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
建筑之始,本無所謂一定形式,更無所謂派別。所謂某系或某派建筑,其先蓋完全由于當時彼地的人情風俗、政治情況之情形,氣候及物產材料之供給,和匠人對于力學知識、技術巧拙之了解等復雜情況總影響所產生。一系建筑之個性,猶如一個人格,莫不是同時受父母先天的遺傳和后天朋友師長的教益而形成的。中國的建筑,在中國整個環境影響之下,雖各個時代各有其特征,其基本的方法及原則,卻始終一貫。數千年來的匠師們,在他們自己的潮流內順流而下,如同歐洲中世紀的匠師們一樣,對于他們自己及他們的作品都沒有一種自覺。
19世紀末葉及20世紀初年,中國文化屢次屈辱于西方堅船利炮之下以后,中國卻忽然到了“凡是西方的都是好的”段落,又因其先已有帝王驕奢好奇的游戲,如郎世寧輩在圓明園建造西洋樓等事為先驅,于是“洋式樓房”“洋式門面”如雨后春筍,醞釀出光宣以來建筑界的大混亂。正在這個時期,有少數真正或略受過建筑訓練的外國建筑家,在香港、上海、天津……乃至許多內地都邑里,將他們的希臘羅馬哥特等式樣,似是而非地移植過來。同時還有早期的留學生,敬佩西洋城市間的高樓霄漢,幫助他們移植這種藝術。這可說是中國建筑術由匠人手中升到“士大夫”手中之始;但是這幾位先輩留學建筑師,多數對于中國式建筑根本鄙視。近來雖然有人對于中國建筑有相當興趣,但也不過取一種神秘態度,或含糊地驕傲地用些抽象字句來對外人頌揚它;至于其結構上的美德及真正藝術上的成功,則仍非常缺乏了解。現在中國各處“洋化”過的舊房子,竟有許多將洋式的短處,替代中國式的長處,成了兼二者之短的“低能兒”,這些亦正可表示出他們對于中國建筑的不了解態度。
歐洲大戰以后,藝潮洶涌,近來風行歐美的“國際式”新建筑,承認機械及新材料在我們生活中已占據了主要地位。這些“國際式”建筑,名目雖然籠統,其精神觀念,卻是極誠實的。這種建筑現在已傳至中國各通商口岸,許多建筑師又全在抄襲或模仿那種形式。但是對于新建筑有真正認識的人,都應知道現代最新的構架法,與中國固有建筑的構架法,所用材料不同,基本原則卻一樣——都是先立骨架,次加墻壁的。這并不是他們故意抄襲我們的形式,乃因結構使然。我們若是回顧到我們古代遠物,它們的每個部分莫不是內部結構坦率的表現,正合乎今日建筑設計人所崇尚的途徑。這樣兩種不同時代不同文化的藝術,竟融洽相類似,在文化史中確是有趣的現象。
我們這個時期,正該是中國建筑因新科學、材料、結構而又強旺更生的時期,也是中國新建筑師產生的時期。他們在文化上的地位是他們知道的;他們對于他們的工作是依其意向而設計的;他們并不像古代的匠師,盲目地在海中漂泊,他們把定了舵,向著一定的目標走。我認為,他們是最有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