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
前 言
十年前,因為經歷了生命的一次重創,我選擇了離開,選擇了法國,選擇了戲劇。留法十年,很多的時間都是在劇場中度過的,傷口在每一個大幕拉起的瞬間,在每一個燈火明滅的時刻,在每一個虛構而又真實的故事中慢慢愈合,也重塑了一個全新的我。
我想把在這十年里,那些曾讓自己熱淚盈眶的作品,那些曾感染過我、警醒過我、穿越過我、治愈過我、帶我邂逅過星空的法國藝術家們介紹給大家。感謝《上海戲劇》開辟“法國當代戲劇縱橫”專欄,給予我一次難得的與讀者分享的機會。
波默拉的戲劇美學
喬埃爾·波默拉是法國當代劇壇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家之一。劇本寫作與舞臺導演是波默拉創作中平行而交互的兩個部分。在法國,戲劇界的人稱他“作者-導演”,因為他只執導自己寫的劇本(除了2014年,因受到法國青年演員培養計劃的邀請,他執導了卡特琳娜·安娜寫的《沒有夏天的那一年》), 也就是說他的劇本創作與導演構思甚至與演出的排練是同步的。
波默拉的作品涉及的題材多元,無論是他的童話改編系列《小紅帽》《灰姑娘》《匹諾曹》,還是關照社會現實的《這個孩子》《商人》,抑或是宏大歷史題材《會好的(1)路易的末日》,都重視人在社會中的存在感,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有對這一存在感的思考與質疑。在戲劇美學層面,波默拉總是能以凝練、詩意、充滿想象的空間,調動觀眾感知系統與潛意識的戲劇語言,帶給人長久而彌深的觸動,這份觸動可以延綿于劇場之上,時間之外,如影隨行,喚醒那個你所不知的自我。波默拉帶給歐洲的是一場全新的戲劇美學變革。
“舞臺寫作”是波默拉重要的創作方式。他曾說:“我不寫劇本,我寫的是演出,就是這樣,我不會說我要寫出戲,我不會去想文本,文本是后來才有的,是戲演完后留下來的東西。”1在他看來無論是真實還是想象,有形還是無形,文本的創作與舞臺的創作應該是同步的,兩者共同構成創作的節律。所以在波默拉的創作過程中,劇本創作并不先于導演工作之前,而是伴隨創排的整個過程的,很多時候他寫出的是一個框架或者只是先寫好一部分,然后通過與演員在排練過程中的嘗試,進行修改與調整,這是一個不斷碰撞,不斷推翻又不斷重建的過程。
波默拉的筆觸洗練,用詞簡單, 但每一句臺詞都有著無限的舞臺表達可能,力圖以真實的角度去描繪虛構的事件、盡可能地去尋找一種最純粹、最直接的表達方式。他擅用隱語,長于留白,字里行間都隱藏著深刻的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在我的戲劇作品中,我嘗試在充斥著暗示、較為隱晦的事物與清晰可辨的字句之間找到一種平衡。”他常將完整句拆開,分行呈現,以強調臺詞的節奏和重點,運用散文式獨白,產生了多變的韻律感,也讓他的劇本在字里行間透著戲劇的張力, 每一句臺詞都有著無限的舞臺表達可能。對于波默拉而言,寫作是賦予心中意象以生命,但同時又要保持它的開放性,既要讓觀者深陷其中,又要刺激他的感觀,讓他時刻保持清醒。波默拉作品的主題意向往往干凈純粹,他不喜雕琢情境,也不愿讓劇中人發表評論或做出解釋,他做得更多的是借助劇中角色進行描述,在他看來這樣的手法帶來了更多種解讀的可能。
波默拉認為,劇場是能夠讓大家重新感受到自己存在感的場所,是一個可以讓人進行質疑,進行體驗進行思考的場域,是一種具體的哲學實踐。他認為劇場所捕捉的不是真相,而是真實。而真實是充滿矛盾的,因此除了語言,他調動舞臺上的一切媒介表達:演員的身體與動作,舞臺美術,燈光,音效,空間調度都在共同書寫劇本,塑造空間,呈現演出,所有這些媒介都在舞臺上同時起作用。演出本身也融合了多種層面的真實:舞臺表演的真實,演出中被呈現的現實,以及被虛擬化的真實情境。波默拉游走在這些矛盾的多種真實之中,勾勒出了它們細微的差異與令人難以察覺的地帶。
“黑暗劇場”和“簡約舞美”也是波默拉為在劇場中“捕捉真實”而開創的戲劇美學風格,他的作品除了表演空間外,其他部分都是絕對的黑暗,他認為黑暗可將背景隱沒,將現實隱沒,將劇場元素做最大程度的簡化,舞臺之上唯有演員、話語、肢體和情感在流動。他的作品中從未有過于繁復的布景和道具,其目的是要把人的情感放到最大,而黑暗則能消除一切多余的社會關系,把“人的真實”剝繭抽絲般地表現出來。提到波默拉的“簡約舞美”就不得不提到他的舞美兼燈光設計師艾瑞克·蘇耶,他用燈光營造出的舞臺空間幽暗,細膩,玄妙,在影影綽綽之間帶給觀眾不一樣的感官體驗、改變著觀眾固有的觀劇習慣,在燈光明滅之間,是一個個探向觀眾潛意識的觸角。波默拉主創團隊中的每一個人都在為作品塑造瞬間的強度感,強調每一個瞬間都要展現超乎尋常的深度與力度,也因此讓觀眾與角色產生“在場”的共鳴。
波默拉與《這個孩子》
《這個孩子》是波默拉的代表作之一,作品以獨樹一幟的戲劇語言、深邃的社會反思精神和巧妙的編劇技巧,一經問世便在層出不窮的新作中脫穎而出,摘取了2006年法國戲劇評論聯合會最佳劇本創作獎的桂冠,并一直作為路易·霧靄劇團的保留劇目在歐洲巡演至今。
《這個孩子》是一部探討以父母與子女關系為核心,透視當代家庭關系與社會問題的力作。作品由獨立成章的十幕組成,題材源于現實,波默拉以對法國家庭救助福利中心受助家庭的采訪為創作靈感來源,在沒有任何道德評判的客觀立場下,描繪了一幅當代法國家庭關系的真實畫卷。幾代人的故事,十個家庭的剪影,二十多個性格迥異、代表著不同人性弱點的人物形象,濃縮在這劇本中。每一個標點都有它存在的意義,每一個文字都發人深省,每一句臺詞的背后都是一個鮮活的人物。
《這個孩子》劇本本身是寫實的,可一幕幕讀下來,便能感受到那無形而又極具象征意義的環境,那些文字背后的暗語和劇本蘊含的那層無言的深意。這深意首先便隱藏在這十幕可以獨立成章的劇作結構中。劇本給予創作者以無限解讀的可能,作者并沒有交代幕與幕之間的這些人物彼此之間是否有關聯。或許這一幕中的兒子是否就是后面某一幕中長大成人的父親,抑或許第一幕中滿懷希望等待孩子出生的孕婦就是第五幕里想把孩子送人的年輕媽媽,又或者是第六幕里的神經質的母親。創作者要做的不是去揭示人物之間的關系或者去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給觀眾一個可以自由理解和想象的空間,可以按照自己的內心感受去組織人物之間的關系。
翻譯契機
2012年,法國導演讓·克里斯朵夫·布隆戴爾應南京大學呂效平老師的邀請去為南大戲劇影視系的研究生執導畢業作品,布隆戴爾選擇了《這個孩子》,并提議我做這部劇本的翻譯,并同時以翻譯及助理導演的身份陪同他去南京排演這部作品。毋庸置疑,翻譯《這個孩子》是有難度的,作品本身的文字風格很特殊,很多表達方式是波默拉獨創的,在法國也很少見。但同時這部作品的語言是建立在日常用語之上,很生動,詞匯相對簡單,并且形式以對話為主,一幕幕讀下來,我感受到作者筆下那無形而又有象征意義的場域,感受到了波默拉式的言簡意深。如何在譯文中既保持住波默拉特有的語言節奏與韻律,同時又讓中文譯文也透出這層深意便是我在翻譯這部作品中力求做到的。我在前文中介紹過,波默拉的每一部劇本都是在創排過程中完成的,劇本最終的定稿是跟隨著作品彩排的結束而確定的最終版本,其實我的譯文也是在排練中、在演員的表演中,通過對細節的調整而不斷完善的。
布隆戴爾的神曲劇團與南京大學共同出品的《這個孩子》在2012年創作出來后就即刻參加了江蘇省國際藝術節和北京青年戲劇節,收到了很好的反饋。六年后,我很高興在《上海戲劇》發表這部作品的譯文,希望更多的人可以讀到這部劇本,可以了解波默拉的戲劇世界。
(作者為編劇、劇評人、戲劇翻譯家、法國巴黎第十大學舞臺藝術系教師、法國綠葉劇團創始人、中法縱橫舞臺藝術文化交流協會會長)
注釋:
1.Jo?lle Gayot, Jo?l Pommerat Jo?l Pommerat, troubles, Actes sud, P.19.
喬埃爾·波默拉生于1962年,是歐洲當代最受人矚目的法國戲劇家。“只執導自己執筆的劇作”是他的戲劇原則。波默拉對戲劇的熱情始于少年,12歲那年他第一次參加阿維尼翁戲劇節,從此迷上了舞臺藝術。18歲那年他成為一個地區劇團的專業演員,但他很快意識到他其實真正想做的是導演和編劇。
1990年波默拉第一次將自己寫作的劇本《通向達喀爾》搬上舞臺,并借機成立了自己的劇團路易·霧靄劇團(Louis Brouillard,路易是波默拉父親的名字,亦有光明之意,霧靄象征著藝術家對未知世界的探尋也代表著波默拉的戲劇美學追求)。自2006年起,他的劇本和導演的劇目《這個孩子》《我冰冷的房間》《商人》《小紅帽》等數十次獲得法國及歐洲各項戲劇大獎,如莫里哀戲劇獎、博馬舍戲劇獎、法國戲劇文學會最佳編劇獎等。2012年,法國政府授予他法蘭西文學與藝術軍官勛章,以表彰其為法國戲劇所作出的貢獻。2015年,法蘭西學院將戲劇大獎授予其全部戲劇作品。2016年他的作品《會好的(1)路易的末日》獲三項莫里哀戲劇大獎。