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黎韞

《學院》是一張關乎人性本身的拼圖。正如壁虎劇團藝術總監阿米特·拉哈夫(Amir Lahav)此前采訪中所講:“壁虎劇團的創作是用任何可能的方式去詮釋故事。”創作者將所有能想到的元素拼接在了一起——光影、多重空間、音效(包括那不時響起的警報)、作為布景的檔案,當然,還有演員的肢體和舞蹈表達。
先來談談身體語言,它是這出戲當之無愧的靈魂,占據著這張人性拼圖中心的位置。但這也并不意味著全劇放棄了敘事。不容忽視的是對話和多重空間及布景補充了身體語言觸及不到的現實片段。全劇有多場現實場景中治療師和患者的對話場面,使得敘事的完整性得到了保障。這些現實場面為整出戲提供了最基本的戲劇敘事,通過身體語言所表現出的心理細節和角色狀態勾勒出了更意味深長的人性姿態。
《學院》在身體語言的探索中運用多種不同的舞蹈形式、步伐,以及演員之間的肢體游戲進一步探索人際關系的邊界以及心理行為的復雜。全劇一開始,丹尼爾機械地翻著檔案柜,音效不時響起,記憶中的片段就這樣從檔案柜里魚貫而出。檔案柜作為線索,串起了丹尼爾的心理旅程,他被超負荷的工作和家人對他所持有的寄望所壓迫。另外一個人物馬丁始終糾纏于破裂的情感關系中,他不斷重復演繹他和情人在餐館度過的那一個晚上。這兩個人物又同時出現在心理治療片段中。丹尼爾和馬丁之外,以他們為中心,連帶出現了其他多個角色,譬如丹尼爾的經理、心理診療室的醫生護工、丹尼爾的家人以及馬丁的女朋友等等。
再來談談《學院》中的男性視角。這眾多角色由四位男演員演繹,導演團隊也是男性,自然是展現了男性眼中的男性關系。作為女性觀眾,一開始確實很難直接進入狀態,但隨著片段與片段之間的有機互動,一群笨拙的溝通無能卻又情感脆弱的男性群像漸漸在眼前清晰起來,一張略帶抽象意味的人性及情感地圖變得觸手可及。
男性是一種外剛內柔的奇妙生物,他們的情感像是拼圖中最容易被忽略的留白的那塊。現代社會中,男性與男性之間渴望相互關懷,卻又刻意保持距離,男性與女性之間渴望相互依賴,卻又彼此對立。男性的情感世界被現代生活撕裂,《學院》通過抽象的身體語言講述了男性與朋友、老板、醫生、戀人以及家人的關系,最終指向了一個抽象的情感困境:現代社會中關懷和親密感的必要。
《學院》通過運用身體語言建構人物關系,回到了身體和關系本身;通過解構敘事,又回到了故事和人物本身。乍看,滿場的“魔鬼步伐”,時空被割裂重新組接,看似敘事被消解,但定神回想,那一個個人物不正是在這看似碎片化的場面調度中慢慢鮮活,而所謂敘事性也并非僅僅字面意義上的講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學院》中沒有一個人是社會定義下正常狀態的人,每個人都在漩渦中尋找出口,《學院》也并非要明確一個具體的常態故事,它并不想遙控觀眾走向同一個結局。
至少,作為觀眾的我,看到了有能量的身體語言,接收到了有穿透力的氣息,感受到了真實的情緒。這些有效的感官傳達,巧妙地淡化了故事本身的重要性,并且使我真正感受到“人”的存在,感受到這出戲與“我”的生活也如此接近。當看到馬丁一次次回到那個餐館,一次次和回憶中的女友或者心理醫師引導并扮演的那個女友會面時,我的腦海中閃現的是曾經有過相似經歷的朋友的故事。《學院》結合多重元素的創作方式,使得作品被解讀的空間更大,無形之中,觀眾和表演者的關系不再是前者被動接收后者的詮釋,而是前者通過后者的想象力激發后者結合自己的感性經歷進行再度創作,雖然這種創作大多數情況下僅限于大腦或者筆頭。
最后,回到壁虎劇團的創作方法。
因為筆者曾經與英國導演戴維·格拉斯(David Glass)有過合作,他曾經與壁虎劇團長期共事,對于他們的創作方法和演員訓練方法并不陌生。首先,在創作過程中,演員長期合作,彼此之間十分默契,在做即興片段時候,通常無需過多語言交流,大致肢體架構便會初見雛形;其次,通過集體創作即興出肢體片段的過程漫長,通常會出比最終演出片段多得多的量,最終根據片段之間的節奏來做銜接,而并非按照故事線。《學院》從創作到上演歷時2年多,這在西方肢體戲劇創作以及集體創作(ensemble)戲劇中并不是罕見的現象。不只壁虎劇團的創作周期如此,歐洲的其他劇團譬如法國的太陽劇團、丹麥的歐丁劇團等等,創作周期通常亦以年為單位。在演員訓練方面,多種肢體訓練方法相融合的同時,注重開發演員的肢體和情緒連接點以及想象力,找到人與人的連接點,找到親密關系,幫助演員用帶著飽滿情緒和能量的身體進行表演創作。壁虎劇團的劇場作品并不曲意逢迎觀眾,也不灌輸闡釋,而是將闡釋的自由還給觀眾。這點非常輕松而詼諧,像是在和觀眾做猜謎游戲,謎底卻是留白的山水畫,使其不再被作品本身的意義所束縛,進入留白,而是進行關乎自身存在意義的追問。《學院》以在昏黃燈光下的充滿象征意味的儀式性舞蹈收尾,引導觀眾進入了探索人性的感性旅程,解讀自己的人生。
如壁虎劇團一貫的創作風格,《學院》用了任何可能的方式去詮釋故事內核,內核是人,故事成了人的附屬。通過演員身體語言構建的拼圖美觀度如何并不重要,完成它的過程才是關鍵。當然《學院》在筆者眼中也并非盡善盡美。在通過各種舞臺元素與觀眾一同踐行著這一場想象力實驗的同時,也出現了曾經使用過的舞臺裝置、曾經用過的肢體表演橋段等等,過于全面的舞臺語言不時帶給筆者一絲洛可可式繁復的滯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