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軍
夏日,草迸發了一年的精神,長得茂騰騰的,草是夏日的一首蓬勃之歌。
溪水邊的亂石灘,即使石頭曬足了太陽,儲了一肚子的火熱,石頭與石頭的縫隙蔓草也擠滿了。有的目光越過金色斑斕的石頂,飄向遠方,與歡悅的河流一起憧憬;有的目光柔和,風一搖嚶嚶如歌,自得其樂。因草長,河灘綠了精神,石頭裝飾了蔓草的世界;因草長,小生靈們隱在綠的海洋里輕歌曼舞。
近岸,一些草莖子宛如游動的青絲,髻幾株淡雅的小花,花瓣相疊為兩層,下者平靜地托舉,臥其上者好像飛翔的蝴蝶,一枚枚深青色或者黃褐色的球莖宛如小金豆子,堅不可摧,里面儲滿了一粒粒的種子,等待明年春天的來到。最初,不知道它的名字,綿長思緒落在草上,已茫然無解,各種草洞見了我的無知。坐在石頭上,與草無聲地對話,我似乎聽見了神秘的歌謠從悠遠的地方如精靈一樣飄來,古老的調子,舒緩的節奏,好像唐詩宋詞一樣溫厚,朦朧詩一樣溫婉。
不知何時,飛來幾只黑蜻蜓,我在故鄉水邊,見慣了綠蜻蜓,蟬翼一樣的翅膀,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別樣的精靈。它們一會兒飛遠了,拖曳你的目光凝聚于河流之上;一會兒又掠到你的眼前,俯瞰蔓草的隨意,它們也詫異于這些草花兒長在臨岸,如《詩經》吟詠的古老詩行一樣。
當我離開這些草木,借助網絡得知,它的名字為“野慈菇”,喜歡依傍在水岸,質樸野性,慈愛善良,純潔無瑕,這與瀑河岸邊居住的勤勞持家的農婦何其相似,草不過是生命的另外一種形式,它與人的秉性一脈相通。放眼看一看河岸之湄的田禾,精神茁壯,農婦的滴滴汗水落入泥土,光影倏忽,綠禾的葉子、根脈乃至秋熟的果實哪一樣沒有農婦的辛勞呢?
草茂水深,即使隔了很遠的距離,草的目光與溪水的目光也匯聚在一起。草厚實了,湛藍天空上浮游的云朵喜歡草綠色的純凈,揮一揮云袖,落下多少雨絲。草尖上,草莖子、一瓣瓣的花兒上雨珠晶瑩閃亮。無數的草,蓄積了難以勝數的雨的因子。在深厚的泥土中,草根扎得很深。一片片茂盛的草是天上的雨水變成的。
草深了,鳥兒蟲豸們自然歡快自由了。旅人沿河的腳步很輕,在草畔棲息生命的重量。不知何時,幾只白肚皮黑翅膀長尾巴的鳥兒撲棱棱從草叢扶搖而起,草兒緊跟著歡呼雀躍起來,涌起綠色的波浪,飄過來刷拉拉的潮水一樣的音響。幾只胖乎乎的刀螂并不在意天空的深遠,只是靜靜伏在草梗子上,等待,一雙雙綠色的觸角輕微搖動,似乎在與周圍的草兒耳語。
誰能聽得懂它們的話,那一定是綠色的詩歌。
我一直管它叫水牛,最后一個字讀的時候為平調還有略微的延長音,明顯是本地方言,以顯示它與江南水田默默耕耘的龐然大物的區別。故鄉的人們,喜歡給草木之間生活的各種生靈賦予一個個通俗形象的稱呼,如麻雀為家雀兒,水牛在生物學里為天牛,一直到現在,我依然喜歡水牛這稱呼。
穿城而過的河流,是否在雨后飛出一只只水牛,我不得而知,在我的意象里,它不喜歡拋頭露面。只有故鄉的泥土地,才是它自由飛舞的天堂。
平時它躲在哪里?是鉆進深厚的泥土層隔離了燥熱與蟬鳴的喧囂,還是隱藏于草木的綠色中?當雨從天空洋洋灑灑出淡墨一樣的濕潤朦朧,云朵也從高空落下,在山腰之間盤桓,平日里沉默的勇士在一隅磨礪鎧甲,等待最后一滴雨離開,飛舞在濕漉漉的氣息中,尋覓天敵,與之一決雌雄。
兒童的敏銳目光已經發現了它的存在,有幾只胖肚子的水牛或許在老巢待的時間太久了,沒有天天在晨曦光影里飛翔,落在黃泥水灘中,黑色的翅膀黏了不少,宛如一抹灰黃的筆涂在那里,它們試圖張開翅膀滑翔,只可惜剛剛開始第一個動作,已經被一個小孩子輕輕摁住脊梁,瞬間,已落在他的手掌里。
我的心咚咚地響著,小孩子從兜里扯出一條線,綁在水牛的一條腿上,陽光吹干了濕淋淋的如黒蟬一樣的背甲殼。水牛有沒有意識到那條線已經拴住了它重返伙伴的距離。它踩在小孩子如牡蠣一樣的手掌中,黑色的翅膀小扇子一樣細密舞蹈,宛如從高高的山崖飛出,一道黑色的閃電瞬間拖曳黑色的棉線,翅膀摩擦,好像脆裂的炸豆。水牛自鳴得意,然而幾秒鐘后它已經落在泥水中,重新陷入了難以排解的憂郁。
我看著水牛一次次飛舞,一次次跌落,直到小孩子已經厭倦了單調的滑翔軌跡,索性一揮手,將水牛扔得遠遠的。其時我那時并非懂得多少,天生的怯弱讓我不敢捏住一只小螞蚱,至于水牛也是如此。我喜歡雨后的天空,歡騰的溪水,喜歡在村前的河流岸畔傾聽,看天空呢喃的燕子劃過,還有這小小的水牛,在雨后濕潤的空氣里自由地飛舞。
當童年的光影漸漸隱去,水牛們已經遠離了我的視線,故鄉孩子們手里撥弄色彩艷麗、聲光炫目的玩具,已沒有人關注雨后飛翔的水牛了。而我已經從李時珍 《本草綱目》中覓到了故鄉人稱呼它為“水牛”的緣由:“此蟲有黑角如八字,似水牛角,故名。亦有一角者。”關于它們的藏身之地,另一著作《爾雅》云:“嚙桑,體有白點,善嚙桑樹,作孔藏之,江東呼為嚙發。”
多年前,河岸南側的田里長了很多桑樹,弱冠者其葉沃若,養蠶人家喜歡,實為水牛納涼避暑、饕餮錦食之勝地。現在的水牛們比之以往,可以更自由地在雨后濕潤的空氣里飛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