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潤清
一
入冬后的一個早晨,馬和早早就起來了,頭上戴著阿大留下的那頂皮帽子,挑著擔子,一頭是全套的木工工具,一頭是簡單的行李,經人介紹直奔離家足有三十多公里的那座石油城,那里有一個河南回族人開辦的木器廠。他從一家地村出來,路過公社時沒舍得買那張8塊錢的長途汽車票,也不愿意揚著個臉子在路上搭便車,他要憑自己的力氣一步一步地走到那里。
馬和,高鼻梁兒大眼睛,一副好身膀架,很招人喜歡。
路遠沒輕擔,越走越重。馬和咬緊牙關,實在太累了就站在原地停一會兒,但絕對不能坐,他害怕一坐下就站不起來啦。他艱難地走過了一段緩緩的上坡路,又踏上了河谷里那座長長的水泥大橋,他知道再上一個小坡,就能看見矗立在天山北坡上高高聳立的煉油塔,還有那一群群銀灰色的巨大的儲油罐。他決定走一條直線,準能抄近幾公里。他迎著漸漸升起來的太陽,踏著戈壁灘上涂了一層輕霜的礫石和枯萎的小草,再加上下坡,好像有人在推著他,感到越走越輕快。
頭一天上班,木器廠老板就給馬和出了個難題:要按照一份畫得不太規范的圖,制作10件梳妝臺,但批量生產前必須要先拿出一件樣品。前面有兩個人都試做過了,老板沒看上。馬和動工以后,各部尺寸畫線非常精確;選材時沒有采用省事的壓縮板,所需要的一塊塊薄薄的小木板都是用上等的實木刨出來的;他沒有使用一顆釘子,全部都是榫槽相銜。晚上別人下班了,他還在燈下精雕細刻。他一只手牢牢地抓著一塊木料,一只手緊握著雕刻刀,左一刀,右一刀,小刀不停地在木料上跳躍著,兩眼死死地盯住每一條線。第三天老板看到了鏡子兩側的邊框上出現了一對栩栩如生的鳳凰,頂端的框上是兩片葉子擁抱著的一朵玫瑰花,經過打磨、上漆后,幾乎成了一件仿古精品。
老板非常高興馬和的到來,以后廠里不少機器干不了的精細活兒都由他來包攬。馬和對這份工作也非常滿意,管吃管住,每月還發100元的工錢。
看著這個梳妝臺,馬和的眼睛濕潤了,不一會兒就掉下了幾顆晶瑩的淚珠。他趕快用手背擦了擦,看看周圍沒有人,又開始忙碌起他手里的活兒了。
馬和從小跟阿大學手藝,初中畢業后就當了阿大的幫手,農忙種地,農閑做木工,阿大出車禍去世后,他就成了家里的頂梁柱。對來提親的盡管他有種種理由推托,但是母親還是讓他應了媒人和母親都說不錯的那家。
馬和的媳婦叫尕吉兒,長得很俊,家務活兒干得不錯,也會孝敬老人,小兩口兒感情很好,很快就有了身孕。有一天中午,媳婦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就去給正在地里中耕的馬和送飯,并順路去了一趟距離不遠的娘家。
咕、咕??還沒進院子就聽見阿媽的喚雞聲,她正端著一盆雞食從房子里往外走,十來只蘆花雞飛奔著趕來吃食。阿媽怎么也沒有想到,她這次來不但沒給家里帶點什么,還想要兩只雞。不行,這可不行,全家日常生活開銷全等著我賣雞蛋的錢哪??阿媽一個接一個的理由,把女兒想要雞的事兒給頂了回去。
尕吉兒想了想,又換了一種口氣跟阿媽講:“阿媽——您真的把女兒當成潑出去的水哩,您養了我18年,還不知道丫頭是不是那種饞嘴的人嗎?不是我想吃雞。”她用手指著肚子繼續說,“是讓您這外孫子長得更壯實點哩,要不是婆婆家的雞都瘟死了,我也不到您這兒來要呀?”盡管女兒死纏活纏地又說了半天,還是沒跟阿媽要上雞。
尕吉兒到娘家空手而歸,心里就夠堵得慌了,可偏偏男人辛苦了一冬給她買的那枚心愛的戒指,一會兒戴在手上想向人們顯擺顯擺,一會兒又怕被人搶走,趕快取下來裝進口袋兒里,也不知在什么時候就把戒指給弄指丟了,返回原路去找,也白跑了半天冤枉路,急得她坐在地上大哭了好一陣子,這讓她怎么對男人說呀??
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氣之下她狠心地喝了小半瓶子農藥,就躺在了炕上。不一會兒,她思想斗爭非常激烈,前前后后想了很多,尤其是她和男人那恩恩愛愛的半年多的美好日子,后來又覺得自己此舉很不該:心眼兒何必針尖這那么大?阿媽沒讓抓雞,可想這雞和蛋在家里起的作用哩,一家人一日三餐油鹽醬醋不可少;小孫子才兩歲多,要花錢;阿大的腿病越來越重,要抓藥。戒指丟了,還可以再買,它能比命值錢嗎?
此時此刻,她多么希望有一把大勺子把剛剛喝進去的農藥都舀出來,但已經來不及了,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爬到炕沿上,剛想喊叫,劇毒的作用讓她撕心裂肺,死得很慘??
二
馬和的母親為突然失去這樣一個好兒媳婦生了一場大病,妹妹也輟學了,馬和那顆心常常像是被刀鉸似的疼痛。第二年,馬和22歲,附近村里喜歡他的姑娘有好幾個呢。就在皚皚白雪覆蓋的麥苗兒正熟睡的日子里,在好心人的撮合下,阿媽又叫他找了一個。
馬和的這個媳婦兒叫法土曼,比他小一歲,雖然長得沒有尕吉兒那么俊秀,但特別會“把家”,讓娘兒倆和小姑子都很滿意。農忙時馬和和妹妹在地里干活兒,她除了做飯還包攬了家里喂雞、喂羊等雜事;冬閑時馬和在外邊做木工,她把家里管得有條有理。
第二年秋天,23歲的馬和就要抱兒子了。
國慶節快到了,那天天氣非常好,快吃午飯的時候,妹妹騎自行車從地里回來給哥哥拿飯,順便把還不太干的兩袋子花生和兩袋子尖辣椒晾到了房頂上,這些東西到冬天能賣不少錢哩。中午,媳婦兒做好了飯,妹妹拿著飯正要到地里去,聽見一只雞邊撲棱邊叫喚,她阿媽摔倒了。妹妹忙跑過去,一看她右臂擦傷了一層皮,還流出了鮮血,就趕快扶著她到大隊衛生室去了。衛生員一看胳膊也腫了,一動還很疼。就說:“你們應該到公社醫院去,可能是骨折,要拍片,要固定?!泵妹帽鞠肴ジ缯f一聲,正巧有一輛路過的汽車到公社去。
都說婆婆疼小姑子,我這婆婆咋不一樣?她是為給我補養身子去抓那只不下蛋的母雞才摔傷的。媳婦在家里干著急,也不能替婆婆解除痛苦,就帶著8個月的身孕,一步一步地走到大隊衛生室想去看看婆婆,誰知當媳婦趕到時,她們已經坐上汽車走遠了。
媳婦挺著大肚子又從衛生室回到家,抬頭一看,天空中很快聚集了一大片黑沉沉的云,可能會有風雨來臨,急得她火上眉毛:男人一定在地里正忙著保護晾曬的新棉不受風雨的侵害;小姑子陪著婆婆去了醫院;自己的孩子眼看就要呱呱墜地,聽說還是個兒子,婆婆還等著我給單傳的馬家增光添彩哩??盡管如此,她還是一步一步地把梯子拖到了房檐下,休息了片刻,又一步一步爬上了房頂,她高興極了。
她剛剛收好了一袋子花生,就開始刮起了風,并夾雜著雨點兒。此時此刻她神情很緊張,手腳也有點不聽使喚,一只腳踩在幾顆散落的花生上,腳下一滑,從房頂滾了下來,重重地摔在院子里的石桌和石凳上,昏迷過去,下身流出的鮮血從褲腿里不停地向外淌??雨下大了,把她澆醒,她身子一動,滾落在地上。她掙扎著從血泊里一點一點地往房子里爬,剛剛半個身子過了門檻兒,就一動也不動了??風雨交加,房頂上被風雨吹打、沖下來的花生和紅辣椒撒了一地,泡在血水里。
馬和剛忙完了地里的事兒,風雨就來了,他跑進草棚子避了一會兒雨,拿了件雨衣穿在身上,站在棉花場上,又仔細檢查了一遍,愣了愣神,心想:妹妹中午回家拿飯一去不歸,又趕上媳婦快生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里一驚,迎著猛烈的風雨拼命地向村里跑去。
馬和剛奔跑到家門口,就看見他妹妹正扶著胳膊上綁著夾板的阿媽從救護車上下來,他趕忙拿自己的雨衣給阿媽擋雨,當推開院門時,眼前的一片慘景,讓全家頓時驚恐萬狀??3個人一齊撲了過去?!鞍???”阿媽嚇得說不出話來,妹妹扶著她,踏著院子里紅紅的血水,進了東偏房,匆忙把她安頓在床上。馬和抱著媳婦拼命地呼喊:“蒼天啊,快來搭救她吧!這是兩條命??!”
一陣猛烈的風雨過后,支書、隊長和衛生員,都來到了現場:法土曼的瞳孔已經擴散;顱骨嚴重破損,有腦髓流出;子宮大出血,母體死亡時間過長;肚子里的胎兒受撞擊過重,也早已沒有胎音。
馬和像一尊雕像,蹲在一邊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她,嘴里痛苦地呼喊著讓人心碎:“媳婦呀,你為啥這么傻呀!這點東西能值多少錢?能換你這兩條命嗎??”
經歷了兩個媳婦的悲慘身亡,馬和變得越來越沉郁了,臉上的額骨也凸現出來了,再也聽不到他在地里一邊干活一邊唱“花兒”了,見了面再也看不到他那幸福的笑臉了。每天從地里回來,一頭就扎進阿媽的房子,給她捶背,揉腿,強打著精神跟她說些開心的話兒,等全家吃完晚飯,妹子都收拾好,給阿媽送來小凈水的時候他才離開。
馬和站在前幾天還曾是媳婦梳妝的那面鏡子前,好像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他下意識地轉過身來,想扶著媳婦坐在床邊說說話兒,想摸摸她那高高聳起的8個月身孕的肚皮,想聽聽那令人心喜的胎音的跳動聲。然而,他猛然間覺得這一切美好的往事,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順手拿起桌子上那枝開敗了的殷紅的月季花,聞了聞它的余香,自言自語地說:“媳婦呀,我真對不起你,早就說給你做一個精美的梳妝臺,推來推去,還是說了空話哩。”
想到這兒,他半個身子斜倒在床上,抱著媳婦和他曾經共用過的枕頭芯子,再一次痛哭起來??
三
木器廠附近那幢帶小院的平房里住著一家姓丁的老兩口,早就準備好了木料,托人跟馬和說妥了,利用春節放假做張床。
馬和來到丁家,一進房子就聞到了一股回族人家特有的清香,好像踏進了自己的家門。“娃呀,真不好意思,耽誤你過年啦?!甭牰〈鬆斶@么一說,馬和把皮帽子一摘,露出了一頂雪白的回回帽。老兩口看著這個俊俊的小伙子笑了——就像自己的娃娃站在面前。丁大媽正要把娃的皮帽子掛到衣架上,無意中發現這正是自己親手縫制的、十年前送給馬木匠的那頂仿軍皮帽?!巴扪?,這帽子是誰送給你的?”“是我阿大。”“你是馬木匠的娃?”“準著哩?!薄八F在還好吧?”“5年前冬天出車禍去世哩?!倍±蠞h聽后心里一驚,脫口而出:“這人多好呀,咋說歿就歿哩。”猛然間,他又想起了馬木匠做完木工臨走時說的那句開玩笑的話:“等我的兒娃子長大了,來給你當女婿??”
門開了,走進來一個人?!斑@是我丫頭薩買兒”,丁大爺介紹說,“學名叫丁燕,在西安石油學院上大學,寒假、暑假都回來呢,到同學家里去玩一跑就是一天哪。”丁燕上下打量著家里來的這個陌生的、年紀輕輕的回族人,雖然穿戴土氣,但閃動著一雙聰明的大眼,顯得很俊,身膀架也壯實,從坐的姿態上看還帶著幾分文雅。
她出于禮貌,并以主人的身份主動向客人道了“色倆目”。馬和也站起來看著對方微笑作答。丁大媽愛問些家常事:“娃呀,農村結婚早,你現在都當阿大了吧?”“說啥哩,阿大無常沒多久我就結婚了,先后找了兩個媳婦子都歿哩??”
“娃呀,不說這些傷心的事哩。”丁大媽說完,丁大爺又補充一句:“黨中央剛剛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老百姓的日子會好起來的!”
初一晚上,石油城過年的人家爆竹聲聲,丁大爺家的小平房里,鋸木頭、推刨子和叮叮當當的錘聲,奏響了陣陣美妙的樂章。丁大爺老兩口一會兒送來了小吃和奶茶,一會兒問問還需要什么東西,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停閑,對他們來說這也算是一項大工程呢。
丁大爺前幾年剛從生活服務公司退休,一家人日子過得甜滋滋的。大兒子在烏魯木齊工作,二兒子在煉油廠工作,最小的就是這個寶貝女兒,就等著她大學畢業以后能找個好人家呢。
“嚓——嚓——”刨木料一聲接一聲的音響,有力而動聽,馬和那健壯的身軀干起活兒來真像玩兒一樣,一根方木床幫的四個面他一口氣就刨完了。他把備料都擺放得整整齊齊,拿起來非常順手,哪些部件需要精加工,哪些部件需要粗加工,他都用鉛筆標注得清清楚楚。他把丁大爺準備的材料都恰到好處地用上了,一些次要部位都是用小料拼湊的,這讓老人家看了很受感動。
3天后,床組裝好了,打膩子、刷油漆,他樣樣活兒都在行。丁大爺用手抓著床幫使勁兒地搖了搖,穩穩的一點也不晃動;再看那床頭,咖啡和乳白兩色淡雅相宜,非常適合老人,靠頂部還設計了兩個可掀開的小柜子,一些零星小東西可以隨手拿出來用。
小木匠來了以后,丁燕再也沒心思看書了,開始是因為那砍、鋸、刨、釘木料的聲音對她的干擾,后來她給他送了幾次水,跟他談了幾次話,再后來竟然對他的一舉一動都很感興趣。尤其是在他思考問題時,眉宇間好像閃動著一種先天的聰慧。做床的第二天下午產生了大量的刨花,丁燕主動幫助馬和用簸箕往外倒,她發現在白花花的刨花中有一小片雪蓮牌煙盒紙,本來都倒進了筐子里,又把它撿了出來,莫非他還吸煙?她拿起紙來一看,背面寫著幾行歪歪扭扭的字:
因家中老娘住院,借馬和50塊錢,下個月發工資一定還,借錢人木器廠李軍,1月24日。
這是個欠款據。
幾天來,馬和和丁燕之間說是聊天也好,對話也罷,不少話題丁燕說得都很在理兒,除了上學時的班主任以外,再沒有第二個人跟他談過“理想和人生”之類的話題。馬和覺得丁燕這個人還不錯,對事物認識有遠見,不嫌棄他們這種土里土氣的來城里打工的農民,她講的大道理中聽、不刺耳。馬和真感謝丁燕給他這個沉睡了多年的腦子里又注入了新鮮的氧氣。馬和聽阿媽說,真主在下巴上點了黑痣的人,將來定是有乃雖普(回族常用語即:命運好、有福氣)之人,他真喜歡她那顆不大不小的黑痣。
有一次馬和在干活兒的時候,一抬頭正巧看見丁燕微微一笑——臉上還露出了兩個可愛的酒窩兒。
四
春節過后馬和迎來了兩件喜事:其一,木器廠老板說馬和貢獻大,給他發了200元紅包。對他來說,這在當時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數字,整整兩個月的工資!其二,丁大爺專門去了一趟木器廠告訴他:“石油城要從社會上招收十名電焊工,凡是有新疆戶籍,初中以上學歷,年齡25歲以下的男性未婚青年,都可以報名應試?!?/p>
“天呀,這次為什么對我這樣偏愛?”馬和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
后面的事情,就像一盞綠燈擺在他面前,報名、考試他都是一路過關,“五一”前,錄取通知書直接送到馬和手里。
馬和招工后第一次返鄉,給一家地村帶來一大新聞,大隊支書、隊長一起來到家里祝賀。晚飯后,一群剛從地里干活回來的同齡男女青年們也都前來看望,痛苦了好幾年的農家小院,頭一回這么熱鬧。兒子笑嘻嘻地看著阿媽,她的胳膊不疼了,眼睛比過去明亮多了,那頂包得嚴嚴實實的白蓋頭下露著的臉,一道道皺紋好像也舒展了許多。
夜深了,馬和躺在阿媽身邊,給她講了石油人的許多有意思的事兒,阿媽最愿意聽的就是他認識了丁大爺一家?!鞍屟剑阏f也真巧哩,阿大給我的那頂皮帽子叫丁大媽認出來哩?!闭f著娘兒倆都笑了。
阿媽又樂呵呵地接著說,“有句話是怎么說來著?對,對!是‘人挪活,樹挪死,這是真主祥護著我兒子呢。”馬和像小時候那樣,躺在阿媽身邊,對她說的那些話并不在意,但大隊支書說的:“走到哪里都別忘了,你是咱們一家地村長大的孩子,要給她爭光?。∵@幾句話卻讓他牢牢地銘記在心底?!边@一夜他睡得很香很香。
馬和經過半年集中培訓和冬季大練兵,在十名新招工人技術比武中奪得第一,在苦學苦練的一年中,沒去看望丁大爺老兩口。丁燕卻在假期里到馬和宿舍來玩過幾次。他們之間的話題拓展得很寬,一次比一次談得深切,一次比一次談得熱和,但誰都沒敢向對方吐出那個字。
有時馬和也在想:她真的喜歡我嗎?一個大學生能嫁給一個剛剛從農村招來的新工人嗎?她能像她們一樣死心塌地愛著我嗎?城市人能和農村娃生活在一起嗎?她們的事情在她心里能通得過嗎?每次丁燕的到來,常常像一根小棍子,把他的心撥動得又痛又癢。
春天,白楊樹枝剛剛長出嫩芽的時候,馬和就要到青海參加國家石油工業重點工程建設去了。他利用出發前的休息時間來到丁大爺家,給丁燕做了一個梳妝臺,老兩口兒看了很高興。但在刷漆那天,丁大爺不知聽誰說了些什么,額頭上那兩道花白眉毛又緊緊地鎖在了一起,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卻說不出來。
馬和所在的工程隊在格爾木市郊的荒漠里安營扎寨了,參加會戰的有上萬人之多,他們這支工程隊是負責建設一個煉油廠的龍頭車間。整整半年,他們戰勝了高原反應,飽嘗了大風吹得沙塵掉進飯碗里的滋味。在熱火朝天的工地上,在烈日炎炎的7月,馬和蹲下來一焊就是好長時間;那電流熔化焊條的噼啪聲,比鳥兒的叫聲還動聽;那繚繞的藍煙和飛濺的焊花,比節日的焰火還美麗;一根接一根的焊條化作暗紅色的溪流,靜臥在焊縫上,很快又呈現出整齊的魚鱗斑花紋。多漂亮的活兒呀,簡直是一件藝術品!
這次遠征他真的是來到了最能練本領的地方,在焊接那座最高的煉油塔時,他著了迷似的干活兒,有時焊渣燃著了衣服,灼傷了皮膚,他依然不肯放下焊把多停一會兒。他深深地感到,這是青春最美麗的釋放,這是人生價值最好的體現,這是25年來最完美的表演。
10月初,馬和和油城的建設者們奇跡般地把3座40多米高的煉油塔矗立在格爾木市郊。行駛在青藏公路上的汽車司機途經這里,不禁放慢了速度,興奮地舉目遠眺,還以為是沙漠里出現了蜃景呢。
第二年,馬和像高原上展翅的雄鷹,技術更加全面、過硬,工作上更能吃苦,被青海工程指揮部評為建設標兵。工程隊在建設中質量和速度都堪稱一流,奪得青海省優質建設金牌單位,并提前竣工,9月中旬就班師回營。
五
自從馬和給丁燕做了梳妝臺以后,丁大爺似乎看出來點什么,為此,不止一次地和老伴兒嘮叨:“這事兒我打心里通不過,我們閨女是大學生,不門當戶對還不說,最主要的是他娶了兩個媳婦都歿哩,這在我心里就像系了一個大疙瘩,讓我實在不能容忍?!?/p>
丁大媽又唱起了老調兒:“她大,世上一切都是真主造就,兩個媳婦歿了是真主給喚走哩,礙不著他的事?!?/p>
“這事兒反正我是不同意!”
丁大媽又說:“誰也沒提,管他干啥?”
丁大爺不依不饒:“提前打預防針,等提出來就晚哩。”
“十一”剛過,煉油廠催化車間煙機出口膨脹節發現裂痕,急需不停工補焊。班長帶著馬和及實習技術員丁燕,火速趕往現場。裂痕處溫度很高,人靠近不到半分鐘,衣服就會被汗水浸透。
見此情景,馬和沒有后退,往地上一趴,抓起焊把就要焊。這時,丁燕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他拉起來,并大聲喊道:“安全第一,這樣會把你烤焦的!”
馬和不但不聽勸阻還反駁:“搶修就是要快,不能多啰嗦?!?/p>
班長也發火啦:“胡鬧,再忙也不能忽視安全!”
馬和立即改變工作方案,飛快地跑到工具箱前,穿好棉衣,又戴上棉手套,腰上還系了一根繩子,躺在地上接連幾個點焊,在離地面不足半米的窄小工作面上,首先補上了最關鍵的一塊鐵板。
對于馬和來說,這樣干活兒正是鍛煉自己的好機會。丁燕卻深受感染,她暗暗地堅定信心,自己看上的人不會錯。補焊膨脹節這件事,直到下班后那一幕幕還像動畫似的在她腦海里閃現,丁燕心里感到一陣愉悅。
召開年終總結表彰會那天,丁燕手里拿著一張報紙,剛進家門就欣喜若狂地喊道:“阿大、阿媽,馬和當勞模了!他的事跡在《油城報》上登了一個整版哩?!?/p>
“一點事情,這么大驚小怪地干啥?”
“阿大,您原來夸他,今天這是咋啦?”
“以后你不要再跟他多來往!”
“我們在一個車間,又是同行,為什么不能來往?”丁燕被阿大說的話氣走了。難道她剛剛撥響的愛情琴弦就要被阿大割斷?她心里剛剛燃起的愛情火苗就要被阿大撲滅?她戀戀不舍地端詳著那張為長篇通訊配發的照片,從心底里發出贊嘆:多英俊、多健美的男子漢!
晚上,丁燕撒嬌似的靠在阿媽身旁:“阿媽,我喜歡他,我要跟他好。”
“傻丫頭,不能跟你阿大再頂嘴哩,那娃雖說當了勞模,可是??”
這年宰牲節在早春,馬和回一家地村看望了阿媽,還給亡人過了乃滋爾(紀念亡人),一身輕松地又回到石油城。
他來到丁大爺家,突然覺得今天家里氣氛不對,原來有說有笑的二老,今日卻一言不發,丁燕見馬和來了也躲到了她那間小房子里,這是怎么回事?頓時馬和感到天快要塌下來似的,一股按捺不住的自責,發誓般的傾訴著:“蒼天啊,我有罪呀,請饒恕我吧!”
丁燕聽見馬和的呼喚,從小房子里沖出來,生平第一次對著阿大、阿媽喊叫起來:“阿大呀,阿媽呀,我求求你們啦,不要再折磨他啦!這么好的回回娃,到哪里去找呀?!?/p>
此刻,室內的空氣即將爆炸了,丁燕的阿媽似乎是在起調節作用,她慢聲慢氣地說:“哎,說起來這事情咋這么巧,10年前娃他阿大來咱們家做木工活兒,說過一句開玩笑的話,等我兒子長大了給你們老兩口來當女婿哩。開始,我們也沒有把這玩笑的話當真,可自從娃又招工,又當勞模什么的以后,這事兒怎么就成真的哩。我們不是不愿意你們倆相處,就是——那么一條兒——他娶了兩個女人都歿哩??”
丁大爺忍不住了,搶著話茬兒也說:“事實擺在面前,讓我們咋接受呀。天下的百姓誰不想天天高高興興地奔好日子,過幸福生活呀?今天,咱們把話都說到這個檔上了,小木匠你覺得這事情該咋辦?”丁大爺顯得很生氣。
馬和雖然不贊同老兩口的理兒,但還是順著他們的話茬兒往下說:“大爺、大媽你們二老別生氣,我一切都按你們說的去辦?!?/p>
丁燕不是那種能藏著掖著的人,聽馬和沒說心里話,就說:“阿大、阿媽你們也別生氣,依我看,等下星期天給爺爺過完乃滋爾,咱們召開一次全家會,也聽聽哥哥嫂嫂們的意見,你們的老腦筋也該解放哩?!憋@然,女兒這最后一句真的是太嚴重了,老兩口被堵得再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六
就在計劃召開家庭會前3天的那個上午,馬和他們班正在煉油廠焊修加熱爐的排煙道,突然爐出口管線破裂了。
熱油在壓力的作用下呼嘯著噴出來,遇到空氣頓時化為大火,烈焰騰空而起,滾滾黑煙密布,他們被包圍在一片火海中。剛進廠半年多的丁燕哪兒見過這陣勢,站在腳手架上正在測量尺寸的她早被嚇呆了,更摸不到逃生的路線。
此時,馬和的動作異常敏捷,在烈火中爬上腳手架,找到丁燕,背著她很快向安全地帶轉移??丁燕除了頭發被燒焦了一點兒,全身無一處受傷。而馬和在攀登腳手架時,左手和左臂多處被燙傷。
丁燕在宿舍里照顧馬和那幾天,還發現了一個秘密,在他看的那本汪國真的詩集里,夾著一小塊幾年前的剪報:《青年農民馬和勇救落水兒童》。對這件事丁燕假裝沒看見,當晚就悄悄地告訴阿大和阿媽。
四月初,北疆依然是早春,柳樹和楊樹才剛剛長出點小芽。這天下午馬和手臂上包傷口的紗布還沒有取下來,他跟丁燕在路上散步,不緊不慢地走了好遠。她跟他講:“上大學時,我在一家煉油廠實習夜間焊接,觸景生情,還寫了一首小詩呢,題目叫《夜焊》,我背給你聽:
比星光燦爛
勝彩燈耀眼
攀上煉塔的姑娘喲
撒下禮花一串串
雪蓮崖邊開
姑娘塔頂站
那敲擊焊渣的錘聲喲
奏響她青春的誓言
織女展慧眼
嫦娥獻花環
姑娘緊握著焊把喲
把幸福的彩橋接連
“你寫得很有韻味,寫出了你的心聲,寫出了你對職業對生活的熱愛,短短的十來行,就把我這個同行聽眾帶進了詩的意境,好像我正在和你一起焊接著高高聳立的煉油塔。”
“聽你這番評論還真有點水平呢。”
“不瞞你說,我上初中時一直都是語文課代表,還在??习l表過詩歌和散文呢!不過,蒼天沒有安排我繼續上學?!?/p>
“現在也不晚嘛。職業技術學校開辦了多種業余班,補完高中還可以考大學,憑你的聰明才智和鉆勁兒,一定能成功。以后,我可以天天幫助你呀?!闭f到這兒,丁燕的臉頰泛起了紅潤。
“說真的,我們一家都感謝你,是你從火海里把我救了出來?!?/p>
“這是一個青年的責任,這是做人的良知?!瘪R和停了一下接著又說:“其實,我很幸運,蒼天安排我這輩子遇到了你們這家人,讓我的青春又迸發出火花?!?/p>
“再不要往下說了,快出國界了?!眱蓚€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馬和停住了腳步,第一次面對著丁燕,看著她長長的睫毛下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看著她嘴角右下方那顆可愛的黑痣,本想說那句人們聽習慣了的話,但怎么也張不開口,他主動伸出了右手:“讓我們并肩前進吧!”每一個字都是那樣深情而有力。兩只手緊緊地握住,遲遲不肯松開。頓時,馬和感到一股異性的暖流涌遍全身,重新又把他心中熄滅了好幾年的愛情之火點燃。
又過了幾天,丁大爺老兩口和丁燕一起來到了馬和的宿舍,還帶來一些水果、小吃。丁大爺還沒坐下就笑瞇瞇地對馬和說:“娃呀,家庭會議不開哩,我們的老腦筋都解放哩。真應了你阿大那句話哩,就來當我們的女婿吧!”
馬和站在丁大爺和丁大媽面前,不知所措,緊緊地拉著丁燕的手,只是一個勁兒地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