逅、同病相憐的故事。琵琶音色多變,表現形式豐富,可急可緩,適合傳達不同的情感,紅塵中的悲歡離合、聚散無常,無論是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還是心頭一點微妙的悸動,都很適合用琵琶來演繹。
與琵琶一樣擁有煙火氣息的,還有箏和瑟。箏在戰國時期的秦地流行,因此又被稱為“秦箏”,曹植的詩句“秦箏何慷慨,齊瑟和且柔”,說的就是箏與瑟的氣質對比。箏的音色偏于激昂、硬朗,瑟的音色柔美、流暢,經常用于伴奏、和歌。說到箏的起源,也總是離不開瑟。有人說,黃帝讓素女鼓瑟,瑟聲悲傷,于是黃帝就把五十弦的瑟破開,變成了二十五弦的箏;也有人說,秦國民風彪悍,兄弟為了爭奪瑟而相持不下,于是一分為二,而“箏”也由此得名。
古瑟已經在魏晉南北朝時失傳,唐宋以后的瑟,在形制、演奏、調弦方面都有了很大的改變。而李商隱詩中所寫的“錦瑟無端五十弦”,其實是經過改良的瑟。不過,形制和音色雖然變了,彈奏的人也換了一代又一代,但這件古樂器的內核卻始終未變。
說到中國傳統文化,我們常常會提到一個形容詞——多元化,這個詞語也同樣適用于中國古典樂器。中國古典樂器不僅門類眾多,形貌、秉性、風格也大相徑庭,讓千載之后的我們聽到、看到、感受到古人的心思,并看到他們豐富的精神世界與日常生活。同時,中國古典樂器也如同傳統文化一樣,在歷史長河中屢經變遷,成形、成長、成熟,然后一步步被打磨出溫潤而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